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水国的旷世之礼,从早霞朝晨到夜幕霭霭,整个宫廷,宫乐礼炮声没有停过。欢乐,祥和,送迎来往,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殿上,他是君我是臣,他在上我在下;席上,仍旧是他上我下,只可引颈相望。这朝廷已被大换过一次,姜华文昶从前的势力已被铲除殆尽,与温涟有关系的人更是一个不留。取而代之的,是勤王有功的管文仲鞠、雍熙安王,还有东陵璵璠,凛公少子雪赞,诸葛良迎。这场仗,鲜血遍野,换来这片新天下。
温融……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迈向原本就属于他的王位。他拂袖摆手,端坐挺身,每一个动作都是他从出生就养成的习惯——天之骄子。自己那日趴在郡府东山亭上翘首望他的模样又浮现眼前,那时就觉得怪啊,那样端正高贵、凛凛正气的人怎么可能是山谷中的那个人呢……他与温涟,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一个生来光芒万丈,一个生来就注定是另一个的影子。我错把太阳当作影子,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太阳,却不知他这样的光芒万丈,是会融化掉他身边的所有人的……温融……我从未觉得自己离你这么近,又这么远。你身着王袍的样子,真的很美好,你生来就是出水的主人,今后,你可能还会是整个天下的主人……谁都拦不住你,对不对?
我伸手扶住站在我身旁的思锄,低声对她说,我要回宫。
我要离开这片繁华靡美,离开吵闹的人声,离开温融的身旁。
思锄犹豫了一下,因为宴席正酣,准王后半途离席确实不好。但她还是禀明了温融与王太后,送我回宫。
我知道温融的目光一直追随在我身后,可我管不了,我在他身边多待一时,脑子就被各样纷飞而来的回忆搅得一塌糊涂。避开回宫,总比在宴席上失礼要好的多,不是吗。
思锄与蔻生送我回了寝殿,以为我不好,要请御医,我拂了她的意,说我并没有事。蔻生下去叫人给我炖醒酒汤,思锄则在我身旁坐着,拿帕子擦我额上渗出的汗。
她心疼我,我知道,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我也知道,可我们二人谁都不说话,只是这样坐着。我倚在她身上,呼吸着她身上那独特的温润的香味。倚靠着她……是我这辈子一直都在做的事。
思锄握着我的手,终于轻轻地说:“郡主还好吗?”
我点点头,不说话。
“郡主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我摇摇头,抬头看向思锄:“思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温融……我也不知道。除了爷爷的事,还有其他的……我觉得我和温融之间相隔着好多东西……无形的,横在我和他之间。我想不明白……那一晚……那一晚你也在的……你听见了温涟对母后说的话对不对……?我近日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想着这些事。想他们每一个人……其实好像都不是我最初认为的样子。这让我好累。爷爷说,让我不要忘了最初的自己……我想不透他这句话……我在想,我变了吗?最初的我,又是什么样的?我好像真的忘记了……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安安心心地做温融的王后的,可是……可是……可是这样对温融不公平……我不希望自己违心地去对待他……我希望他看到的我,就是最真的我……而现在,最真的那个我,没有力气再面对他……”
“……”我说得很乱,也不知道思锄有没有听明白,可她看向我的眼神令我明白,她是能懂的。是啊,思锄那么聪明,她怎会不懂呢。她只是不说,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像母亲一样地拥住我,轻轻地叹一口气:“我可怜的小郡主……你终究还是长大了啊……”
她这句话,我却不是很懂。只是一闭眼,眼泪就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耳旁的丝竹器乐声不绝,这偌大的东宫却只有我和思锄相拥相泣,我紧紧地攥住她的衣袖,这好像是我现在最真实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她轻声哄着我,哼出的歌谣似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将我心底的褶皱一点一点地渐渐抹平。床头的红烛不停地跳闪着,我抬头看思锄的侧颜,似乎也随着红烛闪着,泡沫一样。
忽然,听见外面此起彼伏请安的声音,思锄扶正我,抬头去看。我知道是温融来了,这些日子,我早已练就了听他脚步声的功夫,我只肖一听,就知道是他。
过一会儿,他果然进来,看思锄陪着我,在门口踟蹰了一阵,还是走近来。思锄看了我一眼,找借口走开了。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上前来坐在我身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摆头,催他回席上。这样大的宴礼上,他怎可缺席呢。
他执意坐在我身旁,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呼吸深沉,似乎有话想说。
我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催他回席。
他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他眼中映了烛火,显得温热。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不日你就要册封,再要像从前那样随意见你,就难了。”他说,又拖过我的手,揉进他的掌心里。
我看着他,脑子里又混乱起来,我紧张到额头又渗出汗,紧接着就是耳鸣目眩,听不见也看不清了。但我还是硬撑着,在他面前装着没事,好让他赶快回宴席。
但他好像真的是下定了决心不走,一直固执地坐在我身边,间或说一些什么话,我却也听不太清,直到思锄进来,说太后那边着人来请了。
他默不作声,等了一阵,对思锄说了些话,终于出门。
思锄上前来看我,见我满头是汗,忙问我怎么了,我摆摆头,说这会儿好些了。思锄这才松了口气,又问我:郡主方才和君上说什么了,君上眼眶似乎都是红的。
我心仁儿一跳,呼出胸口的一口闷气,说: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