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卞和还坐在十字街头。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已经难以离开了，还在继续和熊通较劲。剑交出去了，人马也交出去了，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跟熊通对抗了。但他痛恨那人的诡计，一想到在太平山过的日子，一想到死人流血一直伴随着他，那股怨气怎么都吞不下，因此他也就不管什么严重后果了。好好劝劝，他说不定可以走。现在他扔石头扔不了，任何人又难以接触，他就知道那人又在拿这块石头做文章。
忽然跑来了一队兵士，领头的一声令下，他就被架上了担架，被几个大汉抬着就走。这是预料中的事，也就用不着惊慌，卞和没有反抗，任他们抬上担架。七弯八拐，出出进进，他左右观望，明白自己到了王宫。他不知道进了什么地方，也就闭着眼睛，任凭他们把他杀了还是关进牢房。他心里明白，这是那个外国使臣起了作用。
他感觉到被抬上了一个高地方，远处还传来歌声笑声。他被放下来了，屁股下还塞了一把椅子。睁开眼睛，见自己置身于高台之上，四周燃起了大火，高台那边空场子里男女数百人，正在一个女子的号令下操练舞蹈。他发现那女子有些像女荪。但现在他不想为那个女子操心了，她是不会吃亏的。他不明白楚君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好在过一会儿就有人弄来了吃的喝的，让他边吃喝边欣赏那边优美的舞蹈，倒也不错。
现在他知道来的又不是时候，楚君成婚之际，少不了各国使臣，这时候献什么宝贝，又落进了那人的套子，显然凶多吉少。但死生已由不了自己了，也就不管那么多，吃了再说。
排舞的大场子里，演员们远远望见高台上有大火燃烧，还有人影晃动，以为是楚君在那里观看，便人人努力，唱起歌来精神亢奋，因而听着很是悦耳。卞和这次的感受与去年在古城的感觉大不一样了，他从来没有看过如此步伐整齐又如此美妙的舞蹈，从没有听见过这么多人共唱的歌曲，禁不住热血沸腾。他闭上眼睛，悉心品着那节奏明快让人舒坦的歌。
荆楚春兮，王三月，
鹧鸪啼兮，梨飞雪。
女踏青兮，青如茵，
凤求凰兮，凰似蝶。
这体现********的快乐歌谣，那步伐矫健的舞蹈，足以让一个不幸的残疾人伤心，何况自己的残疾还不是天生的？卞和想想自己原本健壮的身体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不觉喉头哽咽，上好的食物也有些吞不下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影荡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身后扶着椅背站了好久。他以为是卫士守护着他，并没有在意。待那人说话，才听出是老熟人来了。
“这歌好听吗？”
冷冰冰的问话让卞和吓了一跳，接着他听出是熊通，当今的楚国君主。尽管他恨他恨入骨髓，却也知道楚国法度的威严不可冒犯。他连忙溜下椅子跪了下去，只是不吭声。熊通不再像以前那样亲自拉他或是扶他了，做个手势，侍人将卞和扶起来坐着，侍人退到一旁，熊通仍像一个侍卫那样站在他身后。卞和不敢抬头望对方的脸，斜眼一瞅，发现熊通腰际的剑换了，换上了他那天给的那一把先王剑。熊通继续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这歌好听吗？”
“好听。”
“好听为什么流泪？”
“越美好的歌，越是对不幸人的刺激。”
熊通说话声音有些酸酸地：“你呀！那天在古城小房里，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不听话呢？到了我们能够保护自己的镇国之宝时，我自然会去接你们，让你跟全体楚民一样，享受荣华富贵。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的心事呢？”
“什么镇国之宝？一时说它是块没用的石头，一时又说它是什么镇国之宝。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治国不是治家，靠老实本份是不行的。你说得对，这是一块上好的美玉，算得是荆山至宝。至于是不是镇国之宝，也不过一句话而已。我就是要让楚国的臣民都知道，苍天向着楚人。我还要让诸侯知道，‘宝玉现形，拥者称王’！先让他们相信，然后辟谣。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我这样干绝对不是为我个人。”
“可是你也答应过我，不干让楚人失望的事。”
“我没干让楚人失望的事。”
“可是……大王呢？小王子呢？”
