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童,1982年生。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长篇小说代表作《开一半谢一半》、《五十米深蓝》。
大学时作品《那个女生叫开开》被《青年文摘》转载后引发了社会上对于伤残童年的讨论。
在马来西亚《光明日报》开设个人专栏,同时也在国内多家报刊杂志开设“刘长蜚短”、“童言无忌”等专栏。
2004年因出版青春哲理小说《五十米深蓝》被《青年文学》《高中生》《大学时代》等杂志冠以“行吟少年”称号。
现为全国某知名电视新闻节目主编。
孤单西海岸
以为你是幸福的,像沉昏暗夜的嘴唇接触到一杯水。
你以为海的那一边是繁华的,于是用弥足珍贵的生命去换取个带有浓浓海腥味的泡沬。
你以为生命是一个轮回,我的残缺总会轮到你的身上,所以你可以用身体来替我挡子弹,末了,告诉我,爱不是宽容是盾牌。
然而我们都是不先知不先觉,在我们最后靠在海礁石上的那一刻,对于生命最细枝末节的猜测,犹如伸手探进幽幽树洞去寻代表童年封印的皮球。后来我们发现,以为的都是错的,于是我们不再言语,互相用手抚摸对方的脸,用力擦去那些沾染的污溃。即使把脸擦得再干净,我却依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你是笑着还是哭着,我只能模糊地沉沦下去,枉你大声地哭喊,用浪来洗刷我们的无知。而我背了行囊,将脸色划成两半,一个你的方向,一个我的方向。
海镇的公路以墨蓝的痕迹一直衍生到海边,凉风在森林里聚集,在缺少阳光的雾沼里盛开。丁香的母亲站在她家店铺的门口,目艮睛直视远方,看不尽地老天荒却依然沉着。手里拽着我,说人是渐行渐远,渐远渐行……词语的更替交迭是隐藏秘密的岛屿,接连而来。
我顺着她的方向眺望,在模糊的海边光影里,仿佛可以看到有人走过来,也仿佛看到有人走过去。众人的嬉闹、尖叫,或者一群游客在人工呼吸旁边的哄吵增添着这个夏末的热闹。
有人说,花开的瞬间是迅速而剌眼的,一朵花绽放就是一个天使的毁灭。若是剌眼成一轮太阳,想必也只是阴郁里滤纸下的一个轮廓而已。丁香说,太阳真正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形状。
她给太阳下结论的时候,我还是西街街头的追风少年。她是全镇最招人喜欢的女孩。她的母亲经营着海镇上最大的皮肉生意。对这样的一个风景秀丽的海边小镇来说,一个人一生来一次足矣,而正是她母亲的存在,才使得这个海镇上一直有着回头客,她的母亲自然拥有了当地人的尊敬,尊贵地活着,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上的。她的母亲手下有五十几个女人,她母亲20岁的时候就有更小的女孩跟着来到这个地方,然后成长,风平浪静,直至身体已经长出了对海镇依恋的根,这才知道她们永远都走不了。这些女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艰辛,每天做着固定的交易,享受短暂的爱情。客人走的时候她们都会哭,走一个哭一个,她们不是妓女,她们是他们留在海镇的女人。
于是丁香出生之后就享受着这50个女人的母爱,五十几个女人身上最干净的地方都留给了丁香,连名字也是从其他流产儿那剥夺过来的,拥有这个名字的孩子的母亲跳海自杀了,丁香从来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两条命换来的。她穿着薄的衬衣和七分的短裤从公路这头跑到那头,她头戴车前菊,溜进每个女人的房间,把白丁香插进水瓶里,使整个楼道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暗地里结成一个巨大的呵欠,像涨潮一样浓淡更移。这里的海水是不足以支持这些花朵的生命的,它们短暂的美丽靠着丁香每天的重复延续。丁香乐此不疲,直至有一天她看着我脑后的天空,突然说‘人像花一样,采多了,生命就干涸了。她的声音透出来,阵阵荡漾,好像发丝散落在阳光里,倏地闪过,只是攀附在某个发光的角度,我用手去擦拭眼睛,却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
