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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屐声帆影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一天,一阵杂乱的屐声从远处响起,惊天动地噼哩啪啦地从门前经过,逐渐跑远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你仍然会每天都听到那么一阵子喧闹,可是,它突然消失了,就那样一直地跑远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屐声》

屐声

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述说那个存在于记忆之中或者是想象之中的老旧的广州。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广货和生猛海鲜蔓延于内地大城市的时候,曾有人不平地说,在上海是个不夜城的时候,“那时候,香港是个什么东西?”而“广州,连东西都不是”。这话有点儿搞错了。是不是个东西暂且不论,但在上世纪初的二三十年代,广州仍然是华南地区最繁华的城市,后来,日本人来了,事情才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而那时候的上海,成了沦陷时期的孤岛,只有娱乐业仍是畸形地繁荣。

准确考究的说法说,上海最好的时候,其实也就是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另外,广州人对于在别人的评价中是否有品位,甚至是不是个东西,相对来说是漠然的,在辩论和意见开始变得复杂或者认真起来时,如果他肯和你辩论,往往一句话就把跑远了的话题拉回到很实际的事情上来,而这句话通常会是:不过是为了赚钱。不论这句话是老实的招认抑或只是个含糊带过的借口,它避免了很多解释和分辩的麻烦。

很多广州人觉得惹起意识形态方面的争论是不必要的,诸多的论点和论据只会愈描愈黑,他宁可简洁地说,只是为了钱。

他本能地拒绝再和你解释做这件事情更深一层的理由和目的。不知道这是一种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下来的一种生活智慧,这种处理的办法往往让事情变得简单——在面对一个财迷的时候,你的防范之心总会比面对一个政治家要少得多。

而实际上我们确实就是在赚钱和花钱,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非让人把你当成政治家哲学家或者是别的什么专家来对待呢?而且,也没必要为赚钱和花钱找一个特别花里胡哨的理由。

然而正如上海人喜欢爵士乐和泡咖啡馆,老旧广州的情调也是有道具的。

在没有了当年长堤边上大新百货公司的天台游乐场,没有了茶楼里唱曲的师娘女伶,没有了陈塘东堤的大寨和艇上烟花,没有了下九甫绸缎庄的今天,如果摄影师想用最简单的办法在报刊上再现老旧广州的风情,那么他可以去找一双木屐,让一个凹目厚唇蜜糖肤色的女子裸足穿了,到西关找一条麻石小巷或走或站。巷子里打量来人的那些漠然的老脸,就是很好的背景。

似乎张爱玲小说里形容过上海女人是粉蒸肉,粤女是糖醋排骨。

蜜色的皮肤和偏瘦的身材,都是糖醋排骨的特点吧?据说闹小日本的时候和解放初期,很多上海的有钱人跑去香港,那时上海太太们作兴痛恨那些抢走了她们男人的“糖醋排骨”,到五六十年代之后,又和广东的女人一起痛恨台湾女人。

那时候的广州女人,是穿木屐的。

穿着木屐的广州女人,想来是很有住家风范的。穿街过巷去买菜,静静地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料理膳食,总是露着干净的脚踝,利落清爽地走来走去,每走一步都伴着或安稳或轻俏的托托的声音。

——只是一双木屐。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风情,甚至,性感。

其实旧时广州的男女老少都有穿木屐的习惯,只是男人穿着总有些邋遢相。后来他们穿人字拖,更加可怕。

穿木屐也不是哪儿都能去,办正经事的时候还是要换上正经的鞋子,只是广州人随便,自己去吃饭喝茶时也就这么去了,不过,赴别人的筵席时他们还是会更衣换鞋的。

外地朋友有投诉说至今仍赫然地看见广州人穿着睡衣拖鞋满处乱走,追问之下,通常他们只是在老城区看见这种奇景。我就告诉他们,他们所看见的那些拖鞋睡衣人士肯定家就在附近,而且当时肯定不是去办正经事。从前的广州人也只在他觉得熟悉和放松的环境下穿拖鞋和睡衣,街坊邻居和小铺的摊主都是熟识的。我说:“你们就当是西关风情奇趣录吧,现在已经很难得见到了。”

记得在七十年代初,我渴望的物件之一仍然是一双小木屐,实在想不起来当时到底是拿着奶奶给的几分钱还是几毛钱了,跑到山货店里去,在一大堆木屐里一下就挑出了那双黑底描绿花的漆面小木屐,上面横钉着一块透明浅绿的软胶。当时比得了灰姑娘的水晶鞋还高兴,每日穿了它和邻居的一帮小孩在街上飞跑,发出一片噼哩啪啦的脆响。当时那种硬底的木屐,每个小孩就都有本事穿了它飞跑而不摔跤,顶多也就是跑得飞掉了一只,回头捡了套回脚上,又开始飞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生活是安静的,街巷里时常飘来别家的饭香,或者是汤的气味。也就是偶尔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奔跑时带过一片杂乱的声音,像鸟群低低地飞过,而你听见了它们噼噼啪啪的拍动翅膀的响声,一下子过来了,然后倏地又远去了。

而时间似乎也就是这样,倏地就远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一天,一阵杂乱的屐声从远处响起,惊天动地噼哩啪啦地从门前经过,逐渐跑远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你以为仍然会每天都听到那么一阵子喧闹,可是,它突然消失了,就那样一直地跑远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有很多你生活里熟悉的东西,都是这样,不知不觉地,不知道在哪一天它就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你蓦然发现的时候,只看到了岁月的影子。

而今天,我只能坐在家里惊诧地回想着,那时候的我们竟然可以穿着那种木屐在大街小巷里那样地飞跑,像鸟儿般地哗然掠过。还有,隔着时间的河流,远远地看见某个奔跑中的孩子,忽然转过身来,跑回几步,拾回他飞脱的一只木屐,套回脚上,又飞跑着远去。

帆影

很喜欢这一段文字:

“广州船帆,多以通草席缝之,名之曰‘?’。其方者曰‘平头?’。其斜角如折叠扇形者,逆风可使,以为勾篷。勾篷必用双?,前后相叠,一左一右,如鸟张翼,以受后八字之风,谓之“鸳鸯?”。舟人有口号云:‘鸳鸯双篷,使风西东’。”

不是因为怀旧,而是因为看起来像武侠小说。本人一直是流行小说的热心读者,阅读的口味一直让有识之士微皱眉头——因为是有识之士,所以是“微皱”,不是“大皱”,可是……“勾篷”,“如鸟张翼”,还有“鸳鸯双篷,使风西东”,那不是武侠小说又是什么。

还有呢,“……上水者篙人在水中,下者桨人在舟中……故谚曰:‘上篙下浆’。”咦,立时想起天地会众英雄,对之以“反清复明”。

又有“篙直如箭,船石不见。篙曲如弓,船石相舂”。《上泷谣》里说:“上泷下泷舟不同,双船与石相争雄。”又即时印证到“浪里白条”和阮家兄弟身上去。如此这般九不搭八下去,恐怕很快就要祭出“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让人想起“壮士断臂”的则是洋船桅:“洋船桅,其巨者一桅费千余金。”很贵的一件宝贝,可否当兵器使“每洋中风狂,船将覆没”,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当口,“以刀顺风势斩桅,桅大者合两人抱,皆立断,如鸿毛飘空。”哗,好武功,精彩之处,船桅“立断”。

