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叆出生之时,这天下便已成四分五裂之势。东五国瓜分天下富庶之地,以伊南国为首,割据之。而东陵家族所在的出水国,自上两代国主开始便国力积弱,史家皆云:“出水积弱,气数将尽。”——流民迁徙,文人弃国,都是这几十年来,屡见不鲜的状况:像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摇头晃脑满嘴诗书仁义的欧阳镇子先生——东陵叆打起精神看了这位一代文豪一眼——便是从王都莞城避世出来的高人。他当年来投奔爷爷时,衣衫褴褛,意兴阑珊,怎么样都瞧不出曾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他原本只求寄居东陵门下,自此做一个眼下耳聋的人,却经不住爷爷请求,做了自己的教书先生。东陵叆从小最厌烦读书,无论经或史,在她看来都是令人十分头痛的东西,可这位先生却严厉得很,十一岁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东陵郡主,竟在遇上这位先生之后像遇上了克星,对于先生的教导,无一敢反抗。
“郡主?郡主?郡主——”
“啊,什么?”
“我方才念到哪儿了?”欧阳镇子将书一合,眼巴巴地盯着东陵叆。
东陵叆坐直身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但就是答不上来。
欧阳镇子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到书台上,语气横秋道:“道理老夫也对郡主讲过不少了,为何郡主总是不上心呢?东陵先生为何三请五求地要老夫来教你,你应该明白——”他停一停,眉头锁得更深,“你是东陵家嫡系唯一的传人,也是老先生唯一的希望,老先生望汝成凤之心堪比日月,郡主为何丝毫不能体会呢?这偌大的东陵家,还有这东陵城所有的百姓,今后的命运都在您的手上啊……”
“……”东陵叆依旧接不上话,每每说到这些,想到爷爷对自己的殷殷期望,她心中确确实实是有些内疚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生来不是这块料,就算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她撅了撅嘴,拿出看家本领来,“欧阳先生——东陵不是不想读书,也不是懒笨,而是最近夜凉伤了风,身子不舒服才会走神的……您不要生气了,您看您英俊潇洒,才而立之年,要是为了我气出了皱纹,毁了您风流才子的名号,那东陵罪过可就大了呀……”
“你……”
“我呢,一定会将今天教的文章念好,保证明天您问的时候背得一字不差!”说话间,她已将书本收好,不待欧阳镇子反应过来,早已溜之大吉。他看着她尚且单薄年幼的后背,又念及她肩上所背负的众人的命运与未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生最苦,苦不过无奈、无奈。”
东陵叆跑回自己房间时,思锄和蔻笙正打点她的晚饭,见她搂着一怀抱书本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吓了一大跳。蔻笙放下正在布菜的筷子,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东西,问道:“郡主跑什么,难不成后面有谁追吗?”
东陵叆接过思锄递过来的水,一口喝了下去,道:“还不是那个欧阳镇子!我要是不跑,他又要拉着我说那些已经说烂了的话!我真是弄不懂,他年纪也还算轻,为何举手投足言语表情都是老态十足,只要他一开口,那些话总能把我压死!”
“欧阳先生心怀天下,又郁郁不得志,所以才如此‘少年老成’的。”思锄续了水,递给东陵叆。
东陵叆推开她递过来的杯子,摆摆头说:“我可受不了他!他是心怀天下也好,心只有针眼大也好,我只求他不要再用大道理来压我了——”
“呵呵呵。”蔻笙放好了书本从里头出来,“郡主虽然怨烦欧阳先生,可这东陵城上下,倒也只听欧阳先生一人的话呢!”
“——我哪有!”东陵叆被说中了软处,脸红了起来。
思锄见她羞恼,便递眼色给蔻笙叫她不要再挑逗这脸皮薄的小郡主,一面替她把外头穿的衣服更下来,一面吩咐小丫头们打水给郡主洗手。
一切收拾妥当后,二人便退了其他下人,伺候东陵叆吃饭。她二人长东陵叆四岁,是东陵叆从小的陪侍女官。思锄原为节度之女,因父亲犯事被处死,被贩为奴,蔻笙则是武将诸葛羽的外孙女儿,父母早亡,在诸葛羽战死后无所依傍流落东陵城,被东陵家收养。二人从小与东陵叆贴身长大,灵巧聪颖,十分受东陵叆爷爷东陵矞的器重。东陵叆虽然也很喜欢她们两个,可是总觉得她们比起跟自己的感情,其实更注重对爷爷的忠诚。就像现在,她们俩一左一右地站着,叮嘱她什么该多吃什么该少吃,用膳时不宜饮茶等等等等,这都是爷爷的“圣旨”。
“爷爷呢?”东陵叆吃饭的心思也不是特别浓,于是开口搭讪说话。
思锄夹了一块虾仁豆腐放到她碗里,回答道:“乡里士绅们邀去喝茶了,估计是为了选举人的事情。”
“……”东陵叆看着碗里的豆腐皱了皱眉,咬住筷子,“举人?东陵人不是不参加选拔吗?”