在我成为西街少年之前,我和父母来过海镇。个人坐在车里,沉默的呼吸也是可以盖过喧闹的舞曲的,一点一点,耗尽鼓声,连节奏都显得那样的怠倦无力,像群山一样起伏,彼此却再无棱角,头随着眼睛而疲惫,可以让人慢慢睡过去。司机尝试用更大的音乐来掩饰我们车上的某种不和谐的时候,父亲把音响关了‘我蜷缩在车的后座,我的母亲面无表情,透过滤色玻璃思量着她的将来。我怎么知道他们带我来这只是最后的一个聚会,他们约好在海镇待3天之后,签署离婚协议,谁都没有把我算在各自理应承担的范围之内。我10岁。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像50米深处的海水,不透明不幽静,深蓝的颜色令人窒息。
父母把行李和我放在房间里,两个人出去了。我趴在阳光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没有任何猜想,只是对周围这个陌生的环境感到紧张。这个旅馆的阳台连着隔壁旅馆的阳台,跨过去只需一步。我侧着头听到那边的笑声,很浓郁的本地口音,一会就闻到了白丁香的味道。唰,窗帘拉开,一直堵塞在她们窗口的阳光突然泻了进去,甚是过激。那边窗口探出一个小脑袋,幼嫩的发丝别在耳梢后,看到我,朝我喊道,你好。
我吓了一跳,没有背着父母和异性交往的经验,双腿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叫丁香,你呢?
我叫西。然后我转身进了房间,我看到父母又回来了,朝我们旅馆这边走来,我必须在他们回来之前换好吃晚餐的服装。司机上来叫我,西,西。
我回答得甚欢,谁都不知道我已经是被放弃的选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生活的无所把握,造成了我对生活一贯不信任的态度。晚上赤脚在沙滩上奔跑,抖落下的细沙里纷纷埋葬着懵懂无知,待到来年春天的时候,会成为候鸟栖息的灌木群。
爱的对立面是什么呢?不是恨,而是冷漠。你的阴暗侧脸就像是一道光芒灼烧不到的峭壁。我们拥抱,在天涯的尽头撕咬,漫天灰白碎片成了难得一见的深海祭祀。你的麻色围巾系住我系住他,六目对视后,你都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假,连说个伊索寓言都显得无动于衷。
你说,不如埋葬吧。
海镇的常住人口不到400人,多数人皮肤黝黑和我父亲一样,但是不同的是我父亲的皮肤光滑,而他们的粗糙。我开始有点怀念我的父亲了,只是怀念。没有悲痛追悔。
医生问我,你知道你父母去带你去海镇的目的吗?
我摇头。只觉得头很疼。
他们走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白色的漆门,关上的响声也像白色一样的内敛。我轻声推开门,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交谈。办公室里还有父母的朋友,他们说父母准备回来就离婚,说最后去谈到底谁负责孩子的问题。谁知道最后一次谈判居然成了诀别,然后里面有人哭。我回头看来时走的路,一条长长的狭隘的路上,都是病人,我看看前面的办公室,再看看走过来的路。
我退回到病房的途中,又听到有人说车祸死了3个人,还有一个小孩大难不死。我脱了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呼吸慢慢开始困难,脑袋里面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的解释是自己那时便开始学会在呼吸困难的环境下呼吸,在无法预知的生活里继续。
被子被拉开,我看到一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他们统统红了眼睛,弯下腰来抱我。抱我在怀里,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像搂了一堆废铁般残酷。他们把他们的悲痛藏在心里,把施舍拿出来给我’愈发让我恼火,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说。等他们一一拥抱我之后,我径直下床,走到急诊室,看到3个人躺着,悄无声息。像走廊上不知名的人留下的不知名的白色鲜花,被护士重新放在玻璃瓶里,没有归宿地悼念着每一个生命。属于我的属于他的或她的。
我从此不是西。
我后来重复着护士插花的动作,把花插在同路女孩的头上,那种散尽了香气的花,却在颜色上杀人。我怕丝丝入扣的气味,又怕点点林林的色彩,总之让人心里难受。而她们却得以骄傲,一个比一个高兴,走在前面,仿如她们拥有一切。
