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961400000005

第5章 在A城我能做什么

那些漂亮性感的女人进入我的画像,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向生命的冬天,这是我职业的特点。决定辞职以前,作为A城公安局刑侦科的一名警察,我的工作是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给犯罪嫌疑人画像。在A城,据说这是一份相当体面的职业。从同事背后那些神秘的议论,和中文系一起毕业同学们的命运来看,父亲为这次分配花了好大力气。报道第一天,确定工作岗位后,我说我没有美术基础,怎样给犯罪嫌疑人画相?可是政委说,你上岗之后可以慢慢学习,我们单位只有这个岗位缺人。再说,这个岗位我们多少年缺人,不也照常工作,照常抓犯人吗?你去了后不会有压力的。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从那天开始,我废寝忘食地学习素描和电脑画像,我不想让自己画中那些美丽的女人从花花世界消失前容颜上有一丝遗憾。可是,我还没有给一个漂亮的女人画过像,确切地讲,我还没有给任何一个犯罪嫌疑人画过像,就发现,这个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A城是个闭塞的小县城,这里每一个有前科的罪犯或有点名气的坏人,分管他们那片的警察都认识。在这个不大的县城,犯罪团伙拥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哪块地方发生案件了,分管的警察只要叫来那个片上的团伙头头问问,就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们局的破案率一直很高。整个公安系统和犯罪团伙的关系就好像是猫看着一群老鼠。当然,不是所有的案件都能破,这其中肯定有猫腻。我的工作,其实就是坐在那儿白领工资。这使我对工作慢慢感到厌倦,进而发展到对生活感到厌倦。这时,县城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是夏天的一个早晨,四点多,天还麻麻亮,就有人起来锻炼身体。跑步到鼓楼西街时,脚下踢中一个光溜溜、圆乎乎的东西,他以为是一颗烂西瓜,因为旁边就是一个卖西瓜的大篷,空气中似乎还有白天西瓜留下的香气。但又跑了几步,感觉不对劲,返回去,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个人当时就吓傻了,没有想到打110,而是一直跑到公安局去报案。那天早晨,好多晨练的人们看到这个人狂奔,张牙舞爪,鞋跑丢了都不知道。他跑到公安局时,局里大门还没有开,他就拼命擂门。看门房的老头看到这个衣冠不整气喘吁吁鞋丢了一只的人也吃了一惊。奇怪的是他不说话,紧紧拉着看门房老头的手,老头根本甩不脱,又随着他一直跑回到出事地点。这时,那儿已围了一群人,有人打了报警电话,我们局里的人也赶到了。卖西瓜的王贵被人砍下脑袋,扔在了马路上。西瓜摊上只有一摊血,没有搏斗痕迹,也没有其他线索。这个可怜的人又被带到局里,询问口供。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踢了别人的一颗头。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局里很难过的一段日子。以往的那种破案办法不灵了。那些社会上的小混混,以往只是打架斗狠、偷盗设赌,碰上这样的大案,纷纷主动前来汇报情况。把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调查过后,案件陷入了一个僵局。王贵的老婆领着儿子、女儿穿着孝衣每天到我们局里要求捉拿凶手。他们哭天抹泪地述说自己的不幸,边哭边把鼻涕眼泪摸到我们办公室的椅子上,还诅咒我们破案不力。社会上要求破案的舆论也特别高。我们那几天,每天一上班面对的就是这个。局里的人们都心烦意乱,怕见他们。而他们一来就是一整天,比我们上班都准时,甚至中午也不回家吃饭。局长只好安排手下的人每天中午给他们备上饭菜,自己跑到下边乡镇的几个派出所去视察工作。局里其他的人也溜出去,说是寻找线索。单位只剩下我和几个搞内勤的、户籍股的、看门房的。我希望同事们能找到线索,我好画下凶手的相貌,通缉他,捉拿他归案。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我提供画像的线索。