这意思是说他弑君篡位，熊通忽然血往上涌。这正是他忌讳的伤痛。一个庶民竟敢这样对他说话，这是不能容忍的。可是卞和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时候并不知道会有后来的变故。他愣了好一地儿，阴沉沉地说：
“什么能够让楚人高兴，怎样才让楚人失望，你明白吗？”
卞和不明白。
熊通说话带着杀气，声音放大了不少：“让楚人高兴的事，莫过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地盘，大家能够安心过日子，能够受到天子和诸侯的承认和尊重。这些办到了吗？没有。先君是被气死的。小王子是我的侄子，我跟他有多亲你不会知道。可他要向各国使臣揭露我们把宝玉说成石头，要去告诉大家我们弄虚作假。不错，人都得说真话。但对你的敌人也应该说真话吗？他一说真话，你们卞家几辈人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你的脚岂不是白砍了？我是对你说过，并且对上天发过誓了，要干对得起楚人的事。我要对得起楚人，对得起先君和小王子，更要对得起先王。怎样才对得起他们？那就是让楚国强大。我要干的，就是这个目标！可你也答应过我，却没有信守诺言。”
卞和不觉有些气短了：“那天我的确答应过你，还受了你一拜。可我后来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了？”
“一国之君尚且不能保护自己的宝贝，我一个残疾的平民百姓，如何能够担当这么大的责任？我满以为到了那个没人烟的地方可以苟且偷生，谁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数不清的高人还是寻访到了那里，闹得鸡犬不宁，杀人不断……”
他讲着申舒的悲惨遭遇，讲了栾叔死得不明不白，还讲了门前院子里的杀戳。
“你现在是楚王了，楚国先人盼望了多少代的称王，到你这儿都实现了。你是怎样实现的，本不该我操心。我只想到我，我把先王的遗物和队伍交给你了，完成了先王交给我祖先的事情，其他事就是你们的了。可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怎么都不会明白，一年来我过的什么日子啊，睡也睡不安，吃也吃不下，整日里提心吊胆，随时都准备看见流血死人。过去杀人，是为了先王的嘱托，可自从你们进山之后，就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了。这没有结果的等待，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呢？人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把石头献给大王，然后以死相谢。”
熊通好半天没有开口，他凝望着排戏那边的火光，一声不吭。
卞和的话向他透露出重大的秘密，那就是这块荆山至宝引起列强垂涎的故事还没有完结，太平山也没能够太平。假如哥哥在世，一定会为此而惊慌不安，但他却不。这消息足以令他精神振奋。看来这件宝贝的挑战性正在产生巨大的冲击力。“拥者为王”，竟以如此方式在他的身上应验。列强为什么要得到这件宝贝？很明显，既是他们自己要称霸，更是怕楚人因为有了它而变得强盛。他的内心百感交集，喜的是这件宝贝正应证他称王的正确，悲的是这宝贝使他从此不敢有丝毫马虎。尽管心有千千结，他面上却不露声色。他为自己的意志战胜了欲望，没有动女荪而庆幸，为一年多来的辛勤而自豪，为迎娶邓国女儿而欣喜。他更坚定了信心，为了楚国，必须克制所有的个人欲望。
熊通一时走神，脑袋里如有雷霆轰鸣。整个宫殿到处有火，火光此强彼弱，熊通的脸上便随着变幻着色彩和明暗。卞和发现，楚君的眼里也闪着火光。才一年多一点时间，年纪轻轻的熊通就好像经历了几个世纪，变得老成，去年挂在脸上的稚气和笑容不见了，有的只是威严，和由威严派生出来的漠然冷峻。似水清澈的眼睛里，再也望不见那份儿真诚了。
好一会儿，熊通摆摆头，说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这些话他也只能对卞和说说：
“你知道一年来我想些什么？我也不老，也想到处玩玩，多么想再跟你演一演《犁田歌》啊！可是不行。楚国需要楚王，我就只能没有朋友，只能高高在上。你以为我就不想认真看看那件无价之宝吗？谁不想剖开它，看看它的真实面目，体验一下那至高无上的光泽和温润啊！可是我不能因一时的冲动就不计后果。你要明白，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可能是最可怕的东西。好比这好看的舞蹈，好听的歌曲，在别人是享受，在你却是残酷。这块美玉在有的人手里是福，在有的人手里就是祸。我的兄长和你的爷爷就是因它而死，你的脚因它而砍，我的侄子就是因你和它而被杀。这些，你明白吗？……因此我只能克制着自己的欲望，为了能够毫无牵挂地看它一眼，我必须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发奋图强，必须堵死一切贪恋的通道。你看着我是一国之王，可我是怎么生活的你不可能想像得到。死是最简单的。你的先人为了保存这个无价之宝，历经了多少苦难，谁都说不清楚，可他们没有死，为了什么？就只为盼望楚国有朝一日能够扬眉于天下。离开你以后，我认真地查了你的老祖宗武卞的身世，才知道他练就了一身武功，对楚人忠心耿耿。可是为了这块石头，他没有上过一次战场，却与老牛为伴过了一生。一百多年，可能还远远不止，那么多代人都等了，你才几天，就耐不住了？你看，为了不让它的光晕被人发现，我燃烧了宫中所有的干柴，以假乱真。一夜的代价是多少？”