然而,还没有完,高潮过后还有一个回味而惆怅失落的收梢:“船人以桅为命,桅既断,则船随风所至,得至岸者无几矣。”唉。热闹看完了,毫无心肝地。因为是洋船,所以觉得可以是“壮士断臂”的好莱坞版本,还可以是史匹堡的大制作,又或者是煽情的《泰坦尼克号》,只是没有女主角。

四五十年前,广州有过四种艇——紫洞艇、游河艇、住宿艇和过海艇。

紫洞艇,是一种酒舫。广州人除了在家庭或酒楼设宴之外,有时也在紫洞艇宴客。紫洞艇内像一个长方形的厅堂,船舱高敞,面积大小可容三两席酒。紫洞艇泊在河面,夏日凉风习习,且装置优雅,两面饰有玻璃窗,十分明净舒适。或月夜在艇头小宴,更为惬意。紫洞艇各有题名,如“银波”、“印月”、“清风”、“帆影”等等。各以水上名厨、生猛海鲜及独特菜式相号召。当时紫洞艇有二十多艘,泊于东堤、荔湾一带,尤以东堤为多。

游河艇分“四柱大厅”和“洋板”两种。前者四柱一篷,四面通达,可以观赏两岸景色。艇舱可坐十人左右,由一女船娘在艇尾操双桨驾驶,多泊于东堤。东南西北,游客可以指挥自如。“洋板”头尖,有大小两种,大者有篷,珠帘掩映;小者无篷,潇洒玲珑。船家站艇头撑篙,也备有单桨,供游客即兴之用,所谓“画船士女亲操楫”,“水窗明瑟共一杯”。此种“洋板”多泊于荔枝湾桥头,游客一到河边,船家即纷纷抢着叫道:“叫艇呀?游河呀?”招客下船。艇租以时间计算,每小时一元左右。“洋板”多沿着荔枝湾游览。河上有卖小吃的小艇,游客可以吃到真正的“艇仔粥”和水灼鲜虾,边吃边谈,十分惬意。有兴致的还可以直出珠江,“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住宿艇,泊于长堤一带,也以东堤为多。住宿艇是一种小艇,艇中心即为床铺。艇租与下级旅店相近,而颇为整洁。四乡来省城的旅客,多喜欢住此小艇,但有时亦为窝藏“野鸡”(妓女)。

过海艇,通常叫做“横水渡”。广州人叫过河为“过海”,有一种说法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广州原为海边,而“河南”是一个岛之故。过海艇有两排座位,每艇限坐十人,每人收费一仙(铜板);但如果你身上没钱,也可以免费过海,只要你下艇时声称“搭艇”即可。“搭艇”是在十名人数之外,限搭一人,不能多载。沿长堤有四个埠头:大钟楼过大基头,西濠口过金花庙,海珠南过海幢寺,五仙门过堑口等地。

时移景迁,浮家泛宅的水上人家都已迁居陆上,不再以艇为生,现在这四种艇都已经没有了。

据我的父亲回忆说,当年那些艇,撑艇的全是疍家妇女,旧时广州河南河北之间的珠江上只有一座海珠桥,很多人“过海”还是搭艇的,有些人还挑艇坐,划艇的船娘若长得好,会多些人愿意坐她的艇,至于疍家艇上的男人,恐怕是上岸打工,晚上才回艇,反正划艇是没有男性的。

有一些小艇会漆得花花绿绿漂亮些,大概就是那种小的“洋板”或者是“花艇”,从市二医院旁的那条涌中一直驶去海角红楼游泳场。记得我小的时候那条涌平时臭水的味道已经很大了,但端午珠江涨潮的时候,还见过锣鼓喧天热闹地划龙舟的。

划艇的疍家女,基本上是一身黑衣,长裤的裤管略短且宽,我一直认为后来时髦的裙裤和七分裤的概念来自当年疍家女们穿的那种黑裤。她们在艇上是赤脚的,小时候见过她们到岸上时穿木屐,印象中是那种最简单的屐,原木底,横钉一块黑胶皮。再后来是人字拖,最后才是胶拖鞋。

小时候在滨江东路的广州电池厂宿舍住过一阵,据说周围的其他楼房就都是水上居民迁居上岸的宿舍,大人们还说,这件事是周总理亲自过问的。不过那时在江边还是可以看到住家艇的,珠江游泳场那边,直到我念大学时还停着一小片黑压压的艇,艇中间是床铺,艇篷是沥青纸。一直觉得艇家的船铺是异常洁净的,木头常年被江水擦拭得木纹清晰,暗暗地发出岁月的光泽。艇家的小孩远远地看过去是好玩的,黑黑胖胖,身上总绑着一块浮木什么的,艇家在艇头或艇尾(实在是记不清了)开始做饭时,我常常盯着他们随手在江里淘米洗菜,觉得那实在是方便极了。

念高中时家里搬到中山八路,听说马路对面(中山八路东侧)也是住着上岸的疍家,党恩新街那一片全是,而且,就因为这样,那里才叫党恩新街的,艇家们感谢党的恩情。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些趣味,也就是说大概是因为巧合,我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是一直隔着一条马路饶有兴趣却毫无目的地注视着他们,从江上到陆地上。

《广东新语》里描绘过疍家,说清时的疍家若男的未婚就在艇尾摆一盆草,女未嫁则摆一盆花,这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又说疍家“其女大者曰‘鱼姊’,小曰‘蚬妹’,鱼大而蚬小,故姊曰‘鱼’而妹曰‘蚬’云。”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但广州人家的女孩,叫“妹”,小名“妹头”的一向不少,名字里有“笑”、“开”、“娣”也常见,小时候带我玩的邻居姐姐们很多是这样的名字,所以看到这些资料也不觉得陌生。

据说从前的疍家是“贱民”,不许上岸居住和置立家产,不许和岸上的人通婚,上岸也不许穿鞋,终生只能住在艇上。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他们在岸上生活时我从来不觉得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而且我记得小时候还看过夸疍家女子因为长年划艇,所以身材健美的文章,现在想起来,换成今天的说法,那应该是“丰胸盛臀”,非常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念大学时,因为学校的北门靠近珠江边的一个码头,所以常常坐渡轮过长堤。那时候晚上间或还有一两艘小艇泊过来长堤的岸边卖炒田螺,光顾过一两次,但艇仔粥是没有了,只记得艇家问我们要不要吃炒粉。

珠江游泳场附住的那一片住家艇,听说是一场大火过后就绝迹了,那些最后的水上居民大概也已经全部迁上岸住了。

而我们,大学毕业也十年了。看着小时游过泳的珠江,涨潮时可以跑出去玩水的滨江东路,也可以煞有介事地说一句往事如烟。

父亲说,如果还期待能看到帆船,可以去黄埔,或许还会有,恐怕也是机帆船。我说,那帆恐怕也是破旧得很不堪的了。

花市

旧时过年前的广州,没有比花市更热闹的去处了,简单地说,那是广州版本的庙会。

有说唐末南汉的时候广州就有花墟,明朝的时候形成花市,也有说乾隆盛世的时候,广州就有除夕花市。

广州四季都有花,平时常有花农担着花到菜市场,和菜放在一处卖,而主妇们买菜时,时常也就顺手买一把花,回家插在花瓶里。

按说在广州,花是不稀罕的,可是到了岁末,年年都要封路搭牌楼和棚架,人人都去逛花市买花。就连日本人来了,天天有飞机在头上乱飞,保不准啥时候扔下颗炸弹来的时候,广州人也还是逛他们的花市买他们的花。

每到年廿七或年廿八,你就可以开始“行花街”了,看见办年货的人们开始往家搬各式各样的盆栽桔子和花,不摆上花和桔,一点都不喜气,怎么叫过年呢?

