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融的话果然没有错,那个老刁奴彻头彻尾就是东陵叆的克星。东陵叆说一,她就说二,东陵叆说西,她就说东,什么都跟她反着来,管她吃管她喝管她走路管她睡觉,才不过半月,东陵叆就快要被她折腾疯了。更遭气的是,这老刁奴从不在王后面前说她的好话,贬斥之言如同悬河,见了王后便噼里啪啦一顿发泄,弄得东陵叆每日请安之时便成了聆听王后训诫之时,没有哪一日不是被骂得灰头土脸回宫来的。她想起温融的话,想要跟温融告状惩戒一下这个公报私仇咄咄逼人的老刁奴,却又害怕因此坏了温融和王后之间的关系——她一个新妇,自己和婆婆的关系处不好也就罢了,还挑拨母子关系,似乎不太厚道……可又实在被“调教”得够呛,于是进退两难,一连几天都思前想后情绪低落。
东陵玙璠进东宫来时,正巧碰见她独自一人蹲在宫内池塘边扯荷花瓣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才要扬声叫她,又顾忌到二人身份,于是举步上前,做一揖对她道:“世子妃在此做什么呢?为何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东陵叆听见他的声音唬了一跳,见是他,连忙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嘘——好不容易叫蔻笙拖住了那个老家伙我出来透口气,你声音这么大想把她招来啊——”
东陵玙璠红了脸,从她手中挣脱出来,低声道:“玙璠唐突了。”
“……”东陵叆一个大白眼,“行行,你要这么装就这么装吧、我身边统共没几个人跟我说说话,好不容易见了你,你还要跟我装生人、”
“……”东陵玙璠被她说得心口一酸,却不答言,静了一会儿,说要见世子,便要走。
东陵叆却手脚飞快地一把将他勾回来,问道:“见世子干什么呀、?选举子的事儿?”
东陵玙璠又跟她打了一阵太极,才从她手下逃出来,道:“是,今日朝上君上已下令开始举拔,玙璠来与世子殿下商量具体事宜……”
“唔……”东陵叆想了想,“我跟你一块儿去吧!”说完拖着他就走,东陵玙璠根本拗不过她,只好与她一同进殿。
温融正在正殿批折子,听见响动抬头时,却看见两位东陵走了进来。他微微一笑,搁置手中的笔,道:“你不是在内殿跟萧姑姑学规矩吗,怎么从外头进来……?”
东陵叆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偷懒,对他撇了撇嘴,拖着沉重的宫服走到他身旁坐下,途中还不忘暗踩诸葛良迎一脚。
他转头看着偎在自己身边的她,笑道:“今天要学的都学完了……?”
她扫他一眼,道:“那些二五六的都学闷了!你不是说,我也要学会听政吗,这也是学习呀,换个口味嘛!”说完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书案,对东陵玙璠道,“东陵先生有什么事要商议的,快说吧!”
东陵玙璠尴尬地抬头看她,又尴尬地看向世子,不知如何是好。
温融却被她一副芝麻官开堂的架势逗得发笑,旁若无人地揽了揽她,对玙璠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东陵玙璠做了一揖,把头埋得更低,道:“下佐院已贴出告示,举拔定于七月开始,共设莞城、湲咸、杉门三地会考。玙璠与院士的考量是,希望殿下能够择一地亲临考场,以励仕气。”
“亲临考场?!”东陵叆一惊,脱口便问道——他才遭人追杀受过伤啊!东陵玙璠是怎么想的,居然还要让他亲临险境!
“你接着说。”温融却淡淡的,面色不动,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玙璠道:“我等也都知道,要让世子这样公然露面要冒多大的风险。但,上一次文坛比武之事已经由于奸人破坏而不得不放弃,世子声望并未在那时得以传播,玙璠一直因此而耿耿于怀——而此次,院士与玙璠都认为是一次极好的机会——若世子此番能够纡尊亲临,对一众仕子们必会是极大的鼓舞;如此一来,入仕新人既为天子门生,更是世子门下,若世子能得仕人之心,将胜过千军万马,登即大位时,更会是一呼百应——”
一番言论下来,温融却面色沉沉,暂无回应。东陵叆扭头好奇他的反应时,却只见他一张风平浪静的脸,一点也看不透。
东陵玙璠也不禁抬头看他,却等来他一句话:“父王那儿,你们预备如何说服?”
他明白他的顾忌,这是为王者最基本的心计与三思而后行——国主虽有心让政予世子,但他毕竟壮年,毕竟仍在位,若令世子声势高过其王父,恐怕于理于亲都不合。可东陵玙璠却仍旧坚持:“国主那儿院士已上折请示,玙璠思量,国主并不会阻拦……”
“……”
“玙璠恳请殿下,不要诸多顾虑。如今出水,军政大半已捏入姜华文公之手,世子若想顺利即位、重掌大权,只有通过这一步——”
“本王明白。”他沉静地打断他的话,“可有些事情,必须权衡。”
“可……”
“你且回去,一切待本王思量过后,自有对策。”
东陵玙璠闻此言,心内虽踌躇,但亦知不必再劝,于是行礼告退。
东陵叆不等人退出殿,便着急地抓住温融问:“你不会去什么亲临考场对不对?!那么多人要杀你、你怎么能——”
“嘘——”他安抚地握住她柔软小巧的双手,目光坚定却温柔地望住她,“你不必慌张。我不是说了吗?一切等我思量过后,自有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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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有可能亲临考场,东陵叆本来就没有胃口吃晚饭,再加上这顿饭是在王后宫吃——她就更倒胃口了。她把碗里的饭菜搅过来搅过去地拌成一团,只差砌一栋房子了。
衍后瞅着她一副不成器的样子,气从中来,“啪”搁下筷子,冷冷道:“怎么,我藤青宫的饭菜不合世子妃的胃口……?”
