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兴明嘱咐我们别让第三人知道,让弟弟十一点到市里后再给他打电话。弟弟就不无兴奋地说,他要请我们吃饭了。
时间还早,弟弟就把我带去吃包子喝茶看电视。他似乎想要跟我说点什么,可几次都是欲言又止,终究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潘昆打电话来问弟弟在哪,弟弟刚说他在串网,主人家的狗却狂咬了起来。潘昆让弟弟一家一家去查看,他那天来开会可是说过谁再不串网不听课就让谁打包走人的。一会潘昆又打电话来,弟弟就不接。他再打来,弟弟干脆就关了机,只骂便宜了他那“新手机”。
我有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仿佛潘昆他已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他们就看电视般在看着我们的滑稽剧情,而周兴明本就跟他们是一伙的。
十点半,弟弟和我到路边等车,趁空提前给周兴明打电话。岂料他又让我们一点钟再去。弟弟失落之余又自我打趣地说,看来我这老同学不仅要吊足了我的胃口还非断绝了我的后路不可。
弟弟让我回家吃饭,他不回去了怕又被什么事缠住,就在足球场等我。
我突然想到了逃。可是施红军那额头的刀疤,表弟那满脸莫可名状的变态兴奋,甚至杨文学那张口的黑洞以及所有人的表情,都将我团团围住逼得我无处可去简直就快要窒息了。
我来到了幼儿园,但见园中桃花尽败,唯有一个个一点也不漂亮可爱甚至是有些丑陋的小毛果子招摇枝头。此刻园中没有一个人影,我不自觉地伸手想要推门进去,却发现那门已锁得严严实实,任我再怎么用力也是纹丝不动。
我呆呆地看着,恍惚又看见了那桃花灿烂、人面映红,直看得自己泪水模糊、一声长叹。
2
我远远就看到了弟弟那孤独而消瘦的身影,幻似猿人,正把我守侯。
“真的要去吗?”我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弟弟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到底没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广场给周兴明打电话,他让我们到一家茶艺。
问了几辆摩的和三轮车,都要四元钱,我又总想拖延时间企图发生点什么好叫我不必去见那该死的周兴明,便硬是促使了弟弟顶着灼人的日光步行而去。
什么意外也没有,我和弟弟浑身是汗地找到了那家茶艺。
迎面一天仙美女端坐楼口,水目朱唇,使我霎时就不自在起来。当第二个美女出现,我已莫名地不安。第三个美女起身带我们去包厢时,我已是沮丧不堪。我似乎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自己身在广西北海,加盟连锁这间屋子和家里那间屋子甚至竟没什么两样,我依旧不过是一个失败的画者,依旧不过是失败地生活着。
空调舒爽的包厢里,周兴明很“总”地盘坐在千疮百孔的防树根大茶桌前,很“总”地招呼我们入座,让那服务小姐倒了杯茶便打发她出去,关掉电视,说起昨晚和弟弟在电话里相议的话题。
不一会,他那师弟也来了,伸手就捏了服务小姐那白生生的大腿一把说她穿那么少就不怕被蚊子咬。
那师弟听了大致情况,就对弟弟说:“整个团队都带过来那样不太好。因为你们无论到了哪里,发展了都是他们的业绩。像你们这种情况,可以和负责会场的准高级说说,看能不能让你们搬到个合适的会场。至于你哥,因为还没有投单,倒是可以来这边做!”
周兴明问我们中级是谁,哪里人,就和师弟说文山的向来都是有些自私排斥异己的,况且事到如今迟早的报复显然已是无可挽回的了。
我猛然发现,他们这不也是正自私地排斥着文山的吗?我忽而感到很有趣,端起茶来就喝了一口。茶具俗不可耐,不过那茶却是真有些口感的。然而我竟然感到“有趣”!
弟弟向二人陈述牛德仁他们的“罪状”,我不经意间却发现了两人脸上那不甚明了的异常的笑。那笑十分特别,是我所从未见过的,有种莫名的尴尬与无奈,叫人很是难以看透。直到后来我才有所参悟,那笑其实就在说,那一切不止是他们也曾经走过的,同时也是我们日后必将经历的。
弟弟说:“现在那边我是真的不想再做了。我想干脆就把它闹跨。我是绝不会让牛德仁上中级的!”