小时家住龙津西,旁边的多宝路就是花街,有一年寒假闲着没事,一天之内逛了六趟。过年时,你往家里搬的盆栽桔可以挑四季桔、金桔又或者是朱砂桔,看你喜欢哪一样“口彩”。四季桔,自然是“四季吉”,金桔可以是“金玉满堂”,而朱砂桔,又红又大,“大红大紫”,别人会说,“哗,好大的一盆‘吉’”。桔子都要大株且挂果要密,否则“空(凶)多桔(吉)少”,可是大告而不妙。

盆桔摆完还可以摘下果子来盐渍,嗓子疼时用来泡水喝是最有效的偏方。另外,未婚的小伙子们可以去花市里扛一株最大最盛的桃花,以期来年走一走“桃花运”。

大株的花还有“吊钟”,一朵朵花开在枝上像一口口倒吊的小钟。记得有一年我们家买了一株“吊钟”之后,爸爸丢了一块梅花牌手表,想来想去赖到“吊钟”身上,吊钟掉钟,“掉”了一块手表,说以后过年不买“吊钟”了。

广州人家平时喜欢姜花的香气,但因为姜花是白色的,过年时不摆姜花,大家就折腾水仙,有好几年我的左邻右舍和我们家都在研究怎么把水仙头雕刻一番,让它长成“蟹爪”,又想着法子让它恰好在年三十晚上或大年初一准时开花;天太冷时把那盆水仙放在灯泡下烤暖,天太暖时又把它拿到屋外面去吹冷风。不过水仙花盛开的时候,那满屋的香气着实教人满心喜悦。

黄和紫的菊花以及玫红大红的芍药也是应节的花,配上一两条银柳就举着回家了,近年的花市则开始卖进口种子种出来的花,郁金香或者康乃馨什么的,但总觉得不如从前那几种花来得村气,简单和热闹。热闹是要带些乡下气的,否则喜气洋洋看起来也似乎不那么由衷。而逛花市和买花,不都是为了看到热热闹闹的繁花似锦而没来由地高兴一场吗?逛花市的时候,还有一样消遣节目是讨价还价——你一定要去讨价还价。

笑嘻嘻的以至于嬉皮笑脸的人在这个时候是受欢迎的,要过年了,你总该松一下绷着的脸,有几分闲情。

卖花的人也在等着赚高兴的钱,他有意把价钱说高一些——等着你和他还价呢,顺便说笑两句。若你一声不吭掏钱拿了花就走,他多少会有些错愕——怎么啦,真的那么忙和没心情吗?他还编排好了说词等着你还价呢,结果,像小小地踏了一脚空。

不过,下一个买花的人来了,和他说笑吧。

广州人,甚至是商贩,平时很少冲着陌生人笑和搭讪,可是在花市里,这几天是可以通过讨价还价轻松地开开玩笑的。有时候会有活泼一些的商贩,冲着你看过去的一眼喊过来:“细佬(小孩),买花啊?便宜些给你,过来睇下(看看)啦!”而对着所有年轻的女子,他们都一律说:“靓女(漂亮的女孩),买花呀?!”

近几年的春节前,除了封路搭花市的路段,一些路边也满坑满谷地摆满了各处花农运来的盆桔和鲜花,有一年的节前,南京的编辑朋友来约稿,在我们报社附近的广州大道旁看到那种蔚为壮观的奇景,诧异地问,这些桔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当时非常意外并且大吃一惊地说:“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怎么会是假的呢?”浑然不觉那些花和桔子已经漂亮和茂盛得完全不像是真实的。我们只是认为它们理所当然,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在除夕之后送花给别人。如果你想对谁表表心意,那么你应该是在年前就把盆桔或者花扛到他家去。节前的广州总是更加塞车,因为很多的单位车和四乡来的车都出动了,车上满载着盆桔和花,满广州地转着往他们要拜会的人家里送,除夕之后,再去拜年。

除夕的那天夜里,是花市里人声最鼎沸的时候,卖不出去的盆桔和花,也在那个时候半卖半送。一俟十二点,一年一次的花市也就散了,大年初一的清早,花市的棚架就已经拆得干干净净,下一场这样的热闹,又得等一年了。

然而广州人并不惆怅,这是近百年来过年的日程表呀,况且,那些花又不是从此不见了,一年四季天天在菜市场里一样地开着,而我们,要开始下一个节目——拜年了,眉开眼笑地时每个认识的人说:“恭喜发财!”“万事胜意!”“龙马精神!”“身体健康!”……没结婚的小辈,还可以冲着结了婚的人伸手:“利是?(拿)来!”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零花钱呢,谁还会顾得上惆怅。

嘉靖年间的广东状元林大钦十八岁的时候写过一副寿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堂!”每逢过年,就会喜气洋洋地想起这副豪气干云的对联,嗨,响当当的,实在是爽。

那些寺庙

广州的寺庙,说起来都颇有来历,但都是随和亲切的,散落在寻常巷陌,坐落在民居当中,很有“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当然最早的时候它们都建在郊外,可是现在,它们都已经是“大隐”于最热闹的地方,不是久居广州的人,还真是不太容易在那些支路横路和街街巷巷里找到它们。

广州的寺庙是香火鼎盛的,广州人每月的初一、十五去“拜神”上香从来没断过,恐怕还会相当长久地传下去,现在的香客里有很多年轻人。地道的广州人家,不少是每天烧香的,敬奉他们所供奉的神祗和先人。逢年过节,在家里也是有仪式的。至于烧香的顺序,是先敬神,后敬鬼。鸡、烧肉、水果等等在这个时候通常放在神案上或桌上先请神祗和先人享用,开饭时再拿回到饭桌上。在这些时候,你通常可以在临街或巷中民居的门角边或地上墙上发现星星点点的香火,那是敬门神土地的。清明拜山(扫墓)的时候,整只的烧乳猪是请先人享用的好东西。

家里有人去世,追悼会过后不少的广州人还是要去庙里再打一场斋,又或者请道士到家里去打醮,完了回家进门时还跨火盆。去年有朋友的家里长辈去世,追悼会后随着人群去六榕寺,看到相当于接待处的客堂里,黑板上的日程表上排满了做法事的安排,关于法事性质的一栏里全是写着来来往往的“往”。我们生,我们死,我们来,我们往。