一种声音在耳边响的时间太久了,离开它时,脑子里还有这种声音,它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那几天就是这样,回了家耳边还有她们一家人的哭声,晚上睡着后,这种声音成倍地扩大,常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开始失眠。不由自主地去想这家人,奇怪的是我根本想不起他们家人任何一个的样子,我的脑子中只有他们撕心裂肺或呜呜咽咽的哭声。从这家人身上,往往我又会想到自己,每天都是这样,好像我们被同时关进一间小屋子,除了他们就是我,除了我就是他们。他们因为失去了亲人哭,我得到一份别人羡慕自己厌倦的工作。他们每天面对的是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每天面对的是这份无聊的工作。也许有人认为我的痛苦不能和他们比,但你想一想,他们的痛苦就是像海一样深,也会慢慢淡忘的,因为那两个孩子会长大,成家。他们的母亲或许也会改嫁,时间将会冲淡一切。而我却只是个开头,在退休以前几十年漫长的日子里,得一直面对这份工作,时间将把我的痛苦无限期拉长。一想到这里,我也想哭,哭也许像呵欠一样会传染。我不知道他们这样一直坐下去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

半年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先摆脱这种生活。写了一份辞职报告,下班时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那天,我有意回家很晚,害怕回去面对父亲。出了单位,我开始在街上游荡。天黑了之后,坐在一家夜市摊上喝啤酒。我希望自己喝醉,醒来后,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越喝越清醒,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的酒量。想到以后的日子,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茫然。在父亲知道我辞职以前,我得找到一份能说的过去的工作。

那天回家的时候,满天星星闪闪烁烁,但天空还是空空荡荡的。晚上,这些天的哭声第一次从我耳边消失,但我依然失眠了。

第二天,在上班时间,我出了家门。这时去单位,把那张辞职报告拿回来,谁也不会知道我有过这么一个举动,但不想这样做。从A城主街道开始,我从东往西,见一家店铺进一家,却什么也没有买,只是钻进录像厅看了一部成龙的片子。多少年没有在录像厅看过录像了?自己也不知道,整个学生时期是多么地热爱这个。逛完主街道,又去那些从来不去的僻街小巷。发现这么一些地方,挂着红灯笼的旅店、砖雕的旧式大门四合院、收购古币古书的、刷着黑颜色的墓碑……这些东西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想租一套房子,搬出来单独住。

在青龙泉街上,我注意到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那时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多,她没有带口罩,也没有穿那种蓝大褂,拿着一把人们扫屋子的小扫帚扫街道。这个女人扫得非常认真,我到她旁边时也没有抬起头来。她一遍一遍地扫着同一个地方,像擦玻璃一样。她扫过的地方露出那种六角形的铺路石,闪着青色的光,我想起晚上天空中的那些星星。

看了她一会儿,她一直不抬头,我就顺着路牙子继续往前走。在一根线杆上,看到一张出租房屋的广告,就在青龙泉街,23号。这个号码和我上大学时的宿舍号一样,便决定去看看。

数着门牌号,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那巷子里的墙都是用土坯垒的,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用砖刻着耕读传家之类的话。我觉得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仔细想想,却想不出来。23号也是那种土墙,敲开门,出来一个老太太。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摇了摇头说,肯定是您见的人太多了,记错了。老太太摇摇头,拉着我的手进了她的院子。老太太的手暖暖的,散发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香气,我有些不习惯。除了小时侯母亲拉过我的手,读大学时女朋友拉过我的手,还没有其他异性拉过我。老太太院子里种着一架葡萄,缠在密密的架子上,形成一个走廊,到了门前,是绿色的爬山虎,遮住了一扇窗户,还在往上窜。进了屋子,感觉特别凉爽。老太太说,你是来租房子的?她接着说,好多年没有外人进过我的屋子了,一见你我就感觉面熟。我问她,你不是在外面贴了出租广告?没有其他人来看房子?老太太说,我昨天刚贴上,你今天就来了。我感到十分惊讶。老太太让我等一下,她去开准备出租的房子。

那房子是南房,不大,收拾的很干净。里面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前些年流行的组合柜,是空的,可以摆些书。老太太说,家具你都可以用,房钱随便给几个就行,我主要是院子里想要个做伴的。现在这世道,怕啊。人头都让砍下来了。隔壁的狗,对着天空狼一样叫。老太太问,你干什么工作?我仔细想了想说,我租房子主要是想休息休息。老太太很高兴地说,那你肯定经常在,我就更不怕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明天吧,我说。我担心在家里时间长了父亲会发现我把工作辞了。

