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李中的时候，他正无精打采地躺在床榻上，对他，是感激的。
还记得那夜皇上回宫后，大发脾气，说我擅离职守，罚我跪在龙清宫外好好反省。当时李中为我求情，被盛怒中的皇帝下令杖责二十。
此刻看着他，心里不时感到愧疚。
如果说以前觉得尧泽冷漠只是他给我的感觉，而这一次，算是实际行动。我终于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他的冷酷，帝王的权威。
“对不起，李总管”
“姑娘不必道歉，只是以后办事还需小心谨慎，尤其是在皇上面前，那是一点差错也不能有的，万不可任着性子来。”他语重心长地说。
他的话，我听进了心里，毕竟这是他用二十大板的亲身教训换来的。
我点点头，还是经不住疑问道：“李总管跟着皇上多年，应该很清楚皇上的脾气，为何还要为了奴婢冒这个险。”
就算爹爹对他有恩惠，也不至于让他这样冒险帮我吧，得罪皇帝，岂是小事，这其中定有内情。
“也是情急了，没顾忌那么多。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和盘托出。”他说。
我知道今日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嘱托他身边的人细心照料，然后离开。
回到龙清宫的时候，正好碰上木简，她一脸惊恐的样子，我急忙问到：“怎么了？”
她颤声道：“皇上心情不好，摔了好几次杯子了，我都不敢再送进去。”
看她吓得有些慌张的模样，我咬咬牙，说：“我来吧。”
于是拿过她手中的托盘，到耳室去沏茶。
照行程看，尧泽是上完早朝，然后就溜出宫去，今日是武林大会，难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刚靠近龙清宫皇上处理政事的龙章殿，便听到里面传来惊天巨吼：“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你如何给朕交代？”
平日这个时候皇上已不召见大臣，想必今日事出紧急。他平日情绪不轻易外怒，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倒是罕见。
“微臣知错，是微臣疏忽，请皇上降罪。”那人颤巍巍的回答，头一直磕在地板上，青石的地板传来阵阵响声。
“降罪，降罪，降罪有什么用，能挽回得了局势？你平时办事牢靠，朕放心将此事交予你办理，索极，你这次真让朕失望。”尧泽痛心疾首地语气回荡在宫殿里，听他们的对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原来是左相索大人，皇后的亲爹，不知他犯了何事，惹得皇上如此大动干戈。
“微臣万死也难持其咎”。
尧泽沉默许久，抬起头，默默的看着上方的雕梁画栋，最后平息了些火气，说：“死也等办完事回来再死，赶紧去封锁消息，追拿凶手，事情没查清楚前，要是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你就提头来见朕。”
“是，微臣明白，微臣立刻去办。”那人抬起头，直起腰来，额上血迹斑斑，他周围散落着碎裂的白色瓷片，估摸着额上的伤是尧泽亲手制造出来的。
“滚下去。”尧泽余怒未消。
索极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臃肿的身子挪动起来十分不便，于是那姿势也相当不好看。
“滚进来！”又一声怒吼。
吼得我莫名其妙，殿里此时空无一人，他这是在对谁吼。
难道是我？
又仔细看了看，真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于是认命的端着茶朝他走去。
他的手忽然向我伸来，我大惊，不会是要打我吧，眼疾脚快，赶紧顺势跪了下来，只听得骨头蹦的一声脆响，妈呀，这个腿疼死了，顾不了让我疼得快掉眼泪的膝盖，只嘴上立马解释：“皇上，奴婢是无辜的。”
他闻言，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眼睛就那么直直的看着我，这双眼睛，浓的墨黑，深不见底。
他顿了顿，继续伸手，端过我托盘上的茶盏。因为头垂得很低，错过了他此时嘴角的那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
我惴惴不安的等着他有可能的怒火牵连，却听到来自头顶轻描淡写的问话：“这是什么茶，与平日喝的不同。”
“这是奴婢自制的花竹茶”，冷宫里有成片的竹子，那时候正值春天，还有许多开得很艳的野花，于是我和青衣采了许多鲜嫩的竹叶和新鲜花瓣，制作出了这花竹茶。自己泡来喝的时候，花香醇厚，茶味清冽甘甜。
今日是看他这么大火气，于是拿来给他降火的。
“味道不错，这种茶应该用沸水浸泡，直至竹叶散开，味道更好”，他说，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会制茶，想必茶艺也不错”
不解他是何意，回答的小心谨慎：“尚可”。
他浓眉一挑，墨黑的眼睛看着我，说：“叫人安排一下，你给朕好好泡杯茶。”
懂他的意思，原来是想让我展示茶艺，难道我的“尚可”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龙清宫的人办事效率果然不一样，不一会儿，茶几、器皿等工具一应俱全。