东陵叆听见这冰冷讽刺的声音,毫不夸张地打了个哆嗦,才要开口,却被温融覆过来的手按下,他柔和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衍后道:“儿臣正有事情要向母后禀告。”
衍后嫌弃之心更强,瞥了一眼温融,道:“什么事情不能等本宫训导完了世子妃再说。”
温融做一揖,道:“正是与训导世子妃有关。”
衍后目光微变,不做声,等着温融下头的话。
温融继续道:“这半月来,萧姑姑在世子宫日夜督导世子妃,可总是事半功倍,不仅她老人家辛苦,世子妃亦是有苦难言。”
“她自己不用功努力,怪得了何人?!”
“母后,世子妃年轻,又远离家乡,势必心中苦闷异常,进到宫中,不但没有一个贴心可靠的人陪伴,反倒日日被宫规拘束、受您训斥,试问,如何功成呢?”
“世子的意思是、本宫委屈她了?!”
“儿臣并没有这个意思。您尽心教导,为的是世子妃终有一日能够如您一般独当一面统领后宫,儿臣感激、世子妃亦如是;但,世子妃也并非有意要和您唱反调,而是心存彷徨、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致似今日心神不宁、情绪低落的状况屡屡皆是……”
温融一番坦白下来,东陵叆的一颗心快要被他这体贴温暖融化成水。他这样细心,这样宠溺,这样设身处地替她着想……她目光温润地望着他,望着她这天赐的良人,紧紧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衍后稍稍向后靠一靠,眼神锐利得像泛着寒光的尖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融再行礼,语气坚定道:“儿臣絮言,只想令母后明白,揠苗助长,终究不是长久办法。若要世子妃心甘情愿真正用心地学规矩学治事,首先要解开她心中郁结,然后才能……”
“呵。” 衍后轻笑一声,凛凛地望向东陵叆,“你的意思是,让本宫讨世子妃的欢心……?”
“不……”东陵叆被此话惊呆,才要开口,却被温融的话截断,他娓娓道:“母后……请母后不要曲解儿臣的意思。儿臣是想,既然思乡念亲是世子妃最大的心事——”他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她,看向眼神中充满了希冀的她,接着道,“儿臣希望能够陪她回一趟东陵,以解其剜肠刮肚的思乡之情。”
“回东陵?!”衍后与东陵叆同时惊道。一则为喜,一则为忧。衍后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荒唐!世子简直荒唐之极!自出水建国以来,何曾有王世子下访世子妃门楣的先例!?”
温融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笑道:“母后忘了,这门亲,原本就是儿臣亲自上门求来的。既有了一,再有二,便是天经地义,何来不可呢?”
“融儿!”衍后喝道,分明已经气上了头。她来回几步,道:“不成规矩、不成体统!这件事,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答应!至于世子妃念家之情,本宫予以体恤、请示君上之后便即刻请东陵郡王上京一趟、入宫探亲——”
“母后——”
“融儿!你不要得寸进尺!母后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给世子妃面子了!”
“……”温融静一静,起身道,“此事儿臣亦不会让步。母后若不同意,儿臣会亲自求父王恩准。到时若要以王命来压制母后,还望母后不要生气——”
“世子——!”
衍后气得语塞,东陵叆歪在榻上看着这对斗气的母子,不禁胆战心惊——这可都是因为她啊……她小心地扯扯温融的裤脚,昂头对他无声道:别、吵、了。
温融却一把捞起来她,作揖行礼,说一声“儿臣告退”,带着她转身就走。
“站住——”二人行至殿门处,衍后忽而出声喝止。温融似乎已料到这挽留,胸有成竹地对东陵叆笑笑,转过了身,问道:“母后还有何吩咐?”
衍后硬咽下了一口气,又气又恼地瞪着自己的儿子道:“后宫之事何需烦扰你父王——你既如此坚持——”她似乎仍有不甘,但缓了缓心情,道,“本宫便准了……”
准了?!真的?!东陵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兴奋地拽住温融的衣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温融却淡定,按着东陵叆的背给衍后行礼谢恩。
衍后冷冷地看着二人,浑身上下都满溢着天威被触犯的戾气。可——她又能如何呢?底下站的是她嫡亲的儿子,难道真要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她才要被迫顺他的心意吗?他这个宝贝儿子,从来性格温和不露棱角,可却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她做娘亲的,太了解这个儿子了。与其闹开,不如顺他心意,让事情仍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沉下心来,思考令她的眼神更为深邃。道:“可——本宫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