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帝国
王安石黯然回到江宁后,一心想要振兴帝国的神宗这个时候却表现了少有的坚韧,改革依旧在他一个人的坚持中缓缓前行。
历史应该向这位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致敬,他是帝国真正的孤独英雄。
1085年,心力交瘁的神宗驾崩,十岁的哲宗即位。神宗的母亲立刻召回司马光担任宰相,这位著名的历史学家,终究还是没有走出时代的局限。司马光一上任,新法一夜之间全部被其废除,改革派人士一律被贬流放。
司马光甚至提拔了一个根本没有一点财税知识的士子,让这个人去领导国家核心的财税部门。
这件事,就连当时司马光好友兼资深粉丝晁说之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在《晁氏客语》中详细记载了这件事:司马温公作相,以李公择为户部。公择文士,少吏才,人多讶之。公曰:方天下意朝廷急于利,举此人为户部,使天下知朝廷之意,且息贪吏望风掊刻之心也。
一个国家重臣,居然意气用事到如此程度,提拔一个士子去做财政部长,只是为了推崇“人应该重义不重利”的儒家美德。
著名华裔历史学家黄仁宇曾这样论道:古代的中国其实不能够算是真正意义一个国家,它只是一个王朝,统治这个王朝的不是财政税收,而是文化思潮,这导致国家统治能力的一种持续下降。
其实黄先生只是站在一个纯历史学者的技术角度,他也只说对了一半。对受儒学熏染几千年的中国士生而言,君主就是代表天下,王朝就是他们眼里的唯一国家,背叛所服务的王朝就是背叛国家。把王朝和国家分开的那些士子官员,几乎都经历过朝代的更替,都被后世打上“贰臣”的耻辱印记。所以无论是对于持续下降的国家能力,还是代表这个国家执政的文士集团,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品行操守都无可挑剔,但国家注定会以一场连带这些士子的生命的悲剧作为收场。这是中国政治常识的悖论。
京城的消息,传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安石那里,他心如刀绞,但此时已是一介平民的他,只得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司马光取消一切新法,在保守派内部也立刻掀起了反弹,当初一直反对免役法的大文豪苏轼认为其法有可取之处,应该予以保留,但这一建议遭到了拒绝。
事实上,在神宗去世的一年前,被贬黄州重新被召回朝廷任制诰的保守党重要领袖苏轼,在路过金陵时,在秦淮河畔见到了已经罢相归隐的王安石,在这次会见中,这位昔日政敌表达了对王安石迟到的歉意,认为王安石的部分新法有积极意义,当初自己不应该加以阻挠反对。苏东坡见王安石布衣单驴,曾留诗感慨: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两个风云际会的才子,都是二十一岁考中进士,年少成名后,在经历了个人政治命运的沉浮后,终于达成了和解。苏轼看见王安石羸弱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叹道:不知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1086年,王安石在新法被废的悲愤中孤零零地离开了人世。那个他和神宗一起编织的大一统帝国的梦中花朵,在他生命最后无力的一声叹息中凋零了。
尚在病中的司马光得到王安石逝世的消息后,怅然良久,立即给代理主持政务的宰相也是反对派的吕公著写信,让他向太皇太后和哲宗禀告,请求皇帝给予优待,加封王安石为太傅。
司马光在信中这样评论这位昔日的对手:介甫(王安石字)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而喜逐非,致忠直疏远,谗佞辐辏,败坏百度,以至于此。
按照这个标准,司马光认为作为一个文人执政集团考核最为重要的两条“文章”和“节义”,这两条王安石堪称完美,可打满分,因而也可以享受朝廷赠予的“太傅”这一无上荣耀。但是司马光认为作为改革家来说,王安石是负资产。
已是制诰的苏轼替皇帝起草了这一诏令。苏轼云山雾罩,替皇帝起草了这么一个公告加封令。当然,这是司马光的意思,也是这位文坛大才子苏轼的想法,这篇苏版御旨更像司马光那封信的升级版。
这对王安石既算是一种安慰又一种是悲哀,安慰的是,他骨子里残存的一点文人情结得到了最高规格看似公正的认可,悲哀的是,他一直看重的天下革新的价值理念却全部被推翻。好在王安石一切都看不到了,否则以这位老兄的禀性,怕是又免不了一番坚决拒绝不受的抗争。
五个月后,司马光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两个伟大的人物在那样一个时代同时出现,既是时代之幸,也是国家之祸。尽管两人的个人的道德都完美无瑕。
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政治之争,即使是在他们离开人世许多年后,也没有一刻的停止,最后愈演愈烈,导致新旧两大政治集团的恶斗,席卷了整个朝野。大宋帝国的元气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消耗。
对于变法的争议并没有随着几个主要当事人的去世而停止,反而随着权力的屡次更替而愈演愈烈。
司马光死后,改革派立即攻击司马光,并把矛头指向了保守派的最大支持者神宗的母亲高太后。
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立刻把包括王安石在内的改革派列入奸党,并勒石向全国予以公布。
后来,老太后一命呜呼。改革派再次上台,把司马光等保守派人士也列为奸党。
如此几个反复,大宋的精气慢慢被耗尽,腐烂死亡的气息开始逼近了帝国。
1127年,一个立国已经一百六十多年,创造了辉煌文明的王朝,轻易就被兴起才十几年的武夫金国轻轻一脚颠覆了,史称“靖康之耻”。
一个庞大的帝国,只有文治,而没有武功,就像一个空有强壮华丽外表而不举的阳痿男人,最后愣是活生生的给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基因的蛮人给办了,留给历史的只能是一个王朝的文艺背影。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真正的国家民族陷落外邦,一个帝国大一统的王朝和正统的儒学价值在这里被撕得粉碎。
历史就是这样的吊诡,1279年,另外一个兴起的外邦又一次打败了这个帝国苟延偏安的小王朝,一个帝国被两个异族,以同样武力的方式蹂躏两次,这在历史上罕见,也实在是对这个帝国一种滑稽的讽刺。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那些民族壮士的慷慨悲歌声里,该带着怎样的绝望与哀痛?