出了这条幽静的巷子,又来到青龙泉街上,阳光像伞一样打开。刚才的女人还在扫马路,她身后已经有了一排光溜溜的铺路石,像一排亮晶晶的玻璃。走到她身边,我停了下来。女人还在认真地扫着,她手中的扫帚已经磨下去一小截。因为租到合适的房子,明天就开始新的生活,我心里有些高兴,不愿意看到这个女人做这种徒劳的活儿。我对她说,老婆婆你不用扫了,没有人给你报酬吧?你这样扫有什么用呢?你看,又有人倒垃圾了。再说,你扫的这么慢,风一来就把别处的脏东西刮过来了,你白扫。女人头也没有抬,还在认真扫着。

回去和父亲讲要搬出去住,父亲有些不乐意,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经常唠叨我的大学白读了,因为他让我放弃自己的专业,做那份乏味的工作。所以父亲心里似乎觉得有点对不起我。

第二天,带着电脑、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大堆书早早出来。在公安局门前,又看见王贵老婆和他的儿子、女儿。他们的孝衣穿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变的发黑,上面还有些说不清的污斑。他们走的很急,仿佛慢点就会进不去。那些上班的人跟在他们后面,步子悠闲的很。我让司机把车停下来,看着王贵的三个家属进了大门。他们接下来会上二楼,进入左边的办公室,哭闹一会儿,坐下来开始新的一天的等待。我庆幸自己辞了职。

到了青龙泉大街的时候,又看见昨天见到的那个女人。她还是拿着小扫帚扫马路。她昨天扫干净的地方已蒙上了新的污迹。她在认真扫着,扫了的地方亮晶晶的。

房东老太太已经把院子的门打开,仿佛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到来。

那天上午,一直在收拾屋子。我一直想那个女人扫街的动作,把房东老太太已经收拾干净的地方一遍一遍认真擦着,我想我是受了那个女人的影响,怎么也停不下来。中午的时候,我打算回家吃饭,再带点炊具过来。没想到房东过来了,她说今天要请我吃饭。我感觉很吃惊,但她的眼光不容拒绝,便跟着她去了。房东已经摆好了桌子和凳子,就我们俩人,却搞的很隆重,满满一桌菜。她自己并不多吃,只是看着我。我想快点吃完,早点离开,吃的狼吞虎咽。她看我这样吃挺高兴的,不住地说,慢点,慢点。我有一种又回了家的感觉。

那天下午显的很漫长。打开电脑,却不能上网。我漫无目的地画起像来。想像着把自己熟悉的人,一张一张画下来。没想到最先画下的却是王贵的老婆,接下来是王贵的女儿和儿子。还想画扫大街的那个女人,却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几次见到都是她花白的头发和后脑勺,只好把她扫大街的样子画下来。

这时,房东老太太敲门。她提着一茶壶进来,说要给我暖瓶里灌水。看见我画的像很吃惊,说,这是王贵一家人呀!我问,王贵一家人?她指着画像说,王贵老婆、女儿、儿子、妈。妈?我画的那个老太太是王贵妈?房东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她们家就在附近住,好好的一家人,碰上这种事。公安局也破不了案。王贵妈现在大概神经了,每天拿着个扫帚扫大街。我感到生活不可思议,决定出去再看看这个老太太。房东说,没想到你是个画家,画的真像,我一下就能认出来。

老太太还在认真扫着,身后的一段光溜溜的,她整个人罩上了一尘灰尘,灰蒙蒙的。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便想走近点,不忍心走她扫过的那段路,从边上绕过去。老太太忽然大声说,抓住你。我吃了一惊。接着老太太抬起头来,盯着我说,杀我儿子的人肯定会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你说是吗?老太太的嘴像一颗烂桃子,嘴唇红肿,往上翘,上面有些黄黄的脓水结了疤,一说话又往出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太太不等我回答,又低下头,认真扫起来。我不知道她刚才是否真正说过话,看她那认真的样子,老太太仿佛一直在扫大街。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自由。上网,读书、锻炼身体。但没有几天,就坚持不下来了。我发觉坚持任何一件最简单的事也是艰难的。我明白了A城那么多无所事事的人为什么过的快快乐乐,还有那么多无聊的工作人们做的津津有味,因为他们什么也不坚持。我开始佩服王贵的这些家属,他们这种认真的劲头真是可怕。

父亲终于知道我辞职的事了,听说在到处找我。这让我家也不能回,我不能向父亲解释清楚自己的行为。现在,必须找到一份挣钱的活儿,交代父亲,维持生活。分析自己的特长,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搞了几年刑侦画像,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大学时读的古典文学现代汉语当代文学……云朵一样飘了过来,一位位大师像小学生一样排着队从我面前走过,他们有的峨冠长发、有的长袖飘飘、有的西装革履,无一例外的是对我目不斜视,或者说对A城目不斜视。