广州的酒家食肆,在订酒席的时候他们甚至会问:“是红事抑或是白事?”红事,也就是喜事,可以吃八菜一汤或九菜一汤;白事,也就是丧事,则吃六菜一汤,即是广州话里的“吃七”。平时有些广州人点菜时会忌讳这一点,如果碰巧遇到这种情形,他们通常会再加点一道菜或是减去一道菜。如果订的是做白事的筵席,有时候酒楼的接待还会再问:“是否笑丧?”因为他们在写菜牌的时候要用,例如红烧鸡配水煮白鸡蛋,如果是笑丧,那么这道菜在菜牌上的名字可能就会是“送白迎红笑呵呵”。

华林寺

再说回寺庙。广州人最熟悉的寺庙是华林寺、光孝寺、六榕寺、三元宫、黄大仙庙、怀圣寺和菠萝庙(南海神庙)。但因为怀圣寺是伊斯兰教的庙堂,很多的广州人虽然是知道,但还是没进去过。

幼时有同学住华林寺旁边,暑假时留下地址让小同学们去玩,当时就很奇怪他们家怎么会住“西来初地”,很奇怪的名字。摸了半天,一班人最后是找到了华林寺,在庙门口等他来领我们。稍大才听大人说,一千多年前那里是珠江古岸,现在的下九路附近设有绣衣坊码头,古印度的高僧达摩是先在这儿登岸,结草为庵传教。似乎现时广州还有管华林寺叫西来庵的——这位中国禅宗的初祖菩提达摩,是后来才去嵩山少林寺面壁的。

我一直记得当年是摸了好几条巷子才找到那里,什么西来正街、西来后街、西来新街、西来西街、西来东街,转得我们晕头转向,一堆密集的巷子和民居把华林寺围得几乎密不透风,只有摸进去了,寺庙的周围才稍稍空旷一些,可以透一口气。当时寺旁不远有老榕树,有老人家坐在树底下乘凉和喝茶。

光孝寺

光孝寺的出名,是因为老广州们说,“未有羊城,先有光孝”。而我觉得最著名的应该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南禅”慧能的另一个经典说禅事迹,“风幡辩论”就是发生在这里:两个和尚在庙前打机锋,一个说是风不能看见,是幡动;一个说是风动,其实幡没动。这时佛教禅宗六祖惠能走过来,问他们争什么,听了之后说,风也没动,幡也没动,是你们的心动。因为惠能在这里住过,所以追究起来,广州人觉得光孝寺是很正宗的。

光孝寺里有惠能的瘗发塔,“六祖初剃度时,其徒为藏发于此。”因为佛教经学里讲求“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以,清人屈大钧对这件事有点儿不以为然:“佛以肤发为垢浊,委而去之,顾乃作塔以藏之,使人见而瞻礼,是犹有我相在也,失其旨矣。”结果,他把“六祖发塔”收进了他的《广东新语》那本书里的《坟语》一辑。

六榕寺

对于六榕寺,我只知道当年苏东坡从海南北归经过广州时,住天庆观,游净慧寺(六榕寺当时叫净慧寺),览舍利塔,僧人请苏东坡为寺庙题字,苏东坡一瞧,咦,庙里有六棵榕树,然后一挥笔,写了“六榕”两个字。现在的寺庙门口挂着的就是苏东坡的手迹,而那座舍利塔,大概是因为比别的塔都漂亮吧,到现在都还煞是好看,广州人管它叫花塔。

三元宫和黄大仙庙

三元宫和黄大仙庙都是道观。三元宫供奉的是鲍姑。而黄大仙庙,有人考据过,说黄大仙就是黄初平,别号赤松子,祖籍是浙江金华,所以几处黄大仙庙名前面都有“赤松”二字,叫“赤松黄大仙祠”,以示正宗。至今金华民间仍然流行黄初平“叱石成羊”的故事。也有说黄初平是广东东莞人,是鲍姑的丈夫葛洪的徒弟,就是在罗浮山炼丹得道的黄野人,家乡在石龙附近的水南乡。

我们这一代知道黄大仙,是因为香港有个黄大仙庙,其香火之盛,堪称香港之冠,据说灵异非常,在香港,是家喻户晓的。其实广州是有黄大仙庙的,在芳村的花地村,规模和时间都比香港的要大和早。当时庙内常驻中医,配药和解签人,对求签抓药的人,实行“随缘赠药”,病贫者可以免费。1999年春节放假时刚刚重修的黄大仙庙开放,加上广州的地铁试营业,黄大仙庙就在地铁芳村站的出口附近,成为不少广州人坐地铁兼去进香的好去处,一时间人潮汹涌。据去过的人说,香火之盛,连气都透不过来。放假之后回报社上班,有同事闲聊时提及新开的黄大仙祠,说去拍了一组照片,同事们的第一反应是问这人:“咦,有否顺便去上香?有否顺便去求一支签回来?”

波萝庙

至于波萝庙,广州人是知道的,但相对来说去得少。波萝庙在现在的黄埔港庙头村附近,波萝庙也就是南海神庙,是一千多年来中外商旅游人向南海神祷求庇护,希望“海不扬波,交通畅利”的。据说庙外种有波萝蜜树,实际上是菩提树。当时的人信佛,梵语中“波萝蜜”的意思是彼岸,指菩萨以其巨大的功力,能使人从生死之地进入到菩提彼岸。所以这庙又叫“波萝庙”或“波萝神庙”。庙中祭祀“神鸡”,农历二月十三日是“波萝诞”,人们以纸糊或泥塑成公鸡作为象征来祭祀。所以这些纸糊的或泥塑的鸡又叫“波萝鸡”。

广州人有一句话,形容某人爱占小便宜,蹭吃蹭喝蹭用,就说他是“波萝鸡——靠黐”,纸糊的“波萝鸡”都是靠浆糊胶水粘贴起来的,广州话里的“黐”,就是粘贴的意思。,也还意指沾便宜,和北方话里蹭饭的蹭意思相近。

平时,波萝庙的香火是远不及市区里的寺庙的,但是每年的“波萝诞”,还是人头涌涌。这是现在的波萝庙在一年里最热闹的一天。

圣心教堂

其实从16世纪以来,随着以广州为起点的中西贸易的发展,西方国家的耶稣会传教士就纷纷随着商船来到了广州,希望“使中国人承认和崇拜真神上帝”。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等,全是这么来的。法国人在鸦片战争后建的圣心教堂(石室),可以说就是个洋寺庙,而在沙面也是有教堂的,在人民路上也有,只是广州人还是去自己的庙里敬自己的神为多,所以不太熟悉。

《旧中国杂记》里说了个《关胜对〈面包和鱼〉的看法》的故事,大致可以算得上是当时的传教士对广州人传教时很可能会碰上的经典情形。关胜是当时一个很有教养,很有知识的做大宗生意的丝茶商人,而传教士O先生则老是为关胜作为异教徒所处的“悲惨状态”而叹息。两人是好朋友,O先生常常向关胜讲解基督教比其他异教的高超之处。终于有一天,O先生拿了一本讲“面包和鱼”(大概就是“五饼二鱼”的故事吧)的奇迹的中译本送给关胜。O先生一边搓着手一边说:“这本书会令他信服的。关胜是个明白人,这个奇迹所表现的救世主的真实神力,一定会使他感悟。愿上帝保佑他,得成正果。”

过了几天,关胜拿了这小册子来。他把它还给O先生,说“真是头等的奇事”,在这样短短的聚餐里就能使一大群人吃饱,这使关胜感到很惊奇,他真诚地一再说:“真的,基利斯督就跟菩萨一样。”O先生的眼睛发出亮光,正当他要向他的朋友祝贺他初窥救世主的神奇力量时,关胜却说:“……真的,头等的奇事。只不过我们中国奇事太多了。”

接着,他就说,好几十万年前,有个皇帝名叫“发”(Fat),跟菩萨一样,有人甚至说他比菩萨还要神通广大;而且他还有一大群子女。当他正要讲到这位皇帝的生活经历时,O先生突然生气地说,“胡说些什么蠢事?怎么能那样讲呢?”

