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出于对上级的畏惧，所以每个鸡毛蒜皮的细节都极谨慎，不冒风险、不忘自私，治国方面无用处，却令私家昌盛繁荣。——这类官僚在中国古代史中弥久不衰。
斗争的背后：公报私仇的智囊
袁盎和晁错：两位国务家/官僚，其特征各自为“儒家式”正经与改革家战斗精神。他俩作为私敌而彼此仇视。他们之间的仇恨最终大为影响了皇帝对一项头等的帝国危机的处理。
袁盎者，楚人也，字丝。父故为群盗，徙处安陵。高后时，盎尝为吕禄舍人。及孝文帝即位，盎兄哙任盎为中郎。
［他对君主的坦率和勇敢的告诫（或曰原则性的说教），显示了他的不打折扣的正直或一本正经：］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自送之。袁盎进曰：“陛下以丞相何如人？”上曰：“社稷臣。”盎曰：［他显然在评判得意洋洋的丞相方面太严苛，没有考虑到吕后专政期间每个人都处于其中的具体的制约性形势。他苛刻：］“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主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畔（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一项正确的，甚或为最高层基本的秩序、规制和稳定所必需的劝告。］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不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袁盎曰：“吾与而（尔）兄善，今儿廷毁我！”盎遂不谢。及绛侯免相之（至）国，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被捕）系（羁）清室，宗室诸公莫敢为言，唯袁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审食其），居处骄甚。袁盎谏曰：“诸侯大骄必生患，可适削地。”［又一项必需的劝告，与他后来的私敌晁错决绝的提倡相似。］
上弗用。淮南王益横。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谋反事觉，治，连淮南王，淮南王征（被捕），上因迁之蜀，车传送。袁盎时为中郎将，乃谏曰：“陛下素骄淮南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如有遇雾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之大弗能容，有杀弟之名，奈何？”［他的怜悯和通达情理，连同对君主的再次正经和勇敢的批评。］上弗听，遂行之。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
［然而，还有他作为国务家的另一面：他能够大有报复心，毫无怜悯地打击他在朝廷内的敌人；预示了他以后对晁错所做的。］袁盎常引大体慷慨（援引大原则，慷慨陈词）。宦者赵同以数幸，常害袁盎，袁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持节夹乘，说盎曰：“君与斗，廷辱之，使其毁不用。”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于是上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席坐。及坐，郎署长布席，袁盎引却（卑而退之也）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入禁中。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与同坐哉！适所以（适足以）失尊卑矣。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或许，他意欲的主要是个现实主义的政治劝告，通过援引一项关于可怕的宫廷凶杀的、被近乎栩栩如生地记得的教训来这么做；然而也许更可能，这劝告不过是个道学口实。］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适足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于是上乃说（悦），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甚至他的正经也能被他自己打了大折扣，为了他个人的安全；如前所述，他懂得“诸侯大骄必生患”，并且曾经提议“可适削地”，但是他不愿为此冒任何大风险。这是他与晁错在这紧要问题上的根本区别。］然袁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为齐相。徙为吴相，辞行，种（上有“盎兄子种为常侍骑”）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截然相反的个性的冲突，连同他们在“政治哲学”信仰上的抵牾。］及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袁盎与晁错作为私敌彼此仇视，在公共关切掩饰下的个人仇恨，至少部分如此，以致毫无怜悯地报复。］
［他们想要对方的命，而且出自这个和别的原因，其中的一人——勇敢的改革家——惨烈丧命。］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向），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晁错犹与（豫）未决。人有告袁盎者，袁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者，原（愿）至上前口对状。窦婴入言上，上乃召袁盎入见。晁错在前，及盎请辟（避）人赐间（闲），错去，固恨甚。袁盎具言吴所以反状，以错故，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兵乃可罢。其语具在吴事中。使袁盎为太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与善。逮（等到）吴反。诸陵长者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随者日数百乘。……
［他在权势和地位上的大显赫颇为短暂，在未能依靠近乎致命的让步去中止诸侯王叛乱之后。］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袁盎为楚相。尝上书有所言，不用。袁盎病免居家，与闾里浮沈，相随行，斗鸡走狗。……
［不过，他作为君主的一名“私人顾问”在政治上依然重要，而且在社会上名望颇高。］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袁盎，诸君誉之皆不容口。乃见袁盎曰：“臣受梁王金来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君者十余曹，备之！”袁盎心不乐，家又多怪，乃之（至）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辈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一位决绝的改革家，在诸侯国体制部分地“复辟”后，力求一个中央集权化的华夏帝国；不妥协的政治斗士，以自己丧命为代价。
晁错者，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先所，［他经求学是个法家，在法家的盛时已经“臭名昭著地”随秦亡过去之后，他的政治理想和立场由此而定。］与雒（洛）阳宋孟及刘礼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直刻深。［性格决定人的政治行为方式，与政治信仰——它本身也大受性格影响——一起决定。因此，他正直不阿，对人严苛，并且孤立。］孝文帝时，天下无治尚书者，独闻济南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往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便宜事，以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时，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文帝谨慎得多，但必定同情他的中央集权主张。］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袁盎与晁错的争斗，出自性格冲突、政治分歧以及嫉妒的彼此仇恨。］