我想看看当初的那些同学们现在做什么,登录了中国同学录网站。以前知道这个地方,却一直没有进去过,因为我隔断了自己的专业,也想隔断以前的生活。找到我们班级进去以后,只有三个人的消息。一个叫W的女同学读了研,很得意,就是她创建了我们的班级。一个叫C的女同学搞写作,已发表了不少作品,她的留言里附了一长串她的作品目录,最近的一篇居然发在一家权威刊物上。真没有想到我们班还能出一位作家,打算明天买本杂志读读她的作品。还有一位留了个怪名字,叫“天涯情怀”,不清楚做什么,也猜不出他是谁?我把自己的近况也留下来,希望同学们能帮帮忙。

那几天我不轻易出去,害怕父亲看到,我像蜗牛一样躲在青龙泉街23号。那本杂志看了,没想到C的作品居然发在头条,还加了相片和编者按。我试着把她的名字输入百度的搜索栏,出来有十几页和她有关的信息。有关于她的评论,有她发表在大大小小文学网站的作品。我试着打开这些文学网站,大吃一惊。没想到有些网站里就有我读大学时知道的一些作家,像韩东、陈村、鬼子等。我的同学在论坛里显然是比较有份量的一位,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有好多跟帖的,大多是称赞的。有一篇评论还称她是美女作家。我决定写写我的这位同学,试试我有没有朝这方面发展的可能。一有了这个打算,她的样子就老在我面前晃。在电脑上,几下子就画出了她大学时的模样,仔细看还真有点美女的味道。但写她的文字,确实不好弄,这么熟悉的一个人,就是写不好。光第一段,我就整整写了一天,最后改的只剩下一行字,C是我的大学同学。

那一天,是我毕业以来最累的一天。写上一段,就出去透透气。每次都能看到王贵妈在扫大街,一次也没有停过。一看到她我就返回去,看刚才写下的,就对自己非常失望,删去再重写。有一次,我实在不想写了,和自己打赌,假如王贵妈不在了或不扫了,我就不写了。但她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就那样不紧不慢地扫着。中午的时候,我赌气想她要是能不回家吃饭,我也不吃饭。我十二点准时出去,她在扫着,我在旁边一直看着,不相信她扫一上午不累。没想到这个老女人就那样一直扫着,我的肚子饿的吼起来她还一直扫着。既然已经赌气了,我买了两袋面包,一袋给她,一袋我吃。老太太却不要,我塞她口袋,她大声喊,是你杀了我儿子。我只好惊慌失措地离开她,面包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手一扬,飞了出去,一只狗接住它,一溜烟不见了。

那天下午,我饿着肚子再没有出去,我写自己毕业后的第一篇文章。写了删,删了写,天黑的时候,就留下刚才的那一句话。

房东老太太还是每天过来给我灌水,只是不再敲门。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往往我一返身,她正站在我身后。她看见我写文章,非常吃惊。她说,你还是个作家?我说我什么也不是,实在没事干,随便写写消磨时间。她不相信,说你没事干不能找点事吗?你可以上街去给别人画像,你都画家了,还怕没人让你画?自从上次她看见我画像,就要求我给她画一幅。那天我心情好答应了,给她画了一幅,老太太挺像回事的挂墙上,说,这月的房租我不要了。她提出的建议,我也想过,但我怎样也不会在A城的街上给人画像的,不用我父亲说,我自己就觉得抹不下脸。我对房东说,大娘,您就没有没事干想消磨时间的时候?她说,有啊。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个人陪我,可是我的儿子出去不回来了,女儿出去也不回来了,我一直等着,也没有人来,要是不贴那个广告,你也不来。小伙子,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

我想对大娘说,我是因为想做事才辞了职的,可我不知道现在这样子怎样向大娘说。

憋了三天,终于写出了一篇千字左右的东西,从网上找了个刊物,照着上面的地址用邮件把它发出去,我又进了中国同学网。留言薄上有一句“天涯情怀”给我留的话,他给我一个邮箱,让我和他联系。我写了几句客套的话,把才写完的这个小东西放在附件里一块儿给他寄过去,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决定今天出去溜达一下。