虽说熊通的语言十分感人，可卞和却难以被打动。所有加在他身上的不幸，都不是因为荆山之玉本身，而是野心家玩的心计。他嘿嘿冷笑：“你是大王了，这块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都十分清楚。你希望楚国强大，我也希望楚国强大。你要称王，我也希望楚人能够称王。为了楚国，我时刻准备粉身碎骨。可我不愿做谎言的牺牲品！假如你们都承认它是荆山之宝，即使让我马上死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们都要说它是一块石头，让我受罪还不算，还得让整个家族受这不白之冤。那个没卵子的家伙把它还给我的时候还捂着鼻子。这是奇耻大辱啊！”
熊通却对这个见解不以为然：“天下许多事不是你这么看的。承认它是宝贝，等于和天子宣战。那样一来，要么献给天子，要么楚国经历一场战乱。都知道是假戏，还不能不唱得认真。你知道它是宝，我知道它是宝，还有那么多天下名士知道它是宝，这难道还不够吗？那位申舒为看看它而死时带笑，那位栾叔为得到它而潜伏这么久这么深，他们才是真正的义士啊！何必要天下群氓都明白它的价值所在呢？他们认为有价值了，也就没必要让你吃这种苦头了。他能捂着鼻子，这正是我们所要的效果。”
“天！要是一国人全说假话，楚国富强了又有什么用？”卞和说话有些悲愤，其实他知道这楚国并不是他卞氏的。“它明明是美玉，你们说它是石头。怕外国弄去了，也有道理。可它毕竟只是一块美玉，你们又要说它是什么镇国之宝，引诱那么多人为得到它而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进城就知道了，我又选错了时候，闯错了地方。送你你不要，扔掉不让扔，我知道，这是大王你在起作用。你制造假相，虚虚实实，本不与我相干。但我不能老是等待别人的时间，看别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这么多大火是干什么的？一边宣称没有什么荆山之宝，一边故意弄这么多大火引人注意。难道国家的强盛必须仰仗这些假话吗？”
“这你不懂。”
“我也不想懂。我只希望大王你收下这个镇国之宝！”
“你不懂，那我就偏要告诉你。是不是镇国之宝，不是看它值多少钱，也不是让它取代军队一阵风刮灭敌人。而是看它的身上寄托着什么。先王因他而封三子为王，这还不够吗？武卞及其后人因它而代代相守，这还不够吗？你的脚因它而断，我的哥哥和侄子因它而死。这难道还不够吗？……你还是下决心要献给楚王？收回决定吧，我还可以送你悄悄离开。”熊通好言劝卞和，“回去吧。过几天别人问你哪里去了，我就说是个疯子，赶出宫去了……”
卞和怪叫：“什么，疯子？不！你不能侮辱我！”
熊通又放大了声音：“王者无私，我不能偷偷地接受你或任何人的东西。向楚王献宝就得当着大家的面，那时我就是至高无上的楚王，不是你的朋友了。”
卞和犟着了：“你什么时候拿我当朋友？本来一个跛子揣一块石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你派那么多兵士围到我身边，故意张扬事态，目的就是要让人们都知道荆山之宝到这里了……”
熊通冷冰冰地说道：“说得对。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劝告跑到这里来。来了我就不能等闲视之，还得动心机编谎言。对不起，没办法，我还是不得不继续说这是一块石头。许多人已经认出了你和你怀里的东西，你说得对，你选错了时候，闯进了你不该闯进来的圈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了。好好吃，好好睡，过一天我们说话。”
说罢熊通就气冲冲地离去，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走回来了，补了几句话：
“我在古城时的那天夜里向天发过誓，先王的在天之灵都听到了。你的脚是为楚国而断的，我将把自己的脚变成我们两个人的脚，你该走的路由我承担，你该出征的兵役由我完成。不管过几天你是什么下场，我的话永远兑现。感谢你以王者之剑相赠。”
见熊通要走了，他大喝一声：“站住！”
