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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刚正执法苋喜无私 出征带儿文王受罚

熊赀被齐国称霸所刺激,天天眉头紧锁,思考着用什么办法与齐国争个高低,好多天不上朝。那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稀里糊涂地就走到朝堂上去了。见到满朝大夫都在那里,才明白自己来了什么地方。苋喜跟以前一样,大声喊奏事。熊赀不能不耐住性子坐下来,指望大家七扯八拉一会儿就开溜。不想苋喜喊完了就冲冲跑到台子下跪下,高声给大王提意见:

“大王许多时日不上朝理事,议事大殿不议事,也让大夫们无所适从。

熊赀见了这个人就不舒服,斥道:“让你主持制定法律,你都完成了吗?”

“制定的法典搁在大王案头,可是大王不看也不批。”

“寡人说的是全部。只要是关系国家利益的,约束人人向上的,寡人一律照准。”

苋喜马上夸张地大声谢恩。熊赀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不看就照准,这是什么作风?大夫们都暗吃一惊。熊赀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草率,不过苋喜不会歪搞,尽管讨厌此人,但他一向办事认真,得到了大夫们的一致肯定,不好反悔,就这么原谅自己了。好在这时出来了一个人,代大家发表意见,他是斗谷虎:

“大王,苋喜大夫恪尽职守,人人都清楚。可是如果大王不看就批准了他制定的法律,恐怕后来会带来麻烦。”

“那你也参加一个吧。”

熊赀的心全然没有操在这些事情上,他一心要打仗。

好几天他躲在后宫不出去,害怕一出去又走到朝堂上去了。好在用事情拴住了苋喜这样的大夫,就不会有谁来打搅。申侯那家伙也被斥退了,大夫们不会再为申侯来跟他较劲。没想到,夫人又跟他较劲了。

深秋了,如何跟齐国比高低的办法没有想出来,自己却病了,躺在床上好几天。于是夫人天天陪着他。这日傍晚天晴无风,下午的阳光有些温暖,他要出房走走,夫人就跟在他的左右。他见夫人还是没有话说,就笑道:

“夫人,还是不想跟寡人说几句吗?”

“大王身体欠佳,怕惹大王生气,加重了病情。”这等于是说,她有话说,而且是对大王不太有利的话。

熊赀笑道:“寡人还不致于这么弱不经风吧?夫人愿意跟寡人说话,说明寡人做的还是那么回事。尤其斥退了申侯,宁肯宫里缺东少西也不用他。不知夫人还有什么可以提出来。”

夫人说得很巧妙:“斥退一个申侯,是因为他帮宫里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一旦宫里差东西了,又会想起这么个人。我跟大王已经这么多年了,再斗气使性也没什么意思。谢大王以我的话为意,这也是大王与其他诸侯的不同处,也是楚国欣欣向荣的原因。假如要一心为国家,大王会更不自在了。”

“现在寡人也没有什么不自在呢。”

“是吗?苋喜常让大王生气,假如苋喜犯了什么事,相信大王反倒不气了。大王气的是他执法的严正,心里不喜欢,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如果继续迁就,他将限制到大王头上了。不知大王能不能坚持下来。”

“说的好。夫人能跟寡人打赌吗?”

“打什么赌?”

“就是刚才夫人问的,看寡人能够坚持到什么程度。”

“大王能够坚持到什么程度?”

“只要执行的是先王大法,只要新制定是对楚国有利的法规。寡人一定全面承受。”

“万一有承受不住的呢?”

“寡人将跪在夫人面前认错。”

夫人笑了一下:“大王,王者无戏言,可不要轻易出口。”

“已经出口了。”熊赀也笑了,“若是寡人都坚持下来了呢?”

“我也将当着众大夫的面,跪在大王面前祝贺。”

“一言为定。”

他们边走边聊,夫人有心,将他带到了内殿的典门。这典门是专门修法律的,苋喜和斗谷虎等人天天在这里办公。熊赀心里犯嘀咕,怎么糊里糊涂走到这里来了?见夫人走上前了,他跟在她的后面。守门的见大王夫妇来了,赶紧请安。夫人命令把门打开,熊赀跟着他走了进去。这时他有了些疑惑,夫人绝对不是随便走到这儿来的。他的眼睛左右一扫,就明白了是为自己的打赌。十几张桌上,摆放着零散的竹简,那都是正在进行中的典策修定。正中桌上,摆了一堆已经成编的法典。夫人这才开口:

“大王,这一堆听说大王全部批准了?”