周兴明说:“施杰,我看你最好还是不要闹。因为是老乡,你哥我们又是同学,所以我才对你说。要是在云南,我也不敢说;可是在这里,广西北海,如果你真要闹,结果吃亏的人只会是你。其实加盟连锁还是比较黑暗的!”
弟弟闻言不禁顿了顿,说:“现在那边我是真的不想做了。至于我哥,希望你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收留收留他!”
弟弟这个“收留”二字说得我很是不堪入耳,且我又看到了周兴明二人那绝无好意地相视一笑。
“你现在有几份单了?”周兴明问弟弟。
“九份!”
九份?老天爷,到了现在他竟还能如此撒谎,真不愧是加盟连锁里变态的杂种!
“九份单?”周兴明说。“那你在那边也完全做得起来了吗?你又何必要闹呢?”
“有些事情也说不清楚!”弟弟绕开话题说。“昨天晚上我下面的人也说了,今后邀来的朋友,都带过来加给我哥。所以,也许我还得在北海再呆一段时间……”
周兴明笑笑说:“酒桌上的话!”
我突然发现,周兴明和潘昆其实是何其地相似。尤其是他那副眼镜,和牛德仁的简直就没什么两样。
弟弟说:“但是我的朋友,有些还是必须要由我亲自来带的。我相信以我哥现在的能力,带朋友和管理团队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有些朋友是用感情邀约的……”
“你哥到我这里来做你就尽管放心好了。我手里虽没什么钱,可他投单的钱我还是能够找到的。只要他的朋友加单,他也就加单了。除去我一千四百元的直销奖,也不用添多少。施雨,我上中级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相信我哥的市场。就凭我现在再给他铺三四条线也不成问题!”
“我也铺了五条线的!但我两条线就上中级了。”周兴明突然对一直沉默不语的我说。“施雨,你到我这边来做也并不是说就一定能成功……”
这话就如当头一棒,终于将迷糊不堪的我打得不甚清醒。他这不非明在说:老同学,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啊!
弟弟最后也只好对周兴明说:“那么,我哥就求你收留了……”
周兴明说:“我看明天你就把你哥送过来。你先对人家说你哥要回家了,让你们家的人和你一起把他送上到南宁的车。施雨,你到了合浦再中途下车,玩一上午再转回来,我让人去车站接你。我下面有一个中专同学是准中级,做事非常认真负责,我让他接你到他的那个家庭。到了那边,一个月内你就别跟你弟弟联系了!”
才走出包厢,气温便霎时燥起;待一上街,就开始浑身冒汗了。
弟弟一路盘算,兴头十足,就要带我去夜市街给我买套新衣服,好明天一早便把我送过去。
我一路沉默无言,走到广场就坐下不走了。我只对弟弟说是不是太仓促了些。其实是我害怕了。一想到自己将会再次走入那么一间熟悉而陌生的屋子,我就不禁浑身哆嗦直起鸡皮疙瘩。我终于能理解那些转身就逃的人了。
弟弟只顾自己盘算着说:“让他在北海给我找一份工作,只要我这个手机不停,我就敢保证你一定会在牛德仁之前上中级!”
我无可奈何地说:“加盟连锁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还相信什么中级的神话!”
弟弟想了想,也说:“其实周兴明要我守着那边,也就是他怕麻烦……但是,你只要坚信一点,你到了他那边,只要是自己别出什么问题,就一定能成功。至少你不会被经济压死。——大不了,大不了我再去打工再去开发市场!总之,一定得把你推上中级……”
3
吃过晚饭,弟弟正要带我去夜市街,潘昆却来把他和表弟叫走了,只说好让红军陪我去。
我久坐家中不动,思想起伏碰撞不断如做着生死抉择。越想越乱,就给周兴明打电话说容我再考虑考虑。他很不高兴地挂断了电话,而我似乎也又有些后悔这再次的冲动之举了。
红军要等车,但我说走路。我怕我们很快就到达目的地。我们绕道而行,经过那些真正的街市,不幸误穿了硬拖鞋的我很快又磨破了脚。真正的北海真正的生活,越发使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痛苦境地。我猛然发现,原来我所想要的幸福竟也不过是那般的简单!
到了夜市街,我就推说没带钱,红军说先用他的,但我又怎会用他的呢!