关胜耐心地等他讲完,然后用广东英语回答他,他讲话的意思是:“我读了你那个故事,我说过,我觉得那内容很好;然后我想给你讲我自己国家的一个传说,你却说那全是胡说八道。几千年来,千百万人都相信的东西。怎么样?我们现在能否认它,能说它不值得信仰吗?那怎么行呢?”尽管如此,他们两人一直到最后,仍是莫逆之交,只是谁也没能改变对方的信仰。

西关

你可知道广州的西关?对,在广州城的西面。中山一路至中山八路是东西方向的,大致过了西门口,便是西关。广州的老城区,那里住着最纯粹地道的广州老居民。

自小在西关长大。印象中麻石板拼的小巷,小同学家的木栊大趟门及红砖地,还有揩起来颇费工夫的酸枝或红木家具。

邻居家煲汤熬粥,简直香闻十里。不信?至今坐在别人家的客厅里,便一一数说得出当夜晚饭的菜单来,那本事就是小时候练出来的——略有不同的是小时候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数说邻家的菜单。

后来念寄宿学校,每星期一趟西关至东山。再长大,有许多外地的同行,结果饭桌上这样介绍奇趣录:“有空去广州的西关,那边才地道。广播电台招粤语主持,闻说是住西关的印象分已加了一半……粤人爱穿拖鞋睡衣上街,其实是西关风情,小时候见过街上有男人如此这般睡眼惺忪地出来倒痰孟买早点呢……上茶楼去坐,喝茶吃饭翘起脚蹲在椅子上吃,一盅两件,大声讲,起劲吃,吃完细细剔牙……”

说得听者骇笑,自己也纳闷起来:这好算西关风情奇趣录?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恶毒的叛徒。

后来有一次攻击热血理想青年,举西关作例:“看看我们西关人家,家家有人做生意,卖菜卖猪肉烧鹅海味,职业无贵贱,行行出状元,闲来合家上茶楼,多么的脚踏实地,知足常乐,哪来的时间悲天悯人,哪来的时间伤春悲秋,有空还多赚些钱挽了礼物好回去孝敬父母呢,还抱着理想让父母给零用?!”庸俗势利得一桌人瞠目。

兴致好便回去逛。告诉别人西关的物价便宜,食物的味道又地道,真正地物美价廉。

那日同广州的朋友回去逛,也不住介绍:“嘿,著名的上下九!著名的粥档!著名宝华路——当年这条街最早最多青少年个体户,广州城内最漂亮的摩托跑车皆可在这条路上看见!著名的顺记冰室!早先叫椰林,现在改回叫顺记,椰子雪糕用新鲜椰肉及椰汁泡制,甘香得不像话,所以还专门设家庭装外卖,哗,实在好吃!著名的南信,炖双皮奶最出名,但其实姜汁撞奶及凤凰奶糊味道一流,姜汁不好的那日,撞不出来呢!著名的琳琅照相馆!咦,欧成记,以前念书时,贪其面多些,还送一碗上汤!著名的第十甫!”

朋友抗议:“怎么这样多的著名?十八甫也著名吧?比第十甫著名。”我笑:“不不不,第十甫。那时小,所以到今日心目中所有西关名胜均是吃的地方——喏,著名的陶陶居,著名的莲香楼、趣香饼家、广州酒家、伴溪酒家……嘿,泮溪,旁边那么大的荔湾湖,那里吃饭结账时才数碟子,不知多少碟子被扔进荔湾湖。”

“熊猫头的水笔六毛钱一支,雪条四分钱,咸酸萝卜的一分,木瓜两分。水浒108将的公仔纸。”其实说起来价钱整个广州的都一样。但我的童年在西关度过,小小的七彩木屐,混沌而无忧的童年。咦,它们都去了哪里?那小小的木屐和童年?它们都不再回来。

著名的西关。

西关VS东山

西关一名,最早见于清初在西关长寿寺之西设立西关汛。西关大致就是现在的荔湾区。

当年,荔湾区是因为区内荔枝湾得名,建国前称为“西关”,即指广州城西地区。其实,你可以坚定不移地拿“荔湾”去置换“西关”这个词。广州人骨子里的旧和固执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荔湾区”这个名称其实前后也已经有几十年了,但还是好几代人都更习惯固执地说,西关。

就兴盛的时期来说,西关的区域范围,以前向有上、下西关之分,大概是由第一津到太平门等地方为上西关,下西关就是由光复中路以西至黄沙华贵路之观音桥一带地方。当时十三行的洋商及一般商业行庄,都集中在下西关,富绅巨贾以及科举人物的馆舍住宅,也多数建在西关。当时的潘、卢、伍、叶四大富家都住在西关,潘氏住在颜家巷及连庆桥附近的海山仙馆,卢氏住在十七甫,伍氏的住宅在十八甫,现在的富善东、西街就是它的两个正门,叶氏大部分住在十六甫。至于科举人物,最吃香的就是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三及第,当时的状元梁耀枢,住在十一甫状元第;榜眼谭宗竣住在十二甫;探花李文田住在至宝桥。所以,从前的富贵人家,多集中在西关一带。这是广州最富饶之地,“西关大屋”即指是富人的居处。

而东山,则是近代史上的革命英雄名区,近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发生在东山区。比如提到林则徐,对应的就有东山的东炮台——林则徐和两广总督邓廷桢亲赴现场视察烧毁鸦片,广州烧烟池遗址就在现在的东山大沙头码头一带;说到维新变法的康有为,现在的东山区文明路广州市第一工人文化宫则对应“1893年冬,万木草堂迁至广州学宫仰高祠”;说到孙中山,对应的是黄花岗,“浩气长存”也是他的手迹;孙中山就任海陆军大元帅及非常大总统的两次就职礼场都设在现在东山区广州起义烈士陵园咨议局旧址;现在东山区的东校场,对应当年北伐誓师的大会场,此外现在的东山区还可以对应二十年代大革命的摇篮——农民运动讲习所、妇女运动讲习所、省港大罢工指挥部、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共广东区委……至于说到现在,恐怕长居广州的人也很难想象,如果缺了东山区范畴以内的广州动物园和著名的二沙岛,对于广州的印象和记忆还会完整。

