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月,常仪时不时会出现幻听,她认为幻听即是自己体内某个里人格。在一个晴朗且慵懒的早晨,常仪与幻听发生了如下的对话。
里人格:你真是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呐。
常仪:这是规律,自然的规律。
里人格:但你也因此对我更加厌恶了不是吗?
常仪:我从来没有刻意加深你我之间的误解与隔阂。
里人格:可你总是假装很仁慈,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被称为你人生的演绎法?
常仪:那是发自本能的善良,你也许无法体会。
里人格:是仁慈还是残忍?
常仪:这个……
里人格:这在你身上并不矛盾吧?
常仪:我是为了救人,拯救那些形同枯槁、奄奄一息的受难者。
里人格:你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
常仪:你错了,我如果稍感内疚,内心就会像北国风雪吹过般冰凉。
里人格:你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吗?
常仪:我当然算是有能力的人……之一,但还算不上最有能力的,如果我是,那神龛上供奉的就不是现在你所熟悉的那些人了。
里人格:你的意思我明白,但那些人的能力的确在你之上,而且他们远比你单纯可爱的多。
常仪:胡说!那是坊间不可信的流言,况且那些家伙最擅长的分明就是以多欺少。
里人格:我只有从你激动的模样里才能找到一些我们相似的地方,而且你又在为自己辩护了,世界上没有比自我辩护更容易的事情了。
常仪:可为什么那么多人在生死之间还要请其他人为自己来辩护?
里人格:因为他们没有自己决定命运的勇气。所谓勇气就是……
常仪:我突然现在就想去与人决斗,我一定能亲手杀了他们。
里人格:没有我你赢不了,赢不了也就意味着你永远不可能受到众人的膜拜。
常仪:我的成功不需要受万人敬仰,我不是虚荣的人。
里人格:如果连你都有信徒,那有朝一日他们肯定会向你射出子弹。
常仪:想想那些还在修罗场拼杀的男人女人,随时都会被不知名的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子弹杀死,所以被自己的信徒开枪射杀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里人格:我早说过你这个人没有思想,就算有,也是矛盾的思想。你的傲慢不久就会毁了你。
常仪:我从来没准备自己会寿终正寝。
里人格:你的无畏该不会也是装的吧?告诉你,我对死掉这件事情可是怕的要命啊。
常仪:你和我不同,只要有比死更伤心的事情,你包准毫不犹豫地去死了。
里人格:闭嘴!满嘴谎言的骗子!
常仪:告诉你我没有死的原因,我只是在赎罪而已。没有什么痛苦比赎罪更甚。
里人格:就算死了,你也别想把罪赎清。
常仪:那是因为现代人根本没有信仰!古代人就不同,他们更虔诚,更严谨。
里人格:古代人曾经也是现代人。
常仪:你同样擅长诡辩。
里人格:是不是和你一样卑鄙啊?哈哈。承认吧,恶魔主义者。
常仪:我是理想主义者。
里人格:无论如何,你过不久就要死了。
常仪:我说过,那是自然规律,但在我死前,那位大人一定会制造出另一个我。
里人格:即便如此,我仍将离开你。
常仪:你随时可以离开。
里人格:唉,有时候我也会禁不住佩服你的勇气。
常仪:不,如果那也能被称之为勇气的话,我就不会偷取长生的秘诀,也不可能自那之后苟且独活于世了。
里人格: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丧失人情味儿。
常仪:人情味儿说到底也还是畜生的味道。
里人格:放轻松些,从另个角度看你当初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决定了你的痛苦。
常仪:即便是社会制度已经改变的现在,我的行为也许会遭到更多人的嫉妒。
里人格:那你就从没想过自杀吗?
常仪挽起衣袖,手腕静脉处的伤疤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里人格:哈哈,这些伤疤起码让我知道你还会痛苦。
常仪:可惜不是为爱而吃的苦。
里人格:任何人都可能因为爱情而受挫,那是物种灭绝的原因之一。
常仪:我不愿再提及以前的事情,从刚开始你就一直喋喋不休直戳我的痛处。
里人格:我的目的就是让你继续痛苦,你真的了解我吗?那个专门前来开化你的我?
常仪:我还有其他事要做,今天就到这儿吧。
里人格:你为什么一直坚持捣药呢?
常仪:为了救助更多的人,我双手的力量有限。
里人格:那就继续捣吧,一直到死。
常仪:但……还有更多我无法救助的人。
里人格: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常仪:想过,但没有得到答案。
里人格:答案显而易见,只是你不愿意接受罢了。
常仪:告诉我。
里人格:我拒绝。
常仪:为什么?
里人格:我喜欢看你每天倍受煎熬,不断堕落、腐烂的样子。
常仪:你是怪物吗?