“寡人看都没看,谁说都批准了?”

“可我听苋喜大夫在这里大声宣布,说大王在大殿当众宣布的。苋喜大夫和斗谷虎大夫带领修典的所有人在这里举行了跪拜仪式。要知道,这每一册里,都有对大王的约束。”

“夫人你,你都读了?”

夫人含笑点头。

熊赀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当着所有大夫们同意的。“也好,”愣了一会子,他自嘲地笑笑,“王者无戏言,寡人这下被拴进去了。走吧。”

“但愿我有机会当众认输。”

出门走了几步,熊赀心有所感,自言自语地说:“当年斗谷虎对寡人说过民间俚语,记得是……成人不自在,自在难成人。寡人那时候鬼迷心窍,没有在意。到现在,看到了人世间的冷暖,经历过生离死别,越过越难,方明白民谚乃古人千年总汇,至理名言。”

一阵风来,熊赀几声咳嗽,接着喉咙呼呼地响起来,出气困难了。夫人不能再跟他对话,将他扶进内室去。

躺倒床上,熊赀心有千千结,还操心着齐国称霸的事,告诉夫人说:“传令子元,把邓国灭掉算了。我们的那个舅舅一肚子怨气,若是他跟齐国郑国通好,我们算是完了。把邓侯接到郢都来,让他享受后半生吧。”

夫人没有接话,坐在他身边也没动,低着头望着床沿。他从夫人的无言中感到这种决定只怕不妥,便猛坐起来。

“不对,灭邓,寡人要亲征!”

不可授子元以兵权,这是他首先想到的。接着他想到了方城,那是窥视北方的了望台,应该是楚国的大门。他忽然想起了父亲七十多岁高龄带兵出征的壮举,不觉豪气顿生。

“先王为寡人做出了榜样,死于战场,胜于死在床上。”

许多天过去,天气晴好,熊赀的身体也好多了。那日上朝时,有人报告邓国传来消息,熊赀的舅舅祁侯死了。祁侯的儿子成了邓侯,想重新组建军队,与楚军抗衡。

“他如何有如此能耐?”熊赀问。

斗谷虎回答:“肯定有某些国家暗地里支持,不是郑即是齐。”

“舅舅是怎么死的?”

彭仲爽说:“被他儿子气死的。儿子埋怨老子,老子就死了。”

这话是真的也是虚的,说真的,是祁侯的儿子对父亲当初放熊赀过关愤愤不已,对老子说话从来都不客气,说是他气死的也未尝不可。说虚的,彭仲爽并非亲耳听见,不过是要给个口实让熊赀去伐邓。熊赀明白,不顾身体虚弱,马上决定“伐无道”。

经过许多日的准备,队伍整装待发。那日熊赀准备出宫,两个儿子见父亲要到宫外去,以为那很好玩儿,一起跑过来要跟着去玩儿。两个小子天真可爱,熊赀马上想起多少年前斗谷虎的儿子在野外玩儿的情景,便让内侍带上一起走。他觉得孩子在野外玩玩能够长见识,这次出征又没有危险,带上自己也舒服点。

十分自然,因为带孩子,熊赀命令申侯一起出征。要那个人跟着是为什么,他没有想过,作这个决定却是顺理成章的。

经过了出征前的祭祖、祭旗等一系列仪式,便出发了。他坐在车上,左右两旁是两个搂着他的儿子,使这次出征多了些温馨。走了一段路,两个儿子在车里就感到厌烦,便要骑马。他们从车里钻出来,那个申侯便不失时机地就伸出手来接着了,和另一个侍者一人载一个,让他们在马上过过瘾。两个小子在马上大呼小叫,便使路人感到这支队伍有些莫名其妙,到底是旅游呢还是去打仗?