［皇储的宠幸变成了皇帝的宠幸，因而他的权力、影响和尊显达到鼎盛。然而，这加上他的性格，使他成了朝廷里其他许多人的死敌。］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两门南出，凿庙垣。丞相嘉闻，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夜请间，具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为儿所卖，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他的时候到了，为实现一个中央集权化的帝国战斗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战斗，为此丧命。］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莫敢难，独窦婴（大将军）争之，由此与错有却。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皆哗疾晁错。［他现在使全国各处的诸侯王成了他的死敌，除了那些在朝廷的死敌之外。］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
“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晁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他准备战斗到底，但没有一个战略。或者说，他只有一种“对阵激战”战略，仅依靠皇帝的不确定或靠不住的支持。］错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及吾身。”［显然，他的儿子已在悬崖边缘，而且不准备自救。］死十余日，吴楚七国果反，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他被宠爱他的皇帝主子残忍地牺牲掉了，在某种意义上作为紧急状态中的一个安全阀，在另一种意义上（似乎）作为后者间接战略的一个工具。他没有战略，但他的皇帝主子似乎有。］
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他那严苛僵硬的性格和他做事情的非战略方式有问题，但他的政治立场和”帝国忠诚“无可置疑。］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默然良久，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他死了，但他的事业仍在；他的君主将继续战斗，以一种战略的方式。］……
被高层认可的伦理模范
万石君（及其儿子）：一类官僚的经典“抽样”。出身卑微，极端谨慎，奴颜恭顺，结果高官厚禄，家庭荣茂，名扬天下。大概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宫廷予以荣耀化的伦理模范儒者。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对曰：“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汝）能从我乎？”曰：“原（愿）尽力。”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傅。
任命一个“无文学，恭谨无与比”的家伙担任皇储导师是饶有深意的。这在颇大程度上折射出当时皇帝和宫廷的“政治文化”。
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一今译为：因他过于恭敬谨慎而接近自己，景帝也畏惧他），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于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君必下车趋（下车急走，表示恭敬），见路马必式焉（路马通“辂马”，天子所乘之马，此指天子车驾。意为见到皇帝的车驾必定手扶车轼表示致意）。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对着餐桌不肯吃饭）。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如也，唯谨。［礼仪上的谨慎和文化上的驯服彻入骨髓！］上时赐食于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一位极端显赫的儒者，虽然“无文学”。］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靠伦理楷模传送的政治信息。］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侍者，取亲中厕窬，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能避开他人时就畅所欲言，说得峻急；及至朝廷谒见时，装出不善说话的样子。）［官僚的奴颜、伪善和势利被发展到了极端。官僚如何愚弄和对付其政治上峰。］是以上乃亲尊礼之。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责难）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从此）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快步走）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余，建亦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于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对每个鸡毛蒜皮似的细节都极为谨慎，因为对上峰极端害怕。］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经伦理楷模传送的社会信息。］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皇帝再次任命一个“无文学，恭谨无与比”的家伙作为皇储导师。］七岁迁为御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伦理上模范的官僚最终被提升至丞相职位。］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
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儿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在一个多事之秋，他事实上当然几乎毫无用处。］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元封四年中，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公卿议欲请徙流民于边以适（惩罚）之。上以为丞相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而案（查处）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丞相惭不任职，乃上书曰：“庆幸得待罪丞相，罢（疲）驽无以辅治，城郭仓库空虚，民多流亡，罪当伏斧质，上不忍致法。
原（愿）归丞相侯印，乞骸骨归，避贤者路。”［他唯一一次勇敢：勇于主张一项极为不义的戕害贫民的措施（并且为之发个小脾气）！］天子曰：“仓廪既空，民贫流亡，而君欲请徙之，摇荡不安，动危之，而辞位，君欲安归难乎？”
以书让（责难）庆，庆甚惭，遂复视事。
庆文深审谨，然无他大略，（亦无）为百姓言。［这类官僚的本质：谨慎多多，但无战略才智和政治勇气。永不想大事，永不冒风险，永不忘自私。］后三岁余，太初二年中，丞相庆卒，谥为恬侯。……庆方为丞相，诸子孙为吏更至二千石者十三人。［在治国方面殆无用处，却令自己私家昌盛繁荣。］及庆死后，稍以罪去，孝谨益衰矣。
不该为将的大臣
韩安国，一位谨慎、精明和油滑的官僚，懂得如何服侍和对付各种不同的主子。他的特性是既不正直，也不歹恶。“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去）于忠厚焉。贪嗜于财。”他对帝国的稳定做出了两项大贡献，但作为将领，在武帝对匈奴的大规模决胜远征中一再无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