说到名校,西关有广雅,东山有执信。

说到建筑,西关有大屋,东山有洋楼。

上下九和第十甫,一直是广州人所熟悉的西关商业街。而农林路及东山口,则是广州人所熟悉的东山商业街。

西关之旅,若在人民南路和上九路路口开始由东往西走,你可以一直沿着上九路、下九路、第十甫一直逛到恩宁路口。

不过,小时候我们通常从第十甫开始逛。那时候第十甫商场是天底下零食最多的地方,各色的果脯、奶糖和水果糖以至巧克力,家里煲汤用的各式干货海味,罐头、调料以及油盐酱醋,那儿都有。

而东山之旅,你可以从农林下路开始往东山口由北向南走,一直逛到曙前路东山百货大楼。

不过,小时候我们通常从东百开始逛,因为去东山通常先去东湖公园,然后出来穿过龟岗大马路,就会看见东山百货大楼。东山百货大楼卖的东西和第十甫不一样,有很多看不懂的搽脸油,什么面友啊百雀灵啊,还有蛤蜊油,小时候我妈还在那里买甘油,嘴唇裂了就给我们点上一点,味道有点甜,很不错。

读小学的时候在西关,念初中的时候在东山,所以,在寒暑假互相串门的时候,东山的小同学会在西关的那些巷子里迷路,而我们则会在东山的什么新河浦啊恤孤院路啊那些地方大摆乌龙。

一直在西关说广州话,在东山说普通话。

现在,时常回西边吃东西,在东边买东西。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爱吃的缘故,至今有外地朋友来广州玩,如果逛到上下九,还是会领他们沿途乱吃,惘然不顾或者是完全想不起来人家还有购物的任务和要求;而自己跑回那里,也还是为了吃。

吃完了,回头一看人家还茫然地举着那张购物清单,才说:“啊!那得到东面去……”

如果你一直长在广州,如果你一直活在广州,你当然会知道西关和东山的不同。可是,如果那里都有你童年和少年的足迹和记忆的话,那不管是西关还是东山,它们都是你最爱的广州。

那条叫怀远驿的小巷

广州。西关。十八甫路。

怀远驿是十八甫路上的一条小巷。那里根本看不到珠江。

可是,这原来就建在珠江边,离码头很近。

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把接待远方的来客称作“怀远”,又把供给递送公文来往使节,官员暂任和换马的处所称作“驿”。

北宋的时候,朝廷曾经在汴河以北设“怀远驿”,专门接待“诸蕃客使”。

到了明代,官府又在广州设立“怀远驿”,因为对外贸易以“朝贡”的方式进行,所有来中国的外国使节都叫“贡使”,他们来的首要任务,是到京师朝贡皇帝,递交和接受两国外交文件,最重要的,是把他们国家一些珍贵的特产贡献给皇帝。而中国皇帝也回赠礼物,并根据他们所贡物品的价值偿还相当代价,此即所谓“朝贡”。皇帝通过慷慨的给予,显示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以“宣扬国威”。“贡使”有些是兼做商人的,随行人员里也有一部分是商人。或者倒过来说也可以,反正来这里就是要做买卖的。

广州一直是个大商埠,那时候的“诸蕃客使”,全都是乘着季候风扬帆出海和乘风回国的,风起了,顺风顺水地来到这里了,卖完他们带来的货,又买完了他们国家非常喜欢的蚕丝、茶叶和陶瓷还得待好几个月,等到风向转了,他们才能再顺风顺水地回去。

“诸蕃客使”要吃要住要地方存货,于是中国官府为他们开辟专门的居住区。“诸蕃客使”在广州的居住区,一般都建在城外,在唐代,叫“蕃坊”;在宋代,叫“共乐楼”;在明代,他们住“怀远驿”。

中国官吏在这里检查外国船只运来的货物、抽税和收购。有时候,官吏还把咱们天朝的有关规定在这里张榜公布。外国人在这里通过从事中介贸易的商人“牙人”把中国官府收购后剩下的货物卖出,买回中国的产品。怀远驿接待过柬埔寨、锡兰、泰国、印度尼西亚和印度等许多国家的使者和商人。

明末,国内发生战争,怀远驿一度停废。清初,平南王尚可喜曾经将怀远驿旧址修复使用。到了清朝康熙年间,有了“十三行”,“诸蕃客使”就住到“十三夷馆”去了。

后来,城外变成了城内,连珠江也离它越来越远了。

再后来,怀远驿变成了繁华城区里一条街上的小巷。

最后,广州市中心东移,旧城区改造。那条叫怀远驿的小巷,以后还会不会存在?

十三行的街和巷

其实十三行最为鼎盛的时候也就是在乾隆时期,洋行数多达几十家,尤以四大巨富潘、伍、卢、叶四家创办的同文行、怡和行、广利行及义成行最为著名。当时的盛况,除了清人屈大钧那首“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两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的《广州竹枝词》有所描绘之外,叶詹岩的《广州杂咏》和朱树轩的《十三行》也甚为好看:“十三行外水西头,粉壁犀帘鬼子楼。风荡彩旗飘五色,辨他日本与琉球。”“蕃舶来进集贾胡,紫髯碧眼语喑呜。十三行畔搬洋货,如看波斯进宝图。”

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原来十三行作为洋行集中地与垄断外贸的特殊作用已不复存在,不少洋行迁往香港经营或直接由外商在沙面设行,而中国的部分行主成为外国商行的买办。

民国建立后,当日十三行洋行、商馆所在地,先后改为商店民居。1926年拆建马路,亦将原日十三行街与十三行横街筑为马路,改称十三行路及十三行横路。不少洋行原址,则在拆建街路时,仍用其行名,保留着历史烙印。至今,在十三行路之南,有同文路(原同文行所在地)、同兴路(同兴行旧址)、普源街、仁安街、靖远北路(此路两侧为中和行旧址)。东边仁济西路以南有宝顺大街(是天宝行与同顺行旧址)、怡和大街(怡和行旧址)、普安街等等。至于西堤市文化公园一片地区,原是洋行、商馆所在地,民国后改为商企民宅。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军飞机炸毁,1949年后,广州才把这个近10万平方米的瓦砾场建成了市文化公园(1956年前称岭南文物宫)。

而现在,你如果仍然有兴趣对十三行当年的盛况怀念一番,那么除了逛逛十三行路,你还可以捎带着在那附近的同文路、怡和大街、宝顺大街、普源街、仁安街和盖安街散个步——这些街名全是从当年的洋行名改过来的。你还可以从十三行路一直走到仁济路,逛到珠江边,再逛到杉木栏路,又回到十三行路这么绕一个圈,因为那时的十三行的确切范围就是这个圈。

然则没什么人会这么干的,如果是广州人,逛着逛着没准就逛到别处的茶楼里去歇着了;如果是外地人,如此这般地在西关的大街小巷里一转,没转两条街就迷路了,而巷子里的老居民,那些叔伯阿婶们可能还听不懂你的普通话,问路都问不明白。所以,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干。如果非要去,沿路转个圈子算是绕场一周也就算了,千万别钻小巷。