里人格:错,你才是怪物,我培育的怪物。
常仪:救命。
里人格:我们还会再见面的,Byebye。
常仪睁着双眼,卧室天花板上的吊扇正剪切着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这个城市的晴天特别来之不易,经过一个月的阴沉后,终于迎来陌生的艳阳天。常仪望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指针显示现在是清晨七点。
“只睡了四个小时。”常仪默念。
她侧身从床上坐起。离去医院参加病友交流会还有一段时间。
“好累啊。”
常仪感到肩膀和脖子愈发僵硬,长期的神经衰弱使得她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她握紧拳头敲了敲两侧的肩头,赤脚下床后直接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仰起头便喝。
略微清醒一些后,她回忆起自己昨晚做过的梦,那个梦境是彩色的,据说有颜色的梦是身体不健康的表现,她决定一会儿在交流会上把这个梦和所有病友分享,而在此之前,她必须把梦境再整理一下,以免自己在发言的时候会语无伦次。
“我又梦见了那个人。”常仪放下杯子,梦中的影像浮现眼前:
“我坐在一间餐厅里,餐厅的玻璃非常干净,我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隔着一条街的人行道上有一位穿着体面的小个子男人朝餐厅方向走来。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当时的梦境里竟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陌生人。
小个子男人踱步穿过马路,只几步就来到餐厅门前,他个子虽然矮但脚步的速率很快。餐厅门口刚吐出新芽的树叶和前一秒还含苞待放的花朵都在这个矮个男人经过后的几秒之内迅速枯萎凋谢。
我独自坐在餐厅角落的桌子边,喝着杯子里未知的饮料。矮个男人进屋后事先预谋般径直朝我走来,他拖起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我有些不自在,又呷了一口饮料,嘴里尝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因为此时我已经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一只考拉。
男人不知何时开始玩弄起一只趴在他身上的考拉,他略显粗短的手指在考拉身上抚摸着它深灰色的毛发。我看着那一幕并开始放空自己,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喝完了杯子里的东西,只听见身边隐约传来的希瑟声响。我搜查四周,没有找到声音来源,无意间低下头,却在握在手里的杯子底部发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刚才那动静,正是它吐舌头时弄出的声响。
更出人意料的是,这条盘旋着的蛇竟然告诉我它想要吃男人手里的那只考拉,如果我没有成功将考拉作为盘中餐献祭给它的话,它马上就会用满是毒液的牙齿让我的心脏在10秒之内停止跳动。我赶忙答应了蛇,抬起头与对面的男人四目相对。
我握紧了装有蛇的杯子,抿了抿嘴唇。
‘我想要你的考拉,先生。’我开口。
‘为什么?’男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吃惊。
‘我想要吃你的考拉。’提完要求的我不确定会受到男人怎样的回应,只能向对方投去诚恳又无助的眼神。
‘这可是我的挚爱,你又如何让我拱手相让呢?’男人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玩弄考拉的耳朵。那只考拉空洞又纯净的眼神直摄入我的内心,似乎在告诉我它到底有多美味,我似乎能看到它隐藏在浓密皮毛下粉红色的筋肉。
杯子里的蛇似乎也嗅到了考拉的味道,‘嘶嘶嘶嘶’叫个不停。我用手掌捂住杯口,生怕被人发现了杯中的秘密。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我从口袋里将钞票递给男人。
男人笑了笑,一双明亮的眸子有些微微倒垂,这反而让他看上去更添了一分中性的妩媚。
‘你似乎没什么诚意。’男人说。
‘那你开个价吧。’我说。
‘诚然,这只罕见的畜生也是我历经千辛万苦,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才得到的,介于小姐方才的无礼和鲁莽,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我得到它的前因后果,这样对本次交易或许有点帮助。’男人说话的时候抿着自己的嘴唇。
‘愿意洗耳恭听。’我保持手捧杯子的动作,两个手掌渐渐有些发麻。
‘我的名字是海德,几年前才搬来这个这个城市。如果要说什么理由的话,或许是这里与我的故乡过于相似了,她们甚至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港口。除此以外,整个冬季寒冷刺骨并且不见阳光,只打雷不下雨的气候现象也让我一度深深着迷。
我在城中商业区有间暂时租来的寓所,房间出奇的宽敞,特别是在户外雾霾的陪衬下,整个屋子都显得阴森起来,你也许有过同样的感觉。我时常从卧室的窗户向外眺望,迷离的景色非常特别,只是这彻入骨髓的寒冷令人有些难以忍受。我不得不躲在稍温暖一些的厨房里,开始玩弄起一只生鸡蛋,这样的情景每天都在发生。
我的仆人伊基当时就在我身边,他也对鸡蛋感兴趣。在我更小的时候,我曾一度对伊基产生过莫名的恐惧。从外貌上来讲,他超过一米九的个子的确显得很有压迫感,但正真让我感到恐怖的是他那缺失眼球的右眼眶。残缺的原因并非意外事故,而是缘于一次打赌,伊基输了赌局,他履行约定掏出了自己的右眼并且吃了下去。’
男人停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伊基的准确年龄,你知道,那是一种介于与父亲和爷爷之间的感觉。这种年纪的人会特别怀念过去,怀念他们的初恋情人、故乡的房子、听过的唱片、童年吃过的美食。那天,伊基向我展示他童年最爱的美食,他将我手里的生鸡蛋敲破,蛋清和蛋黄从他的轻握着的手中流入正在沸腾的锅里,蛋白质瞬间在沸水中凝结,我捂住了耳朵,觉得这是在地狱中才能看见的景象。
我决定放下手中的鸡蛋。
即便再怎么样,伊基还是会重複那个恶心的动作,他已经重複了快一百年了。
在同情鸡蛋的同时,被失眠折磨的疲惫不堪的我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很快进入了梦境,这是神经衰弱患者的通病。’”
常仪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嘴上露出一丝浅笑,她对自己记忆的梳理非常满意。
“那个男人又开始说道:‘我梦见自己对一只考拉谗涎欲滴,但考拉的主人,一个长发少年却不愿意就这样让我这个来自东方的乡巴佬得逞。
他开出了筹码;
他要我的牙齿;
他想要玩我的牙齿;
他全都想要;
他一颗不留。’
‘他是谁?’我问。
‘雨师锲。’
名叫海德的男人张开嘴,我看到他粉色的牙龈,和考拉皮下的筋肉一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