那个扫街的老太太却不在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左右看了一下,她确实不在了。走在A城的街上,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个小城到处飘着一股烧烤的香味,昏黄的路灯下,烧烤摊一家挨着一家,那些很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手中举着烧烤头并头走在一起,地上映出的影子像一座座重重叠叠的山峰。整个街上,仿佛只有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我莫名其妙地就走到鼓楼西街,在王贵以前的那个西瓜摊位上,也出现一个烧烤摊,等那忙碌着的一家人抬起头时,我吃惊看到,这个摊位的三个人就是王贵的老婆和他的女儿、儿子。他们穿着素色的衣服,还是带孝的意思,却绝对不是孝衣。他的女儿仔细看也有点美女的样子,再一看,居然和我同学C非常一样,尤其是和她登在杂志上的照片非常一样,甚至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样的两个人。她们没有看见我,只顾低头做生意。

我不想让她们看见,匆匆离开这个摊位。我一直想两个问题。一个是王贵妈,那个扫街的老太太现在哪里去了?另一个是王贵的女儿怎么能和我的同学C这么一样呢?

直到我撞了一个人,才停止想这两个问题。这个人抓住我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撞的人是我的父亲。这几天他明显瘦了,人在路灯下恍恍惚惚的,仿佛他的影子在跟我说话。他说,你这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你现在跟我回家。奇怪的是他不是十分生气。我的心就平静了点。我说,爸爸,我明天早早回去。父亲居然同意了,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明天不上班,在家等你,你别耍花样。父亲说完这句话一眨眼就不见了,满大街只是那些十七八的少男少女。我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很老了。

回到青龙泉23号,想明天怎样向父亲交代。想了半天,没有一个好法子。觉得这次伤父亲的心了。打开电脑,郁闷地查看邮箱,发现一封新邮件,竟是“天涯情怀”给我的回信。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天涯情怀”竟是大学时的班主任老师阿文。阿文那时对我很好,记得当时我的一篇小说获了学校的征文一等奖,阿文拍着我的肩膀预言我以后会不同凡响。毕业后因为自己放弃了的专业,一直没有和他联系。阿文信里说,知道了我的近况,他很理解,因为他也辞职了。他现在正筹资,打算拍一部电影,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去扮演一个角色。

我明天可以豪情万丈地对父亲说,我要拍电影去了。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了王贵家人的哭声,声音非常真切,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想这是知道我要走了,和我告别。想到自己终于要离开A城了,心里很高兴。我看到月亮在天上像足球一样蹦,掉进一堆云絮里,出来之后,像剥了皮的鸡蛋那样干净。

第二天,早早回家。出了住的这条巷子,看见四个熟人从前面那条巷子出来,王贵妈、老婆、女儿和儿子。那个老太太还是灰扑扑的,头发上粘着一根稻草,手里提着的扫帚更小了。老婆、女儿和儿子又换上了孝衣,到十字路口,老太太就停下了。其他三个人一个劲往公安局方向走,急匆匆的,像要赶着上班的人。她们的孝衣更脏了,像在白底子的画布上涂了各种颜料。她们昨晚没有睡好,边走边掩着嘴打呵欠。她的女儿个子有些矮,比我的同学C最少要低十厘米,头型也不一样。跟在她们后边,一直走到公安局门口,她们进去了,我回家。

父亲果然没有去上班,等我坐下来,他拿过一样东西让我看。是我压在办公桌上的辞职报告,上面还有我涂改过的痕迹。这种东西是要存档的,不清楚父亲怎么把它搞到手。我不去想这件事了,我要告诉父亲我要去大城市,去拍电影,您老人家等着以后从电影上看我吧。但我还没有说出来,父亲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他的了。他讲他小时侯,讲我毕业后他怎样求人安排我的工作,尽管知道我不满意,但在A城这样的小县城,能有几样好工作?我辞职后,他是多么伤心和失望,他又怎样求人把我的辞职报告要回来,给我请了一个月病假。他知道我在躲他,每天晚上去街上找。那天他看到我多么高兴,但见我不想马上回家,也没有强迫我。父亲讲着讲着就哭了,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来。他昨天晚上显然也没有睡好,甚至今天早上脸也没有洗。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皱纹褶子里的肉浸在泪里显得很白,像那些皮肤故意在岁月里躲了起来。他越哭越委屈,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我看着父亲,觉得他和王贵的儿子越来越一样。