取少量水放入壶中，水烧至半沸，将花竹茶叶放进去，滚过一遍水，滤出茶叶，顺便将茶水倒了一杯至茶盏中。
尧泽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我。
我将壶中滚过茶叶的水倒掉，又重新注入少量新水，烧至沸腾。再将刚刚沥出的茶叶置入沸水中，翻滚一遍，滤出茶叶，又倒了一杯。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似乎很有耐心，我冲他微微一笑，手上的动作未停。
再注入少量新水，又烧至沸腾，再沥一遍茶叶，继续倒上一杯入茶盏。然后将茶叶置入旁边的茶盅里。
“可以了？”他指着最后一杯问，茶色浓郁，清香扑鼻。
“请皇上稍等”，说着，又注入适量新水，烧至沸腾，然后移开火，让沸水静待片刻，将沸水倒入茶盅里。稍稍等了一会儿，再将茶盅里的茶倒入茶盏。
“可以了”，一边放下茶盅一边说。
尧泽狐疑的看着我。
我指着第一杯茶，“皇上，您请尝尝。”
他端起那杯色泽不十分分明的茶，喝了一口，眉峰轻蹙。
“第一道茶，用半沸的水将茶叶的苦味去除，所以皇上喝的这杯，是茶中最苦的。”然后又指着第二杯，让他试试。
这一杯，色泽鲜明，他轻抿了一口。神色平常。
“第二道茶，用沸水去除茶叶的涩味，这一杯，颜色虽然清澈，但茶味带涩。”
接着又指了指第三杯，第三杯，颜色浓郁，香气四溢。
他嘴角含笑，伸手拿起了第三个杯盏，了然的说：“一苦，二涩，三甜。”
然后一饮而尽。
我解释着：“第三道茶时，蜷缩的茶叶在前两道清水的浸泡中已然发散，这时候，茶叶的香气和味道的甘甜都明显出来了。皇上说的没错，一道茶苦，所以没有人喝，二道茶涩，少有人喝，三道茶甜，很多人喝。”
尧泽的思绪被我牵引，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中带着研究、带着寻思。
顿了顿，我接着说：“但是皇上不知道，其实最好喝的是第四道茶。”说着，端起最后一盏茶递给他。
他定睛看着我，过了好半晌才接过去。
“第四道茶，除去了三道茶的浓烈，余下淡淡的茶香和甘醇的茶味，所以第三道茶甘甜，第四道茶甘醇，这才是最好喝的。皇上尝尝。”
他端起茶杯，轻啄一口，紧接着又抿了一小口，然后慢慢的将茶杯的茶喝完。
他视线停留在青花瓷的茶盏上，又好像是透过茶盏看向了远方，嘴里低低溢出一句话来：“纤指若兰透骨香”。
脸瞬时就红了，因为下一句是：“凝眸似水剪心愁”。
又听他缓缓说来：“以前也有人这么给朕沏茶，总是到第三道茶才端给朕喝，朕事务繁忙，从无心思去想其中缘由，直到今天……”。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直到今天才知道，给他沏茶的那人，心思如何玲珑，不愿他尝苦涩，只给他甘甜。
其实还有一句话藏在了心里，“那人很爱他。”
我想皇宫里要出现这种纯粹的真爱，应该是很不容易的。
心里的慌乱一下子平静下来，原来那一句不是对我说的，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尧泽放下茶盏，神情平添了一丝忧郁，他走至书案前，摊开奏折，细心批来。
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偷偷看了看他，他低头认真专注的同时，也掩盖不了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相反，这时候的他更多了一层冷静睿智、沉稳有度。
其实他的容貌和尧风有几分相似，只是性格截然不同，如果说尧风是春风，那么尧泽一定是严冬。
其实只要他能像现在这样，表情不那么冷漠，心思不那么冷酷，他也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处理公事的时候，不喜太多人，一般都是李总管陪着，如今李总管不在，我就随侍左右。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只听到朱红的御笔沙沙地声音。
不知不觉，时间竟过去了这么久，批完最后一本折子，已是未时，再过一会儿便要早朝。皇帝依然是那副淡淡的面容，只是此刻染上了一丝疲倦。我忽然觉得怜惜，这种通宵达旦处理公事对他来说只怕已是司空见惯。我不由得想到尧风，他正经办事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传来太监，替皇上更衣洗漱。
近身给他换龙袍的时候，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脸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迅速给他整理完，拧来巾帕给他洁面，脸还是热着。
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已经尽力保持平整的呼吸。
他离开的时候，我长长的舒了口气，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到，他说：“那茶味道不错，今晚再泡。”
听着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远，瘫坐下来，才惊觉额际已染了一层薄薄的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