彭仲爽指挥军队,陪在熊赀左右,但他不时往前赶,落后看,随时发现问题,处理问题。两位公子一时赶前一时落后,跟将士们逗乐,他们还探手扯战士的帽盔。看看情况不大谐调,不能不向大王建议,说两位小公子不应该夹在军中,应该派些人带着公子走到队伍后头去。不能带孩子的话他不敢说。熊赀也发现出征带着两个儿子有些欠考虑,当即命令,带公子走到队伍后面。

那时正是初夏,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部队长期出征养成了规矩,那就是行军时吃的都是掺菜的饭,只有打仗前夕才能够吃上一顿饱饭。部队在邓国边境驻下,兵士们便要去剜野菜。熊赀忽发奇想,孩子也应该从小熟悉这种生活,从小知道每粒饭都来得不容易,便命令内侍,带着两位公子参加兵士们去挖野菜。

“听着,不是去跟着玩儿,要亲自挖。”他还特地嘱咐。

两位公子这次出来大开眼界,干什么事都新鲜,觉得野外比跟大人们在一起一本正经好玩儿,便喜孜孜去了。

熊赀身体还没有复员,便在营帐中睡觉。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人吵闹,仿佛还有骂声。他命令申侯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申侯说没什么事,要大王安心好生休息。申侯的遮掩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翻身坐起来,套上鞋就往外走,申侯要去扶时被他推开。申侯只好跌跌地跟在后面,向人做手势。这一点被熊赀注意到了,他大声喝道:

“不要动!说说,到底什么事?”

侍卫们和兵士都不吭声。熊赀掉头厉声问申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申侯这时才说,没什么大事,两位公子在外好玩儿,拿了一个老头的篮子,那老头子就大骂起来了。熊赀感到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再问:

“那老头子什么样?”

“没看见,听军士们说的。”

熊赀便冲冲往帐外走去,见两个小公子不知在哪里,所谓的老头子也没有看见,便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带人挖野菜的有个小军官汇报说,两位公子挖了一些野菜,却没东西装,这时看见一个老头也在远处挖野菜,就跑过去把那个篮子抢来了。没想那老头子小题大做,就在辕门外骂起来了。一个野老头敢于在辕门外大骂,不会是一般的村夫。他再问:

“骂的什么?不准隐瞒!”

军士说:“他说楚人伐邓是伐不义,可是楚王出征带儿子,唆使公子抢东西,真正不义的不是别人。自己的事情管不好,还管人家的事情,天下人都长着眼睛,蒙得了谁?……”

熊赀猛然一惊:这种话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的,这是个高人。他大声喝问:“抢夺别人财产,该定什么罪?”

左右答道:“处斩!”

熊赀脑袋一晕,他完全没有想过抢只篮子会有这么重的罪。可是话已出口,不能不硬撑到底。“把这两个小东西绑了!”

没有人执行,甚至没有人动弹。那两个“小东西”一个是小王子,一个是公子啊。

“执行!”

发了这声命令,他就跑出了辕门,可辕门外什么人都没有。他回头问,那老头子长的什么模样?回答说是个驼背。他再问往什么地方去了,兵士指了个方向,熊赀便命令牵过一匹马来,向兵士指的方向追去。

但一队人马跑上了山岗,放眼四望,也没有看见有人。便再问挖野菜是在什么地方,随从指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湖。他们跑到湖边,虽没看见人,却看见湖边有一幢茅屋。熊赀估计这就是那个老头住的,便策马跑过去。到了茅屋附近下马,见附近除了这幢茅屋外再无别人居住,更相信是那个老头住的。不是隐士住到这个鬼地方干什么?他们在屋外看了看,然后走进屋去。

屋内没有人,却连门都没关。熊赀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老师的气息。这气息他太熟悉了。再看屋内的东西和摆设,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一只陶罐里还剩着野菜糊糊。熊赀的眼睛顿时湿润了。老师一生弧身一人,自己的学生当了楚王,可他却比以往更加贫苦。熊赀知道,老师这不是故意充高雅,而是遵守先王的嘱托,要把他这个学生培养成真正的王者。他对两个公子的斥责也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提醒他。

他知道,保申不会回来了。熊赀在那间破屋里呆了好一会儿,才拖着两只沉重的脚回去。走时专门留了几个人,要他们挨着访查,告诉他们,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回来就把他请去见他。