兜觉转转,在亲戚家来回寄宿,遭遇幸和不幸。阁楼的房间,三角的窗户,那些月亮旁边的乌云,像彩色玻璃破碎后的折射,是写不完的暗淡。一群街区的少年穿行于城市的心脏,我坐在这个三角窗的后面,等着他们过去,每天的消耗只在于期待他们经过我眼前发出的尖利口哨,那种声音可以直直剌入心脏,无形却有力,然后我看着他们踩滑板消失,吵醒城市一个一个其他的弄堂。然后拉上窗帘,我想,在城市其他的地方,这样的窗户有多少,和我一样的人又有多少呢?打了一个呵欠,等待第二天他们的经过。
周末的英语班,是整个外事公寓孩子的聚会,每个人都要出国,无论是学习还是定居。整个课堂里闹哄哄,那群穿越城市的孩子结群而来,操一口流利的英语或日语,肆无忌惮地和外教开玩笑,轻易就忘记了中国的上下五千年历史,弥漫的硝烟和离情别绪让我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尽情地玩耍和表演。
亲戚总是会去接我上下课,遇上红绿灯,他们就在车上告诉我,他们对我多好,多爱我,我要怎样才能够对得起他们。妈妈最后那个眼神,透过茶色的玻璃看着远方,隔着久远的时空。我笑起来,会心动人,明媚无忌,要像华丽阳光下采摘下来的太阳菊,才配得上他们对我的慈悲。
我总是以为他们是在逼我将生我下来的两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一衣带水的成语也被隐藏在小学课桌前的斑驳黑板上,粉笔字写得匆忙,旁边的34是我的学号。木窗吱呀吱呀关不紧,我从上面越出去,和着夜色,有淡淡的青草气息。半空中,我已把自己想像成追风少年,手持利剑,破风横行,大片大片的公路疾驰而过,我嘴角挂有笑容,连天地都不是我的对手。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阻碍着所有的成长,我的厌倦由此产生,嫁接在了无关紧要的地方,伸枝发芽,冬天会茂盛得盛得住所有的积雪而不倒。
开始厌烦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直算计算计,到了1万次的时候,终于趁着亲戚们不注意溜出来,站在红绿灯下面不说话。红的绿的红的绿的,上面的秒表每换一次都在我的心里造成误差,时间在我眼前过去,我依然站立仰望,直到瞳孔也冒出热气。
秋末,夜里横生凉意。
轿车来来去去,我手里握着早已经藏好的砖头站在红绿灯下,抬头,身体不住地颤抖。那种从脚底升起的恐惧渐渐浓郁,渐渐成了风暴,凌厉到可以殃及每个人。处于暴风中心的我感觉不到那种袭人的初次罪恶感。
依稀记得在阳光重重的午后,少年的悸动里是未来行程的衍生,对面女孩清澈的那声你好,像一棵活水的藤蔓植物,坚韧决绝的生长,茂盛到可以稀薄了周围的空气。年代久远的阿巴斯王朝,塞欧黛坐于落花的树下背诵的《古兰经》:假如穿在她身上的是由蔷薇叶编织的衣裙,那叶儿必会从她身上吸血养颜。如果她向大海吐出唾液,苦涩的海水将变得比蜜还甜……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我已然成为化石的躯体,眼神里已经燃烧出蓝紫不明的火焰,红绿交替,交替,我把手里的东西用力一掷,砰,一声巨响。
所有人眼前的指示灯突然消失,车门纷纷打开,那些大人朝我跑过来。我挪动不了脚步,仿佛只要一动,整个身体就会径直倒下去,轰然碎裂。他们跑过来,径直朝我跑过来。我知道我已经毁灭了一直在我梦境里闪来闪去的交通灯,永远会出现的“你要微笑,要对我们礼貌”等话语也随之湮灭。我把左手的砖头扔在地上,拍拍手掌,落灰的程序。他们跑过来,径直朝我跑过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不知道如何做抉择,我艰难地移动着步子退后,身体却真的成了化石,一步也是艰辛。
突然,我的身体就悬空了,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人背着朝住宅区里面跑。四周过分杂闹,我被人杠在肩膀上,腹部隐隐作痛。那些每天看到的滑板少年朝着奔跑过来的大人扔石子,用来拉开我们的距离。谩骂和吆喝,人性也在里面被激撞得硝烟四起。颠簸中笑出声来,被扛我的人猛猛地敲了两下脑袋。
你告诉我这些那些,让我破涕微笑。却又在我转身的时候告诉我,人是最局限的生物,如同那朵娇嫩的玫瑰,世界只是一个极窄而透明的玻璃瓶。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是地平线,故事的结局往往在地平线的另一端。所以,不朽也仅仅是一两个世纪。不是么?