熊通站住了。卞和是天下唯一个能够这样让他听话的人。“还有什么事？”
“跟你走的卞家人呢？你是不是杀了他们？”
“哼！”熊通拂袖而去。
熊通如一条黑影子飘然而去，卞和有些恍恍惚惚。场子里的歌使他感受不到真实。发了一通牢骚，他的心情好多了。听熊通的话音，假如坚持献玉或是不肯退却，这次又不会有好下场。当众承认是石头？被人当作疯子？不！你有当王的气派，我也有当平民的气派。抱着一死的决心，也就没有什么牵挂，大口吃，大口地喝，享受着一个帝王才有的排场。
不知什么时候，匆匆跑来几个人，走到就下跪，有的还鸣鸣哭开了。卞和一看，正是他卞家人，现在都穿着军装，成了小将军。他也忽然眼睛发涩，算子发酸：
“走来走来，你们都好吗？”
原来他们是大王命令来看老主人的。卞和问他们生活怎么样，他们一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并告诉他一个消息，大王是个好大王，楚国有希望了。还说，随大王来的人都在军中，有的在大王身边，有的在外地守望，反正一个都没丢，都好好地活着。
得知他们都还好，卞和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拉扯了。引起他的注意的，是他们说大王是个好大王。是自己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楚君大婚，举国欢庆，献宝者络驿不绝，便安排专门的时间让献宝人表达臣民的忠心。这天上午议事的时间，楚君命令所有官员全部到场，参加献宝仪式。大夫们早早地在大殿里等候，殿外大场子还站满了军人。值日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命令军人全体面朝大殿立正。待人马到齐，大殿内外一片肃静。这时走出个人站在台阶上，一字一顿地喊道：
“上天赐福，天子护佑，楚君熊通，迎娶于邓。有凤来仪，有宝出山。特召集文武，殿前同享泰和之征。传献宝人！”
“传献宝人！”
一声一声往下传，一路高喊过去，不知有多少声，一声比一声远，直到听不见了。殿内殿外静悄悄的，殿檐上几只麻雀吵闹，倒更衬出了大殿的寂静。因为献宝人过来还有一段路程。熊通穿着节日的服装，背着手慢慢地踱了出来，站在大殿最高处的台阶上。过了好半天，那消失了声音又一路喊了过来：
“献宝人到！”
跟着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个老头子跌跌地跑了过来，然后匍匐在台阶前，头触地磕了几个头。然后跪直身子，双手高举，手里是一个木头盒子。
“恭贺我王大婚之喜，特献上荆山美玉！”
胖侍人将那个盒子取在手里打开，双手捧着走上台阶，恭送给熊通。熊通从里面拿出一个碧绿的圆形玉石，向殿前殿后的人亮一亮，说声“赏”，那人就退下去了。
接着又跑过来一个人，再匍匐跪下磕头，再大声喊：“恭贺我王大婚之喜，特献上会说话的话眉一只！”
那人双手捧着的是一个用绸蒙着的东西。绸布扯开，里面是一个鸟笼子。那鸟就叫起来了：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殿上人们一阵轻笑。熊通再说一个字：“赏！”
这个退下去，再上来一个，献上一颗大珠。
接着四个人抬来了一张大桌，后面跟着两个女子。这是濮人献的两个会柔术的女子。
接着是一盆能放异香的草。
…………
奇珍异兽，机巧手工，无一不是天下绝品。
熊通以为卞和不会来了，他不想再有难题。不想最后，几个人抬着一把椅子快速走来，椅子上坐着卞和。卞和怀里搂着那块石头，面前还横着一根拐杖。熊通脸上一下子变得难看。他们飞快地跑了过来，将椅子放在正中台阶之下，然后抬者让卞站起来，撤了椅子。卞和立不稳，就势跪在地下。
卞和一看这阵式，就明白熊通唱的什么戏，知道自己又撞到鬼门关了。他原本可以不来，但熊通那晚的话强烈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假如悄悄离开，那么在熊通心里自己再也没有了份量，卞氏家族数代人的努力将无人知晓。他来了，没有考虑后果。现在把这架式一看，心里清楚没有了退路。他将那块石头高高地举起，大声叫道：
“野人卞和，恭贺我王迎娶大国之女为楚国夫人，特献上荆山至宝以增吉祥！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熊通道：“好！传过来！”
那天跟卞和对过话的胖侍人走了过来，还是那个盘子，让他将石头放在盘子里，双手送上台阶。熊通漫不经心拿在手里左右看看，忽然大怒：
“大胆刁徒！这不过是一块肮脏的石头，你冒充什么荆山之宝，戏弄寡人。来呀，拖出去斩首！”
卞和叫道：“慢着！我还有话说！”
“有话快讲！”
“这的确是荆山至宝，天下无双。先王有言：‘荆山有宝，顽石裹藏，宝玉现形，拥者称王！’大王，这是楚国先王传下来的，是不是镇国之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的确是荆山至宝！”