出了门才想起两个儿子正面临被斩的下场,匆匆回到帐中,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惩办两个儿子。仿佛他自己的一切毛病都在儿子身上,只要把那两个小子惩办了,他就会一身轻松。他不会忘记跟夫人的打赌,只要是有利于楚国的法律他都遵守到底,现在怎么遵守?他问两个小子现在在哪里,军中执法官说,已经关起来了。他命令所有随军大夫集中,宣布说,按照先王制定的法律,抢夺老百姓的东西就该斩首,今天犯法的是两位公子,同样不能幸免,他要大家参加执行。接着他大声命令把两个孩子押上来。两个小子的小胳膊被反绑着,虽绑得不紧,却也被这阵侯吓傻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假如大夫们装聋作哑,这两个小子就死定了。还好,就在他大喊“拉出去”时,出来一个作梗的,他是苋喜。楚王这次让苋喜随军,其主要任务是到申县吕县宣讲楚国礼仪及法律,也是为了给军队做个样子,表示军中有法还有执法人。恰好碰见了这事,苋喜就站出来了。熊赀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这才落下来,第一次看苋喜有些顺眼了。不过这人的意见并不令人舒服。

“大王,楚国没有这条法律。”

“哦?”熊赀好不高兴,只要保住了儿子,他就高兴。他突然觉得苋喜挺有人情味,刹那间有些自责,认为平时对人家太疏远了。“说说。”

“两位公子未成年,没有判断能力。再说抢夺百姓财物者斩首,乃军中特定的大法,两位公子不是军人。”

“你的意思是算了?”

“不。”苋喜说,“幼子犯法,其父顶罪。”

“好好好,那就寡人顶吧。这项罪是怎么定的?”

“数额大致人死亡者,处斩。数额小无伤生计者,双倍赔偿,登门谢罪,并求其宽恕。”

“那好,由寡人带着两个儿子登门谢罪,赔他的篮子吧。”

“还没完大王,”苋喜并不就此收场,仿佛要抓住不放,又仿佛要借这场合宣读他的法律条文。他毫无表情地说,“出公差而带家眷,乃假公济私,重者夺其封爵及其职位,轻者罚扫议事大殿或公所,地方官员三月,朝中大夫一月,大王三天。”

熊赀哭笑不得:“好好好,我回去就扫。还有吗?”

“还有。内外勾结、窝销脏者与盗窃抢劫者同罪,包庇纵容者加等。这是大王亲自主持制定的《仆区之法》。”

“你是说寡人窝脏销脏,还有包庇纵容罪?”

“不是大王,另有其人。”

“谁?”

“申侯!王子及公子犯法,实乃申侯怂恿唆使。”

熊赀一听就知道这人不肯放过申侯,这时他充当和事佬:“好了好了,这事之罪全在寡人,申侯的罪以后再抓住了再说吧。把两位公子送回国去!”

苋喜掉过头来就大声申斥申侯:“申侯听着!”

申侯只得站上前一步,躬身缩肩听宣判。

“申侯随军,属编外人员,一切都得听从军队法纪,不得干扰军事。所犯过失,大王特许暂免,现记录在册,以后再犯,加倍处罚!”

申侯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出洋相,只得如犯人似地听凭苋喜宣判。现在他连跟苋喜对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了。其实这场戏是彭仲爽与苋喜两个人导的。彭仲爽得知绑了两位公子,就去找苋喜,他发现只有苋喜搬法律才可能制止杀公子。若弄不好,大王被逼得无路可走时,真的杀了公子都说不定。好在一场危机总算过去,后来彭仲爽问苋喜,你怎么记得那么多法律条文?苋喜一本正经道,记不得。

“那你怎么一套一套的?”

“那是我编的。”

彭仲爽吓了一大跳:“那岂不是欺君之罪?如果那样,就是仲爽害了大夫了。”

苋喜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四平八稳地说:“虽是编的,不合法规却合礼仪。苋喜过去是管礼仪的大夫,君主受困,解救大王乃臣下职责所在。救王子于水火,乃为楚国千秋大业着想。尊老爱幼,乃周公制定之礼,苋喜并没有错。”

彭仲爽对苋喜一揖,从心底佩服这个没有朋友的死板大夫。

等在茅屋那里的兵士回来报告,屋主人终究没有回来。傍晚,熊赀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些大夫,收了许多篮子,一起来到了湖边的茅屋。在屋前,熊赀带儿子跪下,向茅屋磕个头,大声说:

“老丈,熊赀教儿无方,欺凌老丈,现特来请罪。”

再逼着两个儿子对茅屋磕三个头,这个惩罚就算结束了。他让侍卫带公子回去,自己又在湖边徘徊许久。申保是不会露面了,但他似乎明白了老师对他的希望,虽说究竟是什么还得费一番心思。

但就在他觉得不可能有保申的下落时,来了个化妆成老百姓沿着湖周围打探的兵士,报告说,那个驼背老头儿走了,怎么请都请不回来,只让他带个话给大王。

“带什么话?快说!”