思锄道:“听说今年世子殿下掌管了下佐院,下令全国各镇读书之人都须参加选拔,不可令才能之士散漏野地。”
“……世子么……”东陵叆扒了一口饭进嘴里,这是她第一次听说关于出水国世子的事情——这个世子神秘非凡,爷爷曾说过,世子自打出生便久居内廷,就连内廷伺候的内官都甚少能够亲眼见他一面,国主三次下视民情,都不曾将他带在身边——那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他既从小居住内宫,对朝堂国家之事应当豪不知情,这一次,国主怎么会将下佐院选官这样重大的事情交予他呢?而且他来势犀利,好像预谋已久一样……她还来不及想清楚,蔻笙便催着她吃饭,也就懒得再想,三两下把饭吃完了,钻进里头书屋去温书。
到挑灯时分,东陵叆也没把那篇文章记下来,反倒眼酸脑胀,一个字也再看不进去了。蔻笙与思锄又去了管家那儿领薪钱,她一个人无聊,便出门散步。走至外庭塘水边,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走近了一看,却是爷爷和欧阳先生。二人月下凉庭中,不知在探讨些什么问题,只见欧阳先生眉头深锁,爷爷的面色也是微紧。她心中狐疑,能让他二人都觉棘手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于是舔步向前,挑了处隐蔽又离得近的地方偷听。
欧阳镇子道:“东陵城往上三代都是避世之城,三代国主也都默许这样的避世之策。如今怎会忽然坏了规矩,逼选举人呢……”
东陵矞道:“东陵一族避世之时正值王氏熙洲造反。我辈是为表奏忠心才奏请避世,而那时国主为免腹背受敌,所以立策。可如今……本郡倒也猜不透,这强迫出世的含义……”
“……偏又对世子的行事作风、为人处世一概不清,不知是福是祸。”
“诶……东陵才子出世效力,东陵城必卷入国家政治之中,本郡只怕……保不住那个人心善良、务农为商的东陵城给叆儿了……”
听见爷爷的担忧,东陵叆鼻头微酸,眼泪便在眶中打转。她虽不是很清楚爷爷与欧阳先生的忧虑,但她明白爷爷的苦心与疼爱,那是自父母双亡后,她唯一的支撑。
回屋之后东陵叆也是一直闷闷不乐,到上床睡觉,心中的忧伤也不解分毫。无眠辗转了十几个回合,终于单衣起身,又怕惊了外头守着的蔻笙,也不点灯,就那样在桌前呆呆地坐着。她也知这王世子忽掌下佐院必有蹊跷,却死活想不透这其中到底是何厮缠。也是,连爷爷和欧阳先生都琢磨不透的问题,她又有何能耐弄明白呢?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若是读书用功些,将那些纵横捭阖谋略家的书籍烂读,也不至于现在满头雾水无知小儿的模样。她心中惆怅,竟就这样在桌上趴了一夜。
思锄早起进来服侍主子起身,才见到东陵叆趴在桌上睡着了。她一面心急地叫醒东陵叆,一面责怪在外头上夜的蔻笙,两人扶了她起来,探额号脉,生怕染了风凉。
东陵叆也由她二人摆弄,一言不发。思锄看出了微异,但也不明问,只道:“郡主今日不用去先生那儿,不如我们去西郊看看惊儿好不好?”
惊儿是东陵叆亲手接生的小马驹,到现在应该长到五尺来高了。东陵叆想了想,同意了。
郊外空气甚好,风清云淡,五月的阳光暖而不腻,洒在人的身上正舒服。马场主人见郡主来,忙叫人牵了惊儿,东陵叆下了马车,一眼便看见了那只棕亮毛发,身材挺拔的马儿,它再也不是刚出生时看到老鼠都会受惊的小马驹了,它已经长成了一匹威武雄壮的马将军。东陵叆心中微喜,她牵过惊儿,用脸蹭了又蹭,惊儿见了主人也有反应,响鼻打个不停,以示喜欢。她拉过它,在它耳旁轻轻地说:“惊儿,你已经长大了,带我去个地方好不好……?”然后转头对身后众人说:“我要骑着惊儿转几圈儿,你们不要跟着了。半个时辰后,我就回来。”
思锄一听,心中略有不安,但看着郡主好不容易起来的兴头,又不忍泼冷水,只好看着郡主骑了马,消失在马场。
半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郡主回来。思锄慌了神,蔻笙劝说:“马场主人说这附近地势较平,不会有危险,郡主想必是贪玩了,你不用太担心。”
思锄却听不进去,叫了近卫队,叫蔻笙守在马场以防郡主回来,自己带人去附近找。可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不见郡主踪影。她不知,此时东陵叆的马蹄,早已踏出了东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