我的心已乱如麻。我是该买点衣物的,可我不知道该买什么。如果是去红房子找周兴明,那至少得买皮鞋、西裤和白衬衫;如果不去红房子,那我就只买一双离开北海的鞋子了。
“你怎么看?”我最终只有问施红军。
“你自己呢?”
“我……心里很乱。也许去了那边,我会受不了的!”
“那就别去!”
“可,可是……你们……在,在这里,你……你还看得到希望吗?”
“希望怎么会没有?只要大家扭成一条绳,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他额头刀疤又闪奇光了。
“不买了。不去了。”我即像得解放又似再起革命地喊。“他牛德仁、潘昆能把我怎么样?”
我们绕了一大圈,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4
“衣服呢?”弟弟一见便追问我说。“为什么不买?”
“不去了!”
“不去了?”弟弟闻言神色大变。“你开什么玩笑?”
“再走入一个会场,听见那些掌声听见那些笑声,我会发疯的!”
“发疯?你还能发疯?你还有机会发疯?我看你是想死!牛德仁已经搬上五楼去了!”
我一闻此言,顿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一记耳光打得潘昆也够响亮的了。你老同学恐怕也早和人开了庆功宴为你买好被子拖鞋了。”弟弟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闹到这里外不是人,你却对我说出一句‘不去了’!你说得倒是够轻松的!”
“我原本也就没同意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们闹?闹也是你带头闹的,可如今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却又一句话就撒手不管了!”
“我,我说过我不管了吗?”我的声音明显地在发抖。
“那你明天就去红房子!”
“可是……我……我去红房子,那你们呢?红军他们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你还管得了谁?我回家不要紧,我也没什么伟大的人生理想,大不了再去打工!可是你呢?你回去干什么?你还能再画几天?”
“可……可是那样……即使真的成功了,又有什么意义?我还有脸回去吗?”我这非明是在找借口。
“失败了才没脸呢!我告诉你,没有谁能让自己的人都成功,世界永远不会是平等的。那就不叫世界不叫成功了。你爱伟大高尚,大不了将来等你上了高级后,每人给他们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我无奈苦笑说。“兄弟,你就别再做白日梦了好不好!醒醒吧!加盟连锁里除了欺骗与谎言之外,你说它究竟是还有什么呢!加盟连锁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活生生的血肉榨出来的!什么道貌岸然的成功人士,全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什么狗屁高级,你好好的再去划划奖金分配制度!”
“可是……可是再怎样它也要比打工种地强!社会主义共产党同样也是一个大吸血鬼大骗子。在这里,加盟连锁里,你至少还有一个去吸别人的机会;可是回家,你就永世也别再想翻身了。反正现在是谁也管不了谁了。你知不知道,也许他们在这里能够成功,可我们兄弟俩却是必死无疑!牛德仁和潘昆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表弟来了,也只劝我说:“其实加盟连锁的确是一件好事的。如果你不去红房子,那我再去打工挣够了钱也还要再去广州找朋友换身份证投单另做的!”
弟弟又说:“大不了他们各人铺的线还是算他们各人的,你仅仅只是帮他们管理而已……”
我对二人说:“你们真的是太幼稚了!你们谁敢保证周兴明不会比牛德仁脏比潘昆狠?加盟连锁所谓的成功是什么?就像你当初对我说的一样,等把加盟连锁做成功,早就人都不是了!周兴明他连亲戚朋友都骗尽死光了,他还会在乎我这么一个主动送上门去的***?他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责任?我们真的太嫩了,嫩得简直叫人哭笑不得。想想这究竟是一个有多荒唐到家的抉择!你们俩只要记住我一句话,如果明天早上醒来之后你们还能坚持这个不可思议的抉择,那我就去!”
两人沉默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良久,弟弟才又干巴巴地冒出声音来说。“难道就真的这样打包回家?”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闭紧了嘴巴。我不敢说。我再不敢开口,我怕担负责任,只等着他们自己做决定。我尽力躲着。
施红军上来就说:“东想西想的就不用再想了,要么就大家拧成一条绳也不用怕什么,要么就马上离开北海从此永远也不要再提加盟连锁四个字!”
面对施红军额头上那既不像二郎神也不似祥林嫂的刀疤,我们三人都垂首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