十三行街上的寓言式奇闻

《广州城访志》里,摘了一段慵讷居士《咫闻录》里的奇闻。

事情是这样的:广州的十三行街,是西洋诸国的贸易之所,有个姓赵的屠夫在珠江岸边设了个肉案卖肉,已经有年头了。

有一天,有个洋人走过来,说要买赵屠夫的那块剁肉的案板。“屠欲五十金”。

洋人拿着钱来了,赵屠夫又说:“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你想买,非得多点钱才行。”结果,“鬼子增至五百金。”

赵屠夫一想,那块案板只“价值百钱”,现在那个洋人要以上千倍的价钱来买它,不知是个什么宝贝呢,不卖吧,怕错过了时候,卖吧,又怕万一真是个宝贝那可就卖得太便宜了,思来想去犹犹豫豫地竟然折腾了三年,结果,洋人回国去了。

赵屠夫想了足足三年,自然还是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还开始担心这个万一是宝贝的案板让人偷了,干脆就把它藏回家里去了。

第二年,洋人回来了,又来问赵屠夫。赵屠夫这回可是把他领回家了,带到案板前。洋人一看,大笑而去。赵屠夫自然是追着洋人问:“打从你走了之后,我就把它带回家啦,早也擦晚也抹的,好好地把它放着,等着卖个好价钱,你就告诉我它有什么特别吧。”

洋人就说:“你的案板里藏着只大蜈蚣,天天喝着猪血,已经喝得有定风珠啦,那可是个稀世的宝贝,但一定得养着它才行。现如今你把这案板放起来,蜈蚣喝不着猪血,早就死啦,珠子也完啦。”

赵屠夫不信。劈开案板一看,果然有一条死蜈蚣在里头,嘴里还衔着颗珠子,只是早就没光泽了,白得跟死鱼眼睛似的。

赵屠夫这下子可是后悔得连血都快吐了,悔来悔去,就是悔不当初早把它卖了,算计来算计去算计了个一场空。

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世人别太贪心了吧?——不过,如果有个人连续几年追着非要买你们家的一件不值钱的破烂,而且价钱越开越高,而这件破烂里又保证没有藏蜈蚣和珠子什么的,你卖不卖呢?

逛一通沙面

迄今为止,最爱专程到沙面去溜达一圈的,还是洋人居多。

谁知道是哪些说途老马给他们指的路,反正来了差不多都知道往那儿跑。我总是怀着一颗小人之心揣测他们是不是来这儿缅怀他们的租界来了。

第一次鸦片战争前,以英国为首的那帮子洋商只能在十三行商馆区租房子住,打完一仗之后就憋着要扩大租地,当时耆英也租了一块地给他们,划定是东至西濠口,西到新豆栏街,北到十三行街,南到珠江边的一大片。说好租期是25年,租金是每年6000块银洋。这么便宜的租实际上等于白送,一艘船拉来的货也不止赚这个数。有了这块地落脚,十三行地区慢慢开始变成了洋行集中和外国人聚居的地方。

说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凑巧,第二次鸦片战争刚打起来的时候,十三行洋人商馆区就被一把火给烧得差不多干干净净,结果英法联军攻陷广州之后就开始忙着找新地方落脚,这回是瞄上了沙面,沙面就在珠江白鹅潭的旁边,是黄埔港进广州的必须之地,水面又宽,还可以停军舰,而且是不会引起业主纠纷的水旁官地,还有一个好处——只要挖一条河涌和陆地隔开,筑桥相通,就可以自成一个独立的小天地。这么个好地方,自然是非“借”不可。最后,当然硬是给“借”来了。而且窝囊的是,沙面的河滨地基填筑工程的费用,是从英法两国攻广州城时向广州当局敲来的那笔“赎城费”里扣的。

到了十九世纪末,沙面租界“俨然是独立于广州城之外的另一个外国城市。”当时,外国人可以从码头进入沙面,不须经过中国海关。英国人和法国人在沙面陆续建了电厂水厂水塔、邮政局、电报局,医院消防清洁一应俱全,沿江公园、羽毛球场、游泳池、足球场、网球厂场、露天音乐台、影剧院样样不缺,教堂和教士寓所、教会兴办的学校,也都没有落下。

平心而论沙面到现在都还是个好地方,四面环水的一个微型岛,绿草如茵,还可看到老榕树。从前的租界在那里,林林总总的旧洋房,开一个百年之前的西方建筑风格小型博览会是够数的了。广州人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白天鹅宾馆也往那里建。

一直认为白天鹅宾馆临江那一面的餐厅是白天枯坐的好去处,透过巨幅玻璃呆视宽阔的江面,晒着早中午或下午的太阳,看着新的船旧的艇来来去去。你可以不抱什么希望地指望着有一艘过去的船鼓着巨大的帆驶过,帆船驶过时那巨大而破旧的帆影滑过脸颊的感受是如此的清晰,令我一直在狐疑和纳闷的是究竟是在幻觉和臆想中见到过它们,还是在儿时真真切切地见过。

孩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天天到沙面的室内泳馆去进行枯燥而寂寞的游泳训练,我一直疑心我是在那个时候见过帆船的,训练完毕之后试探性地在这个岛上乱走,赫然见到那样的庞然大物寂静无声地在江上滑过,幼小的心灵才会深受震撼。

成年之后再去沙面,完全对那里的简陋酒吧没有任何兴趣,更不用提那专做外国游客生意的几家摆满临摹得花花绿绿的农民画和琳琅满目杂碎的小铺。许多的老洋房里窘迫地住了很多户人家,里面甚至有我的高中同学。

如果一定要深究对沙面的感觉,我总是很不确定地认为孩童时有个人曾经在那些榕树的须根和浓密的绿荫下仰着头站过,很确定地知道直到现在这个人还是不抱希望地指望着再看见一艘庞大的帆船。

看见一艘从过去驶来的船,鼓着巨大的帆。

巨大的帆影,无声无息地滑过。

后巷

以前,小学就在巷子里,大部分的小同学,也都住在巷子里。

游荡和闲逛在巷子里,追逐和嬉戏在巷子里,菜市场也在巷子里。

穿过这条巷子,拐过那条巷子,去找这个或者那个小同学,放学经过菜市场,站在那里看人杀鱼,再晚些,菜市场收摊,摊子后面就是小贩的家,你还可以站在那里看他们煮饭。

家长们通常叮嘱小孩,在前巷玩,别去后巷,否则到煮好饭之后不好找这些小鬼头。后巷比起前巷稍微静僻些,来往过路的人少,小孩们的游戏则通常是追追逐逐,通常就跑到后巷去了,然后家长们喊破了嗓子都叫不回来,通常就是气哼哼地走到后巷把玩疯了的小孩拎回家去。

如果问以前广州的小孩,马路的旁边是什么?他会说,是房子。房子后面呢?他会说,是巷子。而现在,你再问,马路的旁边是什么?他会说,是房子。房子的后面呢?他会说,还是马路,或者还是房子,但是肯定不会说,是巷子。