这辆车好么?
我用自己的T恤将这辆二手右盘车猛擦一阵后,发现上面映出丁香浅浅的笑容,想来她见过的车都是名贵没有瑕疵的。
当然好。丁香定在那里说了3个字,然后笑笑地看着我。这个夏季充斥着惊喜,昨天过生日,森通过关系帮我弄了一辆二手的右盘走私车,挂了交警的牌照。
祝贺西成为18岁的大人,一同祝贺。十几号人为我一饮而尽,泡沬沿着嘴角下流,分开的曲线流进地面。丁香帮我擦去,我吃吃地笑,引起兄弟们的哄堂大笑。
去去去,休息去。手一扬就是个潇洒的姿势,18岁的西成人了。丁香踱着步子走开,一点节奏和震动,和我的心脏跳动的频率一样。空气里还是留着她淡淡的味道。
等等,丁香。送给你们一份礼物。森做了一个手势,远方就传来发动机的声音,轰鸣得让人吃惊,不敢相信这一切就是真的。一道耀目的白光打在我的脸上,我呆呆站在那里,显得羸弱不堪。我扭头看丁香,在车灯下成了一纸剪影,无风却似风扬起的玫瑰的色彩。
你记得你们怎么认识的么?丁香坐在沙滩上问我。
他们背着我跑到外教的宿舍,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外教惊恐地看着我们。然后依稀听见他们说起我,用石头将路口的十字路灯砸坏。我靠在墙角,恐慌也在那时流泻得无法自制。森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看着我笑,照出他额头的伤疤,光滑的额头上一道褐色疤痕,如沿海的西海岸。
风吹过去,人迹罕至。站在小岛上,丁香说,如果跳下去,浪也会卷你到岸边,不用担心自己的失足。然后丁香就说起以前流传着的故事,她们家的一位女孩被居心叵测的客人逼到了小岛顶端,大声尖叫也无人知晓,只是被风带过,带到了海的上空,女孩把手绢从头发上解下来扔在风里,希望日后能够让海镇的人发现她的踪迹,然后面对狩的客人,一转身就从岛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客人吓坏了,急忙跑回旅馆,连夜收拾行李回城,而女孩的失踪使得全镇的人上山,沿海寻找,最后在岸边找到了她。手绢就在旁边。后来纷纷传说,岛是由神灵护佑的,即使从岛上跳下去,也会有浪把你卷到岸边。
那我们一起试试?我微笑着对丁香说。她吃吃地笑,从岛顶跑到山脚,站在底下对我招手,她是永恒风景中惟一的生命,像藤蔓植物样攀上生命的轨迹。
你叫什么名字?森问我,顺便递了支烟给我,被我摇头拒绝。
就好像那天晚上我终于走到海镇,到了旅馆便没有了知觉,倒在大厅里,四周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丁香的妈妈坐在我的旁边,看见我醒了给我递过来一块桔皮,说可以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