“老人说,他出生在申国,现在申国也没有了。他教了个学生,现在学生却只疼他的儿子,忘记老师了,他只好四处漂泊。他说他住在北边的方城,若是大王有心陪罪,就迅速到方城找他。”

熊赀好不扫兴,埋怨这人:“你们可真是没用,他一个驼背老人,你们就不能强迫把他到寡人身边来?”

可那人说:“大王哎,这个老头可不得了。”

“怎么了?他还有武功不成?”

“他倒是没有武功。可他身边人有武功。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可我想拉他回来时,刚碰到他的衣袖,不知从哪里钻来的人,一把剑就顶到我脖子上了,好怕人。”

熊赀突然眼睛一亮,高兴地笑了,向北方一揖:“知道了!”

第二天就把儿子送回去了,队伍继续朝前走。经过了对公子惩罚的危机,军中都知道军法的厉害,所以军中纪律十分严肃,倒也让熊赀倍感欣慰。不一日到了邓国,根本没有军队拦住,新君早已逃跑,只剩下一座空城和跑不掉的百姓。城头上插起了楚国旗帜,殿内安排了楚国的官员,邓国从此变成了邓县。

这支人马在邓国忙碌,熊赀却没有打站,带着彭仲爽、斗谷虎等大夫和一支劲旅继续快速往北推进。彭仲爽看出点名堂,那个老头子的话是向大王打暗号,要他快速赶到方城去。大家都明白了那个驼背老头子就是保申。行军路上,熊赀把保申的往事跟彭仲爽讲了,说老师要他赶往方城,绝不是没有道理。什么道理?连彭仲爽也不明白这位大王的老师意思何在。他问斗谷虎:

“到了方城再看吧。可那是人家的地盘,不知能不能取。斗大夫您看是什么意思?”

斗谷虎却有些心不在焉,唯唯而已。

到郑国边境已是夜晚,熊赀命令不准休息,让一支部队带着干粮悄悄绕道插入北边,命令他们看这边的情况随机而动。到天刚亮时,留下来的这支部队吃饱了喝足了而且睡了一觉,向郑国发起了猛烈进攻。

郑国军队这时大多数还在被子里,见楚军突然打来了,匆匆起来向南反攻。攻的和反攻的都十分激烈,靠南面的部队拿下方城几乎是不可能的。郑军只想到了南边是楚军,没有防备背后受敌。绕道往北的部队已经在方城之北,等了大半夜了,见这边打起来了,就从反方向突然猛烈攻城。靠北并无防守,防南的部队抽不出身来赶去救援。到太阳升起时,方城就被拿下来了,没死没伤的郑国兵士都逃了回去。

而这时候,从郑国都城开来的部队已经看得见了。这支部队见这边已经失守,只好接了逃跑的那些兵士,掉头回去了。熊赀叫随行的斗谷虎和彭仲爽看北边郑国军队:

“这就是老师让我们快速到方城找他的意思。”

斗谷虎道:“保申是在想立功赎罪。”

“他有什么罪?”熊赀不明白。

斗谷虎担心自己说漏了嘴,不再说了。

好在熊赀也没有追问。

所谓的方城,其实只是起伏的山丘,郑国一支部队驻这里,砌有营房,了望哨,还有守护的小城,其实经不起大部队进攻,算不得一座真正的城。它是郑国靠南的边陲,夺取了这个地方,等于向北扩张的前沿哨,熊赀更加明白了夺取方城的重要意义。熊赀命令将死的郑国士兵好好安葬,对伤的好好治疗,能走的让他们搀扶着回去。然后他上到方城墙上,向北了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假如再慢一步,方城就不是这么好取了。看来,郑侯也没有来得及严防方城。看现在,这里就是楚国向北的大门了,图霸稳了第一步。出征的颠簸,胜利的喜悦,使他的病反而在好转,健康正在恢复,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死于征途的故事并没有重演。因此他心情极好,对彭仲爽说道:

“跟寡人建功立业吧!”

彭仲爽却说,没有看见那位保申。熊赀大笑:“你以为我的老师真的在乎寡人的陪罪?他说不定正躲在哪儿看我怎么上蹿下跳呢!”

