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力在这群妓女身上漫游了三天三夜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从此以后,他开始频繁地渔色猎艳,一举成为马家堡的床笫英雄。马老爷以为,儿子的风流天性与自己一脉相承,是桃花煞入命,因此在这方面他也不愿意多加管束。马大力平日里也读一些书,儒家的书他一本也不要读,道家的书他倒读过几本,但所学的只是男女采战之术;佛家的书他也读,但感兴趣的只是密宗的双修法;闲时他背些唐诗宋词,但他会念的只是那些可以在嫖场内卖弄一番的艳情诗。十七岁以后,他就已经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了。每年清明时节,桃花开放,马大力就独自一人策马到山中踏青。这个当儿,他在一刻不停地留意那些上坟的年轻寡妇,一旦瞄上了,就会像苍蝇一样叮住不放,他的目的就是跟那些死鬼争夺他们的女人。马大力觉得女人最美的那一刻,就是独自一人在坟前装模作样地哭泣,那时马大力就坐在她对面,恬不知耻地哼着“光棍爱寡妇”的下流小调。那些寡妇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向他装模作样地瞪眼珠子,但她很快就会抹掉脸上愚蠢的泪水,露出暧昧的微笑。只要马大力认定这个女人可以得手他就不会轻易放过。在这方面,他就像猎犬一样精明,他能根据青草踏弯的痕迹、花朵踩碎的形状以及留下的气味就可以判断她的行踪。寡妇的门若是虚掩着,就是给他透露某种信息。马家堡有这么一种习俗:年轻女子死了丈夫,就很难再找到男人,因为她们是会克死男人的。但马大力却不这样看待,他总是说:一个男人死在女人身上和一个骑兵死在马上都是一件荣耀的事。因此,他的无所顾忌博得了寡妇的欢心,他推开寡妇的门,抱她上床,显得名正言顺,好像这是她的亡夫特意派他来干这事儿似的。领略了寡妇们的风情之后,马大力认为:一个饥渴的寡妇在这方面抵得上十个妓女。也就是说,在床上,一个寡妇就是一大群卖弄色相的荡妇,而一个男人必须是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马大力跟所有沉湎酒色的浪荡子一样,白天骑着马东溜西跑,夜晚骑着女人冲锋陷阵。一个骑在马背上的马大力和另一个骑在女人身上的马大力似乎一直在较量着速度与力量。这样,他每晚像走马观花,一晃眼就忘了那些女人的名字。他常常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和那个女人的名字混淆起来。为避免记忆上的疏忽,他重新采用了一种有趣的命名方法,那就是用菜名代替那些女人的名字。因此他常常像老练的跑堂那样,时而喊着西湖醋鱼、金陵丸子,时而喊着香酥肥鸭、凤眼猪肝,有时他会把白斩鸡叫成凤尾虾,把菊花青鱼叫成豆苗山鸡片。但他即使叫错了,女人们也不会责怪,因为她们把这些称呼视为对自己的昵称。马大力对待食物跟对待女人一样,都持有一种近乎挑剔的目光:隔夜的食物他不吃,因为它带有中年寡妇的冰冷气味;过于腥膻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带有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气味;味道太淡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像那种由于营养不良而导致臀部扁平的尼姑;味道太辛辣的东西他不吃,因为它像那种缺乏教养的泼妇。他能从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找到他所需要的食物,他也同时能从某种食物中品尝出他所渴求的某个女人的身体气味。
马老爷一心想培养马大力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马大力过了而立之年依然纵情酒色,不务正业。有时他想,儿子是多么酷似自己啊,从他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放荡不羁的年轻时代,甚至在睡梦中听到儿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又活回去了。儿子这个年龄,正是他刚刚开始干一番大事业的年龄。人这一辈子有几年是用来干大事的。儿子是该结束眼下这种毫无作为的日子了。他要像当年说服自己那样说服他,他要对他说:好好干吧,儿子,但不要在床上逞能。
那一天深夜,就在马大力狎妓回来、带着一身酒气穿过大厅的时候,马老爷叫住了他。
