已经是第十三辆出租车了。却仍不是他所期望的。
吕周心里骂了一句，用手拉了拉雨帽，将一个瘦小的身子缩在雨衣中，重新蹲在黑暗的过道里，眼睛盯向远处的大路，希望再开来一辆出租车，女司机开的出租车。
天黑黑的，又下着雨，风吹来时，将树尖刮得吱嘎做响，不时有一两根枯树断落的声音。听来是那样的单调而无聊。
终于有车灯亮起了，两道强烈的光柱照射过来，又是一辆出租车开过，开得并不快，也许是因为天黑路滑，或者因为开车的是个女人。
吕周眼睛也像车灯般亮起，他突然间就跳起来，冲到马路边上，向开来的车子用力挥着手。那车子并没有立时停下来，像是在犹豫着，吕周故意显出着急的样子，迎着车子跑到路中心。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吕周跑到车门边，用手敲着玻璃。里面的女司机并没有立时开门，而且将车门玻璃摇下一丝，警惕的问道：“去哪里？”吕周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出一丝寒光，道：“和平路北口，不算太远。”女司机向他周围看了看，说：“这么晚了，就你一个人？”吕周点点头。女司机像是还不放心，说：“前面已经过去几辆车子，你为什么不坐呢？”
吕周镇定的答道：“不是我不坐，而是前面几辆出租已有人了。大姐，快让我上车行不行，我都快要冻僵了。”女司机还是有些犹豫，吕周故意生气了，叫喊着：“我已经记下了你的车牌号，如果你不让我上车，我就到出租车公司投诉你，说你拒载。”
女司机的眉头皱了皱，只好开了门，吕周一步跨进车子，这才松了口气。
车子又上路了，开得还是并不快。吕周从头上摘下雨帽，露出一颗刚刚长出头发的光头。向女人咧嘴一笑，两颗尖利的虎牙如同狼牙一般闪着白光。女司机看了他一眼，问：“你家住和平路？”吕周说：“不，我去看一个朋友。”他仔细打量着这女人，发现她约莫三十二三岁，身材满不错的，脸上虽然没有化妆，却也并不难看。
女司机不再问什么，只是凝神开车。吕周四下打量了一下这车子，这辆捷达型汽车约有九成新，看样子跑出租的时间并不算长，而女司机的技术也很一般，看来这才是车子跑得不快的主要原因。
他看了一眼计价器边上的车主证，见是一个长相清瘦的男子，便问道：“这车不是你的？”女司机说：“不是我的，是我男人的。他今天身体不好，所以我来代他开一晚。”
吕周叹息一声，说：“是啊，现在开出租车不容易呀，光本市就有几千辆出租车，钱不好挣不说，还有很大的危险性。”女司机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警惕的神色，车子开得更慢了。吕周一笑，说：“你没看早上的报纸么？现在打劫出租车的很多，尤其是女司机开的车。”
唰的一声，女司机将车子停下了，隔着防护网看着他，很有些吃惊的表情，她颤着声音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吕周在座位上并没有动，只是轻轻伸出手，向衣袋里摸着。
女司机更吃惊了，如果吕周摸出来的是刀子或者其它凶器，她便要弃车而逃了。吕周脸上的微笑并没有什么恶意，而他取出来的，也只不过是香烟和打火机而已。
他点上一支烟，慢慢的吸了一口，向女司机示意道：“慢慢开起车子，不然停在路中心的话，会惹人怀疑的，到时候只怕对谁都不会太好。”这句话的意思和他那不可捉摸的神情果然起到了效果，女司机发动了车子，慢慢开起。
吕周吐出一个烟圈，轻轻的说：“你放心，我不会抢你的车，也不会伤你的人。现在的人们太苦，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放弃身体和假休，远离亲情和爱情，冲进这欲海横流的世界，做着与动物并没有什么差别的事情，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生存，生存……”
女司机当然没有说话，她似乎在猜测着这位神秘客人的意图。