不过马上就有人来报告,住兵的棚子里有十几个人,其中有那个驼背老头子。熊赀一听好不高兴,左右一看,不见了斗谷虎,忙忙地跑下去。到了那座临时搭建的棚子前,见门口站着斗谷虎,没有听到声音,他走进棚子一看,见十几个带剑的年轻人整齐地坐在那里,见到熊赀,保申站起来行礼,并对那十几个人说:

“这就是楚王,你们以后,就要对楚王忠贞不二。”

那十几个原来都是保申带的学生,看样子个个武艺高强,齐刷刷跪在熊赀面前,“给大王请安”。熊赀大惑不解,在郑国的地盘上为楚国教学生,这该怎么解释?保申向熊赀说:

“大王,这群学生都是我从楚国带过来的,以周游列国的名义来到了方城,以为大王的内应。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个,可以五十步以外取人头;这个,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还有这个,夜晚入户不用亮灯……他们可以为大王效力。不知大王愿不愿意看看他们的武功表演?”

申侯这时也跟着来了,听了这一番宏论,高兴地说:“大王,今后出门,带一二勇士,也好有个防备。今后哪个国家不听从号令,派个武士不就行了吗?恭贺大王。”

熊赀正要说什么,这时候站一个人站到保申的面前,他是斗谷虎。

“斗大夫,您有话说?”

斗谷虎脸上的青色更加突出,马着脸道:“大王,千万别听保申的,也千万别听申侯的。”

熊赀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很是吃惊:“有话请讲。”

斗谷虎没有阻止保申的建议,让太夫人自杀,至今深以为恨事。这次随大王出来什么话都不说,这时倒站出来了。他对这位大王的老师也不行礼,冷冷笑道:

“保申大夫,记得您当王子老师的时候,你教育大王要以德服人,以德理国。斗谷虎至今记得老师的名言,治国在于治人,治人在于治己。国家保障靠的是军队,国家稳定靠的是大法。征伐无道,取信于民,靠的是自身的修德。假如大王需要武艺高强的剑客来取天下,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将这么多文臣武将置于何地?不知保申大夫想过没有。我看你是越活越糊涂了,旁门左道是民间闲汉们玩的把戏,怎么可以用以国家大业?楚国不搞暗杀,不能用剑客。”

熊赀素来看重斗谷虎,这时也忽然清醒了,接着斗谷虎的话说:“斗大夫说得对呀,保申大夫,假如寡人需要剑侠保护,说明寡人成了众人之敌,即使有天字第一号的剑客,又有什么用呢?不过,难得老师还在为楚国培养人才,寡人只问,他们的学问如何。”

“我所知道的他们也都知道,别的,就非我的能力了。”保申说这话时情绪有些低落。

熊赀高兴地说:“好,所有人都跟着寡人,寡人让大家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大家请吧。”见保申不动,熊赀闪到一旁请老师先走。

保申却不走,他叹息道:“大王,刚才斗大夫一番话,使保申如从梦中惊醒。看来保申是重大王胜过了重国家,爱人太甚而忘了大义。大王的态度也实出我的意外,大王并没有依了保申而忘了忠言。学生所思超过了老师所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说面子不好看,毕竟是高兴多于难堪。大王你的胸不佝了,你的背不驼了,斗大夫苋喜大夫还在你的跟前,说明楚国如日东升,朝气蓬勃。我也只能为大王做这么多了。大王,我真的要离开你了,太夫人为了大王而自牺牲自己,是我添了一把火,我却还活了这么久,我得向太夫人汇报去了。”

“老师,您千万不可这样……”

“你走吧,我不会死的。那群学生,耗了我多少心血,但愿他们能对大王起点儿作用。你走吧,我不会走的。”

熊赀知道硬逼是不行的,离开了再想办法吧。他只好先走了。他追上那群新培养出来的学生,急急对他们说:“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老师照顾好。快去请老师。不,快跟寡人回去!”

