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在反思时如此细致和谦逊!]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饿)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huòzé,大声呼叫,形容勇悍)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向)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他(当然)是个大有政治意识的指挥将领,知道如何动员和激励士兵和军队。]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lán)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诀),至军,侯生果北乡(向)自刭。
[半自愿流亡——在他盗兵符擅救赵国之后。]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从一开始,在他和魏王之间就(自然)一直有互疑和深刻的互不信任。]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原(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然而他那么快地又回归到“他自己”(他的本色)!]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他从而赢了争取有才能的大贵族私人随从的“跨国”竞争,靠的是没有贵族势利的“招客战略”。]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至)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趋)驾归救魏。[爱国情感战胜了个人疏离感。]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厘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他的名声是他国家的一大战略资产。]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能干的外交家和将领铸造了一项确实杰出的成就。]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厘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
皇室私家的无私牺牲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车上供牵引用的横木),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原(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予)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汉都位置的战略性选择。]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
洛阳:按照周初的政治文化和治理哲学做的一个设都选择;在那遥远的往昔,依凭易守地形的地缘战略安全不是选择(主要的功能性)首都的主要考虑。
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向)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不同的时代和情势规定政治准则的差异。]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谋)也。
长安:按照当今首要考虑——依凭易守地形的地缘战略安全和经济/后勤便利甚或必需——应取的选择,所有这些都是在一个极为艰难的时代,它事实上特别要求一种最低代价上的可靠的帝国核心安全。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扼)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
[都洛阳:伪装成战略意见的本地观念甚而私人利益。]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从青萍之末突然浮现的战略家刘敬可以提出创议,但决定性的作用必须留给威望绝顶的头号战略家张良。政策依赖权势和影响甚于依赖才智。]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他透彻地洞察到匈奴的战略欺骗,因而劝阻高祖打算的冒险的大举进击。然而,这被怒而不慎且虚荣心强的“武夫皇帝”拒绝,结果是白登之围这致命的危机;他对战略反常的敏感和健全怀疑。]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同样又一次展现他的最伟大秉性之一,即极易自我批评,自我改正,特别是在他被证明错了的时候。]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旨在对付远为强大和大有侵略性的匈奴帝国的战略:他建议采取一种低成本的绥靖,即“外交防御”和“朝贡和平”,作为在中国历史性羸弱时期里对匈奴的大战略(虽然它对华夏民族和汉王朝来说是低成本的,但对皇帝私家而言并非如此);作为对付游牧蛮夷的一种战略的“公主远嫁”;“国家理由”和战略实用主义。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疲惫)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因为需要皇帝私家的重大牺牲。]”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奈何?”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鲁元公主)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拿一年四季汉多余而匈奴少有的财物多次抚问赠送),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他必须夸大他主张的谋略的未来效果,他是一位战略推销员。]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宫婢)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国家理由”与皇室私人情感之间的折中;狡黠的中国农民愚弄被设想为头脑简单的关外蛮夷。]
他的另一项重大的历史性建议:战略性移民,旨在加强帝国权力中心地区,主要是为了对匈奴的地缘战略防御。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原(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杰)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
太史公曰:……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中国最早的“布衣皇帝”,连同或许中国最早的“布衣战略家”之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智岂可专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