已经离开人间四十一年的王安石,在地下听到这个声音了吗?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围绕着王安石身后的故事仍在以悲剧的方式延续着。
北宋帝国灭亡后,宋徽宗的第九子赵构跑到了江南,拉去一帮人,偏安小朝廷又紧锣密鼓地重新开张了。
一个庞大的帝国,一夜之间崩盘。到底谁要对此承担政治责任?
这是一个迫切需要和前朝切割的政治遗产。宋徽宗和宋钦宗父子二人已经沦为金人的俘虏。辅助宋徽宗的八十岁的蔡京也在流放途中活活饿死,被打入了历史的监狱。剩下来,只有已经死去的王安石可以做为替罪羊了。
经过偏安小朝廷的一番研究讨论,宋高宗赵构最后拍板给出政治定论说:安石之学杂以伯道,取商鞅富国强兵,今日之祸,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乱生于安石。
事实上,北宋帝国的灭亡,赵构其实也难辞其咎。早在开封被金人围困之前,宋钦宗早已命令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赵构去河北招兵买马。
打着皇帝的旗号,赵构很快招募到了十余万人马,然而,就在首都被困的最后关头,赵构却拥兵自重,目睹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金人俘虏,自己却打起了南下称帝的馊主意。
北宋帝国的灭亡皆因王安石变法之过,这一结果,就这样被写进官方的结论中了。
南宋偏安后,由于赵构没有吸取血淋淋的教训,没过几年,仍然采取以文抑武的治国策略。边境岌岌可危,著名军事领袖岳飞被文臣秦桧迫害致死,导致一大批军事将领开始避祸远离朝廷。朝廷依然沉浸在乐不思蜀的一片承平歌舞之中。
当时一个失意文人林升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政治讽刺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而当时的士子们看见皇帝整天醉死梦生,根本就没有收复故国去救自己父兄的意思,最后干脆也跟着这个帝国的老大一起happy。中国士大夫的传统血性开始在这个偏安王朝渐渐被阉割,人格价值发生了第一次根本性的动摇。及时行乐开始成为这个曾经的精英集团中的主流理想。
明亡清兴。士大夫的儒士道精神甚至一度崩溃。这个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文人执政集团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到今天只剩下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花架子。
到了南宋末年,崛起的蒙古人开始打到南宋都城杭州。蒙古兵所到之处,守城文人官员根本不懂军事,纷纷投降或逃走,甚至朝廷宰相贾似道和陈宜中也不告而逃。
那时候,颇有贤名的谢太后只得从幕后走到台前,担负起拯救这个没落帝国的重任。这位一向仁厚的太后在召见满朝文官大臣时下了这样训旨:三百年来,我们赵家一直对你们士大夫不薄,现在国家有难,而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大小官员,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你们这样避难偷生,还有什么人格可言吗?现在还是赵家的天下,从现在起,一旦退守逃跑,朝廷将严惩不贷。
但这一切都已挽救不了这个偏安王朝的命,经过了152年的唯唯诺诺后,这个帝国的偏安王朝,最后在南方的一片汪洋大海中搁浅沉没了。跟随陪葬的还有这个帝国十多万的忠实子民。
王安石几十年的宦海沉浮中,他的名字和苏轼、司马光、欧阳修交织在一起,恩怨难断,以至于无数的后来者众说纷纭,究竟是他的幸还是不幸?
他个人才华和道德的卓越,让他的政敌们都心生敬意。以至于梁启超这样断言:夏商周三代以后,王安石是唯一的政治完人。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王安石那一阕《金陵怀古》,改革未竟的事业,竟然为他身后的政治生命作出了宿命般的注解。
根植于中国顽固保守的政治土壤中,缺少透明的政治游戏规则,那些试图革新的闯关者们总是被围剿误读,品行足可以傲苍雪的王安石也未能逃脱。他们无可避免地成为悲剧的主角和历史的囚徒。
这是帝国的悲剧,也是我们的悲剧。
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漫长岁月里,一代代帝国的先知先行者们,为了完成强国富民的宏愿,抵御异族的侵略,完成天下一统太平的蓝图,他们在那个时代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狂想与热情,甚至他们的瑕疵与幼稚,都不该受到批评与嘲讽。
我们至今缺少一种真正骨子里对这些改革者们起码的宽容,缺少对历史深处的敬畏,缺少对国家苍生的担当。
也正是因为这些在外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改革者们,才是使得帝国一步一步推动着前行的真正密码。
王安石的大国一梦在1067年的那个春天,化为江南的一场春雨,撒在了中华大地上。
大国一梦,仍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