“巷子”这个词在我们的生活里快要彻底消失。如果还想用这个词,我们只能把它翻新,比如说,我们城市概念中现在意义的巷子。从前的巷子在居民区很密集,如果你一定要把它搬到现在来用,那么商品房小区里的通路很适合称为巷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搬到整个城市的概念中来用,那么很多临街大厦后面的通路也可以那么叫,如果再稍微严格些,那可以叫做后巷。

新概念里的后巷远不如从前意义上的后巷来得安全温馨随和,现在的后巷被高大的建筑挡得有些阴森,老让人觉得那里有点脏乱差。广州最高的新建筑中信广场刚建好的时候,临街是漂亮的天河北路,后面就是乱兮兮的林和村,乱兮兮了好些时候,广州中变的时候吧,才终于建了现在比较拿得出手的广场。

广州中变前还有一个让人困惑的地方在黄埔大道,这个著名的都市后巷叫做冼村,体面的黄埔大道北面是商品房小区,南面则是原住民聚居的冼村,城区扩建之后这里完全成了城市包围农村的格局,变成了城中村。中变之后好多了,不再会出现马路这边现代化,马路那边脏乱差的滑稽情形。

乍被人问到广州的城中村,第一反应是:杨基村?石牌?员村?……这些地方房租便宜,又在城中,交通生活方便,如果不介意脏乱差,外地来广州打拼的人刚来都比较愿意住那里,结果就是城中村里什么人都有。

对于一个本地人来说,很难让我想象去一个新的城市,经过天天向上干净整洁的商业区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去上班,下班之后回到那么奇怪的城市后巷里居住生活,那太奇怪了,我会得神经分裂症的……不过,如果可以选择,谁也不愿意这样的吧?不不不,我甚至连后巷这个词也不愿意用,因为在记忆中,后巷干净静僻,可以放心尽情玩耍。

如果要重新定义广州的后巷,能不能,不选择城中村?我宁愿我们广州的后巷是……陈家祠,荔湾湖,甚至于,越王墓。

游荡

电话响起来:“你在哪里?”“我在广州。”

通常,我都正在广州的马路上。

小时候,也在广州的马路上,车很少,基本上,不住大院的小孩,学会骑单车,都是在马路上。住大院的那些孩子吗?他们有操场。马路上学骑车,摔起来更疼,还有,如果偶尔碰到一辆车,那就完全需要你在手忙脚乱之余聚集起全身的勇气和胆量,就像要对付一头恐龙。

那时候,如果打算出门逛,有三种选择:公共汽车、单车、步行。8路公共汽车,我坐了十年,从荔湾湖到滨江东,总站到总站,从我们家到我奶奶家,每礼拜一次,从上车买半票,坐到上车买全票。2路车,我没有从总站坐到总站,总是在中途下车,从那时候的向阳一路现在的龙津西路,坐到东风东路,读初中的时候,去执信中学住校;读高中的时候,骑单车去上学。大学,也骑车,但真是挺远的,有25路车,又是总站到总站,从泮溪酒家到中山大学。后来,大学四年级吧,我就挺过分的,开了辆本田的摩托车上学。那时候的路上车还是不算多,比起现在,大概车流量只有三分之一,经常开车从学校跑出来兜风,在马路上心不在焉地逛,警察拦我,通常只为看看我有没有驾照,别是从家里偷着开出来玩的。

路上开始有出租的士了,起价每公里三毛钱。后来,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开始堵车。广州人经常听香港电台,早就知道“塞车”一词,终于开始真正尝到了滋味,刚开始还挺新鲜,但是,很快就开始不耐烦了,怨声载道了十年,路一直在修,车一直在堵,出差到外地,司机说起“堵车”,立刻就不屑:“这叫什么堵车,这叫等红绿灯!没见过堵车吧?有空去咱们广州瞧瞧!”哈哈哈。

到了地铁通车,好像是在春节前后吧,好像那几天全广州人民一高兴都坐地铁去芳村一趟,很多人还去逛芳村的黄大仙庙,当时有同事说去拍地铁通车后的照片,大家都问他:“有否顺便到黄大仙求个签?”

然后,再忍耐了一阵,内环路外环路就修好了。地上走着还行,一上内环,开始不认识路,全部地理坐标变样,像置身某部科幻片,不小心走进某个时空隧道,遂进入了未来之城。非常困惑,这样向来广州的外地朋友介绍:“我们的高架路最高可以有九到十层楼那么高,恐怕日后在广州考驾照得先检查一下有否恐高症……”

其实说起来,广州中变之后,开始有不少好地方,可供游荡。

新建的东方乐园旁边的体育馆,就在笔直的新广从公路上,对面就是个公园,鸟语花香。时常聚众开车去玩。那上面有个茶庄,养了两只八哥,会说你好,还会说:“谁发牌?”“快点出!”

耐性不够,盯它们的时间不够久,只听了这几句。然后,干脆去问它们的主人:“它们还会说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完了,哈哈哈。”据老板说,它们刚到的时候,什么都不肯说,一群人逗了半天想了半天,觉得大概给它们洗个澡会心情好些,洗的时候,有人说是否给它们换个好房子,它们就说话了:“好房子。”

一群同事去过那里开会,最强烈的要求是休会放风。三三两两胡乱踱步,偌大的公园人烟罕至,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还有鸟声啾啾,蝉声长鸣。

白云山也不错,虽然准确的说法,海拔三百米只能称之为白云丘陵。上下午都是上山的好时候,好几处都适合捧着茶杯发呆,看太阳光线变化,看广州市容,指指点点说自己家的方位,但是晚上,如果有车兜风,在山路上静静走上一阵,总是会在某一处,一转弯,赫然看见万家灯火,立刻就被感动了。还有,可以坐在那里数飞机,夜航的闪着灯的飞机,起飞,降落。

有一次在那里吃晚饭,猛一抬头,看见的是真正像个巨大银盘似的圆月,刚从山顶升起,距离如此之近,完全疑幻疑真。呆了半晌,问同事:“今天是不是旧历十五?”

下班之后常常绕到二沙岛的江边,看江对岸的灯景。碰巧的话,可以看到珠江夜游的船,花枝招展地驶过。黄昏的时候,草坪上经常有人放风筝。晚霞满天的时候,蜻蜓和风筝一起乱飞。最搞笑的一次,是快天黑的时候,看到一个放风筝的人,洗得快破的汗衫,大短裤,趿着拖鞋,收了线,一头钻进他的车里,走了。定睛一看,是辆宝马。

京珠高速一定要去逛,上次就看见一辆广州人说的“的士头”北方人说的“皮卡”,狂追着一辆保时捷之类的物体,两辆车,从我们旁边,迅雷不及掩耳地,擦身而过。

同事们经常听我到处闲逛的报告,都有些奇怪:“公园倒也罢了,开着车在白云山上走山路玩、跑新建好的高速公路也算是游览消遣项目?”这人文不对题:“新的路啊,好玩啊,你看,华南大桥刚建好的时候啊,漆黑的柏油路,崭新的闪光标志……在那里开夜车,完全像是开飞机的感觉。”

所以,电话响起来:“你在哪里?”“我在广州。”

通常,我都正在广州的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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