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幅画?他们在恋爱?”小依的画里,多半是一个人的角色,是在记叙一个小女孩独自成长的种种,我猜想那多半是她自己经历的片段,只是今天这一幅,出现第二个人,女孩坐在男孩的单车上,看起来是单纯无邪的初恋情感。唯一略显突兀的是,画中男孩留着长发,并且染成黄色,女孩紧抱男孩的腰身,但却是淡漠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快乐。
“苏。你没有猜错,那是初恋。那一年我十五岁。”
“女孩看起来并不快乐。”
“是。并且失去静默。但是有放肆的别样快慰。”
“小依我理解你。”
“谢谢。但是你未必完全懂得。后来想来,男孩不过是别无所长的社会青年,没有知识没有工作,辍学,经常偷家里的钱出来挥霍,抽烟,酗酒,赌博,诸多恶习,家人早已对他失望。但我那时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放学了宁愿和他去很远的地方飙车,他载我骑上最高的斜坡,然后放掉扶手,我闭上眼睛尖叫。但是本能的恐惧让我紧紧抓着他,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身体。我喜欢那样的冒险,通常等到天黑时才默默地回家。我并不许可他送我,我们还是在校门口分手,我一个人走回家。”
“那他喜欢你?”
“是。他真切喜欢我。他已经不用上学,但是喜欢骑着车在校门口等我,然后在同学们或羡或憎的眼神下载着我扬长而去。他跟我说很多话,曾经也是活泼快悦的小男孩,一场意外,失去至爱他的母亲,父亲迅速组建起新的家庭,以一种并不合法的方式,新来的女人在他家肆意进出,并不为难他,但是那种忽略使他更难受。父亲开始更多的不在家中,将儿子的生活起居移交给奶奶,年幼的他只觉悲哀,慢慢失去斗志,混迹于各种不良青年之间。成绩一落千丈,父亲没有母亲懂得教育,不由分说便是一顿责打,那些时日,他经常带着一身伤在母亲的坟头静坐,他并不懂得怎样化解那样的沉淀,只是隐隐察觉到命运以猝不及防的姿态摧毁他的生活,他已经找不到自救的路径。但是他喜欢我,多年以后,我仍然会想起他的笑脸,那个带着忧伤存在的少年,曾经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和我交付心事,彼此温暖。”
“是否因为经历相似所以你们相互吸引?”
“他并不吸引我事实上。”小依开始说出真相,“家中有第三者闯入,我不确定那人是否追求母亲,但他频频在家中出现,帮忙做很多事情,起先母亲只说是请来帮忙做事的人,后来察觉他出现在家中的频率越来越高,并且不合常理。有时我从房间写完作业出去撞见他依然坐在客厅沙发,母亲坐在一旁,我突然出现,他们脸上出现尴尬神情。我觉得很厌恶,那些时日我经常莫名地发脾气,对着母亲吼叫,但却并不提及这些事情。只是推说饭菜不合胃口,推说作业太难。母亲总是无辜地在一旁安慰,我觉得愈加悲哀,原来她并不理解我。”
“很多人对父母再婚的事情都会有异样感觉,哪怕是某些老年人只想找个老伴也会遭到子女阻扰。你的反应很正常。”
“但我那时心智尚幼,并不具备理解母亲的力量,甚至怨恨那样的状况,以至于母亲放弃了她唯一有人陪伴的机会,更重要的是我羽翼渐丰,也并没有守候在她身边,这几年来,我越发觉得亏欠她。要是当年我能表现平静一些,或者多一点点的包容,也许她现在有人相伴。”
“已经过去多年,她那样爱你,不会计较此事。”
“所以那时我早恋,和大家眼中的坏男生在一起,故意让那些流言传到她耳中,我的母亲,她始终善良,父亲离开后她对我的成长负全责,她听到那些流言,我猜想她并非没有怒气,更多的却是歉疚。至始至终,她没有质问过我。”小依顿了顿,已经泪盈于睫,我拿出纸巾给她,“那个人并没有停止在我家出现,我看见他一次,第二天回家的时间必定更晚十分钟,我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与母亲顽固对抗,天黑的时候,看见母亲削弱的影子在暮色中等着她唯一但是却与之赌气的女儿,我心中也觉得悲凉不舍。原本决定第二天早回,但是想起男孩与我的对话,他怯怯地问我,‘小依小依,要是你妈妈跟你说的那个人在一起,那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一样跟奶奶住在一起了?’我觉得一个庞大的黑影笼罩着我,他要把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带离身边,我不要跟着外婆生活。所以我没有办法,第二天依然天黑回家。”
“小依,”我握紧她的手,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可以安慰,人与人的命运真是有巨大的不同,当一些人享受着漂亮衣服,父母的溺爱,隔壁班男生的拥抱时,小依却要靠自己的小小力量与难以揣度的命运对抗。
“那种生活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晚归越来越严重,但是却不肯落下功课,因此熬夜到很晚,冬天的夜里很冷,手指被冻僵,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但是我不甘心功课落后,我和男孩不同,我深知我必须考得高分才能完成我和母亲的救赎,才有机会带着母亲离开。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如意,尽管外婆同情并且扶持我们。那时几乎是自虐似的学习,有时半夜会看到母亲在我房间门外踯躅,犹豫半天她默默轻轻说一声,‘小依,早点睡。’我深陷那样对峙的场面,因此用极不恭敬地语气回答,‘你知道什么,这些不写完不可以睡。’她不再说什么,轻轻离开。”
“小依,累了就不要再说了。”我不忍再让她说下去。
“那年期末,一切事情都有了完结。那个男人问母亲,可否愿意随他回一趟家,外婆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家并不远,他妻子早逝,并未留下孩子。“你妈妈命苦,要是真的在一起了,我想他会善待你。”外婆的语气有劝告我的意思。但是母亲终究没有去他家。这一场抗争,母亲最终让我赢了。那个男人也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也许他也并没有深爱你的母亲,如果真的够珍视,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吧。”我安慰她。
“总之,我和母亲再也没有谈及那件事情。我恢复正常作息,五个月后,我以高分考取重点高中当做回报。我的初恋,也随着我的高中录取通知的到来而结束。拿通知书的那天我依然坐他的单车去,他先开口说,‘小依,你会有很好的未来的。’现在想来,他比我日后遇到的诸多男子淳朴善良的多。后来他南下打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