忽然他意识到将事情发生,迅速赶回去。

可是来不及了。

屋子里站着斗谷虎、苋喜、申侯,斗谷虎立在跪着的保申的面前,严肃地宣布他的罪状:

“你身为大夫,大王和国家正用人之际,你却不辞而别,不受约束;你身为大王老师,不引导大王修德上进,却以旁门左道引诱人君为非;你身为人臣,却将太夫人逼入死路。你还等什么?”斗谷虎把剑扔到了他的面前。

熊赀飞快地往里跑,要阻止老师自杀。可是晚了一步,保申见大王来了,赶紧抹了脖子。熊赀赶到,保申的身子已经倒在地下了,脸上正在变色。熊赀无话可说,唯有叹息一声。苋喜竟然还在搞记录,他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这些事,这时劝大王道:

“大王,法不容情,保申该死。”

申侯吓得身上如筛糠,他第一次看见斗谷虎竟有如此铁腕。

斗谷虎这时才向大王说出一切:“大王,保申为了楚国利益,做了许多好事。但他竟然迎合了太夫人的思子之情,让太夫人走了极端,若不严惩,必将为楚国历史添一笔难以说清的败笔。再说他当了朝中大夫,却还以老师自居,处处代大王作主,以己之思妄测大王心事,如果不治,必将为今后开一个坏头。为了楚国,保申的自裁也是为他自己保了名节。”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好安葬吧。”熊赀转身对那群学生说:“寡人欢迎你们为楚国立功,但寡人要的是治国之才,要的是军事统帅,要的是为楚国利益为重的义士,而不是显示个人武艺的剑客武侠。你们也看到了,保申是你们的老师,也是寡人的老师,一旦获罪,大夫们绝不饶恕。愿意跟寡人效力的,寡人都要。”

“谨听大王调谴!”

在这群学生中间,还当真产生了奇才。此是后话。

战争胜利,凯旋回国,郢城一片欢呼,熊赀的声望逐渐取代武王,成了楚国的精神偶像。夫人在内殿迎接,两个小公子经过了军中的一段插曲,这时更爱他们的父亲了,也随母亲等在内殿。一见面就飞奔而来搂抱着他。大家欢喜不尽,让熊赀更感到这个家的幸福。晚上夫人专门设酒庆贺,熊赀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两个公子差点儿被杀的经过,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夫人你不知道啊,寡人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寡人和夫人打过赌,为了楚国,寡人能够遵守大法到底,你说要是真杀两个儿子时,寡人怎么下台!”

夫人只是笑眯眯地听着,仿佛听一个神话故事,并不插话,只是劝酒。

不过第二天早晨兴冲冲上朝时,熊赀就被弄得兴味索然。他到得早,苋喜到得更早,他要跟苋喜打招呼说几句客气话,苋喜却提醒他一件他早已忘到脑后的事情:

“大王,扫大殿三天,大夫苋喜前来监督执行。”

熊赀一听火就冲上来了,咳嗽了好半天,让内侍捶背捶了半天才好了些。他指着这个死板大夫斥道:“才打了胜仗回来,上下都高兴,你就不能让寡人高兴地过几天吗?”

“大王可以边扫地边高兴。”

“小心寡人撤了你!”

“没撤之先,苋喜还得忠于职守。”说着他就拿来了扫把,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这时大夫们都陆续来了,都冷眼望着这一幕,谁也插不上话,更插不上手。熊赀不好继续争执了,气冲冲一把夺过扫帚,举起扫帚恨不得劈那颗讨厌的脑袋打下去。可是他也知道,这一打不要紧,只怕这家伙再搬出什么法来了,那样麻烦更大。举着的扫帚终究没有打下来。他恨天恨地,鬼划桃符扫起大殿来了。申侯刚好也一脚踏进来,一把灰正好扬在他的身上,他正要发火,一见是大王,就要抢着大王的扫把要代他扫。熊赀望一眼冷冷站在位置上的苋喜,苋喜如一只狼狗虎视眈眈。大夫们谁都不敢去代劳,眼睁睁望着大王把大殿划了一遍。

这时上朝钟敲响,大夫们站立好,苋喜便喊:

“大王早朝!……”

熊赀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扔了扫帚大吼一声:“散朝!”说完就冲冲走了。

大王走了,苋喜只好宣布散朝。有大夫踱到苋喜面前,问他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苋喜却答,我只按法律,不会讲其他。申侯一辈子吃他的亏不小,巴不得大王不喜欢他,这时冷冷地补了一句:

“小心自己的职位。”

苋喜道:“职位大王所赐,予夺随大王。”说他就走了,根本不理身后别人如何说。

申侯见大夫们都不太赞赏苋喜的做法,想好了一个主意。第二天到得比苋喜还早,趁大王还没来时就扫起地来。不想这时苋喜来了,拦在申侯面前不让他扫。大殿里还没有大夫来,申侯就趁机跟他吵起来:

