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回京之后三日,大婚诏书便下达东陵郡府,着府人速捷预备郡主婚嫁之物,半月之后,王宫礼仪前来迎嫁。
接完旨,阖府上下便开始奔波行走,红绸披挂、张灯结彩,量裁嫁衣、度量首饰……一切忙碌得不得了,好像连一眨眼的时间都耽搁不起。思锄与蔻笙两大女官便更是忙得不得了,既要管理下人防着他们粗心出纰漏,又要打理郡主周身一切事宜绝不假借他人之手,一天到晚都如同被抽打的陀螺,没有停歇的时候。
而东陵叆也没有清闲的时候。单是量裁嫁衣选样选色,就把她累得够呛了。那些裁缝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每天进出府门十几次都不嫌烦,连袖口要用什么颜色的丝线也要问过才敢下针;更别提首饰头饰了,试戴、脱下、试戴……好不容易挑到一个自己喜欢又符合仪制的,却又配不上嫁衣的颜色样式……
东陵叆万万没有料到,成亲会是一件这样麻烦的事情,她从小不受拘束惯了,猛得这么多规矩枷锁在身,还真是难以适应。但是想到半月之后便要成为他的世子妃,她又幸福地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再疲惫,夜晚睡觉之前总要拉着思锄说说话,说说他的事情、说说自己对他的感觉。好像只有说出来,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是真实的。思锄也不厌其烦地听她说,她太明白郡主的感觉,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在遇上自己这一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时,那种欣喜、惶错与幸福。她又何尝不是呢?懵懂时不明白自己对先生为何在意为何关心,而一旦明白过来,那种爱慕依恋便只会一发不可收拾,而不可能关阀断流了。郡主如今处正在感情最热烈的时候,自然无法抑制、无法掩盖。
东陵叆虽然憧憬嫁去王都,但有些事,却也是她放不下的,譬如爷爷,譬如东陵城,譬如思锄……她放不下爷爷,此番远嫁王都,爷爷若是思念她的时候该怎么办;也舍不得东陵城,它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是回忆与感情;还有思锄……几个夜晚长聊下来,她便更了解了思锄对欧阳老头是什么样的感情,如若要她陪嫁到王都,那相思会要了她的命吧…… 这些心事在这半月期限间充斥着东陵叆的心,夜里辗转,皆是因此。
临走前一夜,东陵叆终于下定决心,在思锄替她试妆时拉过她道:“思锄,我从小你便陪着我,无论什么事,总有你拿主意,无论闯出什么祸,你总能替我善后……虽然只长我四岁,却如同母亲一样照顾我宽容我疼惜我……我……我真是舍不得你……”
思锄正替她绾发,听到这话轻笑起来:“郡主是不是明天就要出嫁紧张了、糊涂了?你忘了,郡爷已经准了我与蔻笙陪嫁,思锄会随你去王都,又不会离开你,何来舍不得呢?”
“……不……”东陵叆看着铜镜中她姣好温柔的面孔,迟疑了一阵,仍旧坚定道,“我不要你陪我去王都了。”
思锄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镜中的东陵叆,她的表情认真肯定,不像是玩笑或撒娇。她停下来手中的活,扳过东陵叆的身子,目光真诚地看着她问:“郡主说什么?”