吕周也许看了出来，但他心里在笑，因为他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与来历，这个女人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他并没有打扰这位女士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有没有看到，那些贫困乡村里，一面是家徒四壁的破屋，一面是富丽辉煌的办公大楼，城市中繁荣整肃的表面下有多少失业工人的奔忙身影，电视上满眼都是汽车豪宅，老板经理，大鱼大肉，花天酒地，歌词里唱得无非是那些你情我爱，醉生梦死，这世界变了，变得无聊至极，如果生活中还有一点点刺激的话，那也就是犯罪给予人们的了。当周润发已不再是小马哥，当他手中的双枪变成赌神的扑克，一切都不同了，理性已经取代了冲动，任何行动都变成了有预谋的了，如今那种激情燃烧的时代已经过去，迎来的是一个混沌的时代。理性而可怕。”
女司机仿佛被他的言语打动了，问他说：“你说得真好，你一定是个大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学者教授吧。”吕周说：“不，我是一个罪犯。”女司机吃了一惊，赶忙说：“这么说你出狱了？”吕周说：“没有，我永远都在刑期里，永远都不可能出狱。”女司机更吃惊了：“原来你是逃出来的，你是越狱犯。”
她好像记起来了，昨天的广播里刚刚放出一个消息，本市郊区的监狱里刚刚有犯人越狱出逃。女司机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车子开得更慢了。
吕周将烟头放入车中的烟缸里，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你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你也看到了，我这么瘦弱矮小，又隔着防护网，是没有办法伤害到你的。”女司机还是不放心，说：“那你想做什么？逃走么？”吕周缓缓的说道：“我不能逃走，因为我本就无处可逃。这个世界就是个监牢，我又能逃到哪里呢？”女司机哼了一声，说：“我看你不像是从监狱逃出来的，而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吧。”吕周没有回答，路灯的光从车窗射进来，照在他脸上，依稀能看到他眼中闪出来的泪花。
前面闪出一座大房子，门口的灯光彩夺目，院子里停着各式各样的名车，不时有保安人员在来回巡查，房子里几乎所有的灯都亮着，人影乱闪，不知有多少人在开舞会。
吕周让车子停在门口，下了车，马上有保安过来为他打起了伞，女司机这次才真正的吃惊了，她断没想到吕周会来这种地方，他不是一个逃犯么？
女司机结结巴巴的说：“先生，你……你……”吕周向着她笑了笑，说：“我是个罪犯，但并不是住在监狱里的罪犯。而是个有自由的罪犯。”女司机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先生的车钱还没结哩。”
吕周又笑了，说：“用不着了吧。小姐，我很感谢你送我这一程，如果我要给你报酬的话，我想一会儿等警方的人到了之后，自然会明明白白的给你结算。现在麻烦你等一会儿，我想是不会太久的。”
女司机脸色变了，她想要逃走，却被几个保安按住。她大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他是个逃犯，快抓住他。”吕周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走到车后，打开了车后盖。
里面露出了一具女人的尸体，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早已失去了光彩。
女司机的叫声立刻停止了，身子也软了下去。
吕周看着这具尸体，他的脸色很悲痛，过了一会儿，才对女司机说：“很疑惑是不是？我是如何发现你不是这辆车真正的司机的？告诉你吧，你打劫的这辆车正是我前妻的，她在我精神有问题时离开了我，嫁给了一位出租车司机，就是照片上那个人，可我们的情谊并没有断，我每次出门，都是让她送我，以便给她一些钱，照顾她的生活。今晚我又让她来送我，却不想开她车的是你，一个越狱犯。”
吕周沉痛的说道：“我的职业是作家，可之所以说自己是一个罪犯，是因为她是被我间接害死的。如果不是我让她夜里出来接我，也不会遇上你。”
“这条路上没有巡查，也没有收费口，你会觉得很放心，但我想你一定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这世界就是一个监牢，我们都无处可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