“苋喜大夫,解大王以危难之中,是人臣之职责,这是你说的吧?在下代大王扫扫地有什么不可?楚国天下不是你的而是大王的,你可要弄清楚。别拿鸡毛当回事。”

苋喜仰着脸不吭声,他不屑于跟他对话,只是挡着申侯不让扫。熊赀来了,见他们两个在那里唱哑剧,又有些好笑。昨天跟苋喜闹得不愉快,回宫后一见夫人就想起了夫妇两人的打赌,想了又想,觉得现在应该克欲制怒,尊重大夫们坚持原则的好品质,况且昨天早晨扫地之后心情和身体都觉得舒服,因此今天比昨天情绪要好些。他走了过去,两位大夫退后,他自觉地从申侯手里接过扫把扫起来。他觉得带头扫扫地为大夫们做个榜样是件善事,因而扫得很仔细。直等大殿扫完,早朝才正式开始。

不想苋喜毫不通融,大夫们刚站好他就再开炮:“大王,苋喜执法,乃是大王命令。今有人拿大法当儿戏……”

申侯知道他是要拿自己开刀,忍不住自己跳出来:“苋喜,大王扫地你只当没看见,枉为人臣,你以为这天下是谁的?在下身为人臣,解大王于尴尬,代大王扫地有何不可?你置大王以尴尬境地,按法就当斩!”

在朝堂之上,熊赀也不能太出格,喝叫道:“苋喜大夫把话讲完。”

苋喜朗朗说道:“大王,扫地乃小事,人人可以代劳。可事关楚法是存是亡,就不可等闲视之。有罪当罚,乃楚法所定,大王自己认可,并有案可查。法乃楚国之法,而不是内宫之规;苋喜乃楚国之臣,而不是私人家奴。尊法执法,卫的是楚国的利益。国家利益为大,乃先王所定。现有申侯早被斥退,还未恢复大夫之职,竟敢在朝堂之上与大夫抗争,扰乱朝纲,按律当斩。念其一介草民,不懂大法,再加大王打了胜仗,宽容为怀,当赦便赦。但死罪可免,活罪不可饶。来人,将这人打出朝堂!”

熊赀和申侯这时都才明白申侯还没有恢复大夫之职,这事又被苋喜抓住,就难以那么理直气壮了。熊赀见武士们正往这边赶,伸出手做个停止的手势,赶紧好言抚慰:

“申侯大夫之职,乃寡人之过。寡人曾对他讲过,回来就恢复其职位,没想到忘了这事。苋喜大夫,这事儿就免了他吧。”大喝道,“申侯不遵法规,罚俸一年!”

第三天早晨,大夫们早早地就来了,主要是看大王扫地这一幕戏怎么收场。大家都站在那里,望着一把扫帚严肃地搁在王座前面。心里都感到好笑,却又不敢笑。苋喜大夫如同一尊石像,毫无表情地站在王座侧方。熊赀来了,一边点头向大家微笑,一边自觉地走向那把扫帚。他拿起了扫帚,卷起袖子,认真地扫起来了。大夫们谁都不敢代劳,不能代劳,也就无由说句话,大殿里只听见扫帚的沙沙声。不过看了一会儿,就看出名堂来了。在大殿的旁边,两位公子站在那里偷偷地观看,显然是大王让他们来,教他们看看自己是得怎样听从大夫们管束的。

等大王扫完了大殿,拍拍衣服站上王座跟前,文武站好,苋喜大叫早朝开始。不等人说话,他自己先发言了,大声道:

“大王罚扫三天大殿结束,大王私带公子出征案结案!”

这时候忽然见夫人出来了,大夫们一愣,赶紧请安。夫人跪倒在熊赀面前,说了一声:

“祝贺大王取胜。”然后站起来面朝大夫,高声道,“各位大夫,大王跟我有约。法典为国家利益之根本,诤臣执法为国家栋梁。为了楚国,惩罚加身而不怒,大夫触犯而不愠。倘若做到,我将当众服输。大王都做到了,我特来履行诺言。”

熊赀高兴地大笑,说:“寡人内有夫人,外有贤大夫,我楚国江山定能万世永固。”

这情景令人振奋,大夫们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楚国江山,万世永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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