东陵叆在她这样如水般清澈纯洁的目光下,想法更坚定了,她握住思锄的手,道:“我不让你陪我去王都了。我要你留下来,留在东陵城,照顾爷爷,照顾欧阳老头,照顾郡府。”
思锄被这一席话惊到,久久不能言语。她少不更事的小郡主,竟然会为了自己考虑如此之多,她感激,更感动。她蹲下身来,缓缓道:“郡主为思锄筹谋之心,思锄感念至深。只是,放郡主一人去王都,思锄不放心……”
东陵叆满不在乎地笑笑:“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呀!我可是去做世子妃,哪里有人敢欺负我呢?更何况,还有蔻笙呀……”
“但——”
“好了你不要多说了,我心意已定。”东陵叆扶起她,“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有你在郡府,我才放心呢。虽然舍不得你……但,我都已经快为人妻了,以后总不能什么事都还依仗你对不对?我会适应的,会适应没有你的生活,会让你刮目相看的!”她昂首挺胸,自信满满的样子。
可在思锄眼里,她仍旧只是个小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脱手交给他人的小孩。没错,她希望留在先生身边,这是她毕生的梦想,可若要选择,在她生命里,永远郡主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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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当日,天还未亮东陵郡府上下便开始忙碌。东陵叆四更末便起了身,在王宫礼仪的监督下洗漱、上妆、换衣,听着礼仪一边又一边地重复出门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她疲劳的身子更累了。思锄心疼她,使尽了法子才支开了那些礼仪,让她喘口气。
可辰时一到,王宫礼仪又像是挥之不去的鬼魂一样围绕了过来,从迈门槛到行拜别大礼,规矩几乎有好几十条,东陵叆每走一步路都是艰辛。可更令她受不了的是,她连爷爷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就要直接上车辇!爷爷三天前便避嫌不能探望她,而现在,她要走了,却居然只可以红纱遮面远远遥拜!她几乎就要掀了凤冠冲上前去抱住爷爷哭诉一番,若不是思锄在身旁耳提面命地交代她:她如今身份已是大不相同,自此之后,她是主,爷爷是臣,规矩大过天。若想爷爷与郡府安然无恙,就必须按规矩行事。她无法,虽然心痛不舍,但在大局面前,只得屈服。
一直到将东陵叆送上了凤雏车辇,思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多担心这个无法无天惯了的小郡主,干出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而她……也是时候拜别郡爷,拜别先生了。她趁礼仪清点陪嫁嫁妆与陪送家仆时,抽身出来去向东陵矞与欧阳镇子辞行。还没说几句话,大礼仪便过来禀告,吉时已到,世子妃要起驾了。她心如刀割,不舍之情难以言表,却还是咬咬牙,转身就走。却被大礼仪一手拦下,道:“清册上并没有姑娘的名字,姑娘没有资格随行,请回。”说完一声令下,迎嫁队伍如同百足之虫,开始攒动起来。
思锄吃惊地看着已经动起来的队伍,不解地回头看向郡爷——她明明求过郡爷无论郡主说什么都要让自己陪嫁,为何清单上会没有她的名字呢?!
可东陵矞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对思锄道:“叆儿说,从小到大,你为她操心劳累,任劳任怨,她没什么能报答你,只愿能够成全你心中所想,愿你拥有自己的人生,不再为他人而活。那清单上的名字……是叆儿亲自交代大礼仪划掉的。她了解你,一如你了解她,她明白只有如此,你才无法执拗地与她一同上京……”
“郡主……”思锄的心似乎比刚才更疼了,自制如她,此时眼泪却泛滥而下。她惶错至极,转身去找东陵叆的车驾,可队伍已然行出了半条街之远。她却也不顾,呼喊着“郡主”沿街追赶,若不是被欧阳镇子拦下,恐怕就要被近卫军以扰乱犯上之罪拿下了。
他劝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若如此,只会惹郡爷更加伤心。她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冷静,她看着郡爷苍老许多的脸,渐渐地收住了眼泪——是啊,郡主留她照顾郡爷,照顾郡府,她怎可软弱怎可辜负——于是擦干泪渍对欧阳镇子道:“多谢先生提醒。思锄失态了。”然后一如往常,变回了那个沉静庄重、识得大体的思锄。
而东陵叆,于这一刻才彻底明白,世子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与地位。她坐在车辇中,看着满街华彩犹如节庆;百姓们欢呼雀跃、追随拥导,她才意识到,原来,成为世子妃的自己,已俨然成了东陵城的荣耀与骄傲。她不禁想到,车辇中的他,是否也与自己是相同的感受呢?不……他是一国世子,他的感受应该更强烈更真诚吧……他是这个国家的荣耀与骄傲,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国家的子民,应该充满了要强国富民的抱负吧……?所以连东陵玙璠那样的才俊都甘于为他赴汤蹈火死而无惧……
王世子……他居然是王世子……她忽然觉得害怕……忽然觉得他好像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他生来为世子,依傍他追随他崇拜他的人天下皆是,他所思、所想、一举、一动都着牵动全国、举足重要,实在与那个跌落山谷、受伤示弱的他相差不止天壤之远……
可——那又如何呢?!她忽然又振奋了精神,找回了自信——就像她对爷爷说过的:他若是世子,她愿倾尽所有帮他完成心愿。他若是平民,她亦可平平淡淡与他度过一生。只愿他好。对,只愿他好。无论此去面临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她都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