“传玉工！”
又是一路喊叫。这次没有刚才等得时间长，因为玉工们早就等在大殿后面，一喊就到。一个玉工到了，跪在卞和身边，还是去年出面证明是石头的那位。现在卞和知道都是唱戏，瞥了那人一眼，并无个人成见。那人也跟他对视了一眼。
“你可看仔细了。”卞和小声提醒他。
熊通问道：“玉工，这个人拿来这件东西，说是向寡人献宝，还说它是什么楚国的镇国之宝。你要看仔细了。”
玉工拣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一会儿，高声说：“禀大王，这不过是一块石头。”
卞和大叫：“你胡说！”
熊通冷笑道：“你闹得满城风雨，天下到处传言寡人得到了什么荆山之宝，置楚国于危险境地。玉工说话你不服，那么好，让这么多人都看看。你看我的身后，站的都是楚国的饱学之士，个个都是钻透坟典，通古博今的旷世奇才，相信他们的眼光不会有错。再看看我的前面，你的身后，都是习武的骠悍将士，他们南征北战，见多识广。让他们来给你的宝贝做个见证。”他指着大夫们，“诸位大夫，你们可要看仔细了。传！”
于是从第一个人开始，每个人都拿在手里看了一遍，最后还到了那个盘子里，侍人端着盘子立在楚君身边。熊通厉声问：
“石头还是宝贝？”
众口一词：“石头！”
“再让将士们看看！”
侍人将石头端下去，过来一位将军，向楚君行个礼，然后拿着石头举起来，跑步过去上了一匹马，从站得城墙似的队伍头上一路高举着跑过。第一层跑到头，再到后面第二层，就这么呈“S”形穿到了第八层，然后再下马，跑步到台阶下，再放入那个盘子，再退回去。
楚君大声问：“你们都要说实话。石头还是宝玉？”
将士们的声音如一阵波涛：“石头！”
熊通再问：“这个狂徒犯欺君之罪，该怎么处置？”
又是如波涛似的回答：“当斩！”
熊通示意将石头还给卞和，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卞和的面前说道：“你听见了吧？你犯的是欺君罔上之罪，理应砍头。但，现在乃寡人大喜的日子，特网开一面。你只要承认这是一块无用石头，寡人赦你无罪，不然，你是活不成了。”说着他的眼睛直视着卞和，那眼睛很明白地递出一种信息，要他全身而退，不要再犟了。
卞和却输不了这口气，全然不理睬他眼睛的暗示，拼全力爬了起来，胁下夹着拐杖，指着大殿内的大夫们大声喝斥道：“你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空读圣贤书，枉冠学者名！”然后他再掉头用手扫一遍那么多武士，“还有你们这些没脑袋的东西，只尊强权，不问真假。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啊？”
那些武将威风凛凛如几大排石头，又像是厚厚的城墙不置一辞。卞和掉头对着台阶上的熊通高声喊道：
“大王啊大王，这么多人围着你的意思转，承认了你的绝对权威，我为你感到高兴。可是这么多人只看人的脸色而不顾事实，我又为你感到难过，我为你感到羞愧。你就把楚国振兴的希望，寄托在这帮家伙身上吗？你指望这些伪君子帮你成就大业吗？你趁早杀了我吧！我不想看到全国上下一片说谎声，不想看到荆楚之士被人称作厚颜无耻！不想看到大王将来的悔恨！先王啊！你遗留给子孙的至贵财富，却被他们斥之为无用之物。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就是要让楚国蒙上一层尘雾，让别人看不清，猜不透！一个谎言遮盖着另一个谎言，这个谎言为了让人相信另一个谎言是真的。大王，你可真是用心良苦。我告诉你们，我宁可死，也绝不颠倒黑白，这就是荆山之宝！但它绝对不是什么镇国之宝！‘拥者为王’只不过是个神话！……”
看来卞和是要硬到底了，熊通气得脸上发黑，可是他又不得不佩服这个人是条真汉子。卞和这样闹对他只有好处，他巴不得他使劲喊，喊得天下人都知道。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问题的要害，卞和连这样的话都喊出来了，这是下决心要以死相挟的。倘若不处置他，传出去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灾祸。他冷冷地命令：
“拉出去，砍掉他的右脚，免得他到处惹是生非！”
卞和被拖走了，他不停地喊叫：“你有本事理直气壮地称王，为什么没本事理直气壮地承认它是荆山至宝？你们都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敢承认？……”
熊通走回大殿高台，呆呆地立在大殿的台阶边上一动不动，所有人也不敢乱动弹。殿上殿下鸦鹊无声，只听得旗帜猎猎，伴随着那喊声去了远方。
卞和与这块石头的出现，将他的权威再上了一道铆钉。可卞和喊的最后一句话，无疑将他制造的神话戳穿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