(8224字)《黄河》2006年2期

同类推荐
  • 漂

    该作品集收录了作者自2002年至2012年这十年中创作的现代诗歌、格律诗词、诗体小说等文学作品,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爱情、历史的思考。
  • 感悟中学生的优美杂文

    感悟中学生的优美杂文

    本书是一套中学生课外读物,收编了古今中外著名的诗歌、小说、历史故事等,共18册。
  • 毛泽东妙评帝王将相鉴赏

    毛泽东妙评帝王将相鉴赏

    本书主要以毛泽东读史评点为线索,透过历史的沧桑风雨,去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了解中国的昨天,从而把握中国的今天,并展望中国的明天,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美好。
  • 2010年中国时文精选

    2010年中国时文精选

    本书精选了2010年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时文。这些文章反映了2010年度我国时文这个文体领域最主要的创作流派、题材热点、艺术形式上的微妙变化,同时,在风格、手法、形式、语言等方面充分多样化,注重作品的创新价值,注重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雅俗共赏。
  • 别浪费失败

    别浪费失败

    它会用一个个故事和经历告诉你,在那个人生中困难的时刻,再坚持一下、再忍耐一下、再自信一下,跨过去,就会实现最初的理想。请你相信,你经历的眼泪和挫折终会消逝,而你坚持的信念和理想终会美好。
热门推荐
  • 异能之至尊阵法师

    异能之至尊阵法师

    莫名其妙穿越,身子不好时哑时聋,坑爹!不公平对待?以势欺人?千里追杀?万里封锁?那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公平势力!什么叫追杀封锁!敢跟她耍阴谋诡计,就让他们后悔来这世上一遭!额,这赖在她身边不走的妖孽们是啥情况?(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天帝之奶爸

    天帝之奶爸

    陈道是一个天帝,在冲出三十三重天之外,想成为永生不灭的存在时,意外陨落。一缕魂魄重生在三百年前。上辈子崛起之前错过太多,失去太多,太多的孤独和无助,也曾受过太多的耻辱。既然天不负我,我定不负天,他是个从来不会错过机会的人,他要把上辈子的遗憾弥补,并相信这次能走得更好,更坦途,更张扬。
  • 超级电梯工

    超级电梯工

    平凡的落榜学生,被迫南下。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一个卑微渺小的小工人,如何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老道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高深莫测,干枯猥琐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改变你的命运,只用我轻轻一指……”
  • 百家争鸣之封神

    百家争鸣之封神

    喜欢看武侠剧的人,应该都曾幻想过。。。如果所有的高手都生活在一个世界里,那么孰强孰弱。。。而在一个叫育德大陆的平行时空。。。作为我们书本里的历史人物们却真实的存在着,他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蓝天白云下,只不过与我们认识的他们略有不同罢了。。。
  • 我改做妹妹们的妹妹

    我改做妹妹们的妹妹

    终于大学毕业了,回到家乡想找先找工作,但是却突然变小了?一对比自己小三岁的双胞胎天才亲妹妹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己哥哥。自己哥哥变成了某种可爱的生物了?
  • 荒钺止境

    荒钺止境

    经过几万年的变迁,当下世界,除了古老的统治者玄季四族之外,另外三个崛起的势力,唯五独尊的五帝、只手擎天的冥天三祭和雄霸天下的涅索六斩域逐渐威胁到了玄季四族的家族命运。少年们开始离开家乡,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这个古老的种族。
  • 星光璀璨只许你

    星光璀璨只许你

    追他,爱他,从小秘书到妻子。为他付出,为他痴心,只为让他喜欢上她。新婚之夜分房睡,她独守空房。凌奇屿:“你到底喜欢我哪里,我改!”许言乐:“我就喜欢你不喜欢我,你改啊!改啊!”有一天她傻傻问:“凌奇屿,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相信,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一见自难忘。”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玉兰妈妈

    玉兰妈妈

    一身坎坷的母亲,经历丈夫狠心的抛弃,一人含辛茹苦将4个小孩抚养成人。一路的艰辛非常人能感同身受。
  • 我真的有两下子

    我真的有两下子

    武当钓蟾功,修炼内劲的无上法门。少林龙抓手,外家功夫的极致。南拳北腿,略知一二。内家外家,俱为宗师。记者:那你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庄景炎微微一笑,一派宗师模样,道:以德服人。这是一个会武术的年轻人,一步步成为大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