马大力知道老爷子又要念他的马氏格言了,索性搬来一张椅子坐下,胳膊肘支在椅背,侧着头,随时准备接受他的训斥。但这一回马老爷并没有板起面孔来,脸上显露出少有的温和。他嘴里还噙着一个烟斗,正一口一口地抽着,吐烟很匀,看得出来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火气。马老爷吩咐仆人下去给二少爷泡一杯醒酒茶,然后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用慈爱的目光打量着他。
马大力很长时间没有与父亲单独相处,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局促不安。灯光下,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已出现了铜钱般大的寿斑,宽大的眼皮耷拉下来,嘴角的肌肉也向两边垂挂着,他吐烟的间歇喉咙间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有一股浓痰一直堵在那儿吐不出来。他这副苍老、疲乏的样子无非是向儿子表明:他老了,干不动了,肩上的担子迟早要交给儿子来扛了。马家堡的老人干不动农活时,通常是用一束白发缚住镰刀,挂在儿子只要一进门就可以看得见的墙壁上。马老爷现在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暗示自己的儿子,给他造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早些时候,马大力曾听母亲说过,老爷子现在连撒尿都有些吃力了,站着的时候就会让尿液滴到鞋面上来。从这件小事上他已隐隐约约感到:父亲老了,真的老了,但他打心里希望父亲永远不会老掉。可是,母亲说,老爷会老掉的,迟早会老掉的。以后替我们家族增光的,只能是你了。对此,马大力只是轻描淡写地作了回答:替我们家族增光的是太阳,不是我。阿爹就是太阳,独一无二的太阳。我们充其量不过是月亮,沾了他老人家的光。母亲生气了,敲他的脑袋瓜,骂他没出息。现在看来,父亲的光芒并不那么逼人了。他可以感觉得出他身上弥漫的一股沉沉暮气。喝完醒酒茶,他的舌头就空出来了,必须说话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俩的目光对接上了,沉默片刻,马老爷就开腔了:“我也不记得我们父子俩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有时我甚至怀疑你不是我的儿子,倒像是远房亲戚。阿爹一直指望你早日成器,接替我的事业,可你……唔,你今年多大了?”
“阿爹何必明知故问?”
“我是在提醒你,我老了,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好。”
“阿爹近来好像在琢磨着什么重大的问题。”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的祖父就曾对我说过一句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他说,所有的富人都是穷人的儿子。”
“这话阿爹跟我说过好多次了。”
“可是,你知道?穷人的儿孙变富了之后,他们又要担心自己的儿孙变回穷人了。现在我也是这样,一方面希望自己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另一方面又担心儿孙越多,家业败得越快。人哪,无论怎样活着都不能叫人安生。先前我听到两个穷人在叹苦,一个说:我穷得只剩下力气了;另一个说:我穷得只剩下时间了。这两样东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最是轻贱,可是到了年老的时候你想买也买不到。现在我才发觉,我其实比那两个穷人还要穷。有些话是废话,说了一万句,也一文不值;有些话是金玉良言,花钱也买不到的。你是我儿子,我才舍得把这些金玉良言掏给你,这比我给你一百亩地还要值钱。孩子,听爹一句奉劝,一个人假使有的是力气和时间,就应该用在正事上。”
“阿爹不是常说,做人要及时行乐?年轻的时候不去痛痛快快地玩个够,临老了,想玩也玩不动了。妓院里的阿香婆也常常这样说:少壮不行乐,老大徒伤悲。这些也都是过来人的忠告吧。”
“你看你,三句不离本行,”马老爷压住怒气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把妓院当成自己的家吧。”
马大力的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一句很冲的话跟嘴里的酒气同时喷了出来:“你总不能让我把妓院搬到家里来吧。”
“放肆!”马老爷放下烟斗,腾地一下站起来,他本想结结实实地给儿子一巴掌,但他那患风湿痛的手臂已拿不出多少力气。他老了,他像一株大树那样老了。他举手的时候,身上的力气就像树叶那样随风飘落。
“自己掌嘴五下,罚你闭门思过三天。”马老爷把举起的手放下来,一甩袖子就进里屋去了。
厅堂里随即响起五下清脆的啪啪声。
马老爷就是马家堡的太阳,他的权威必须是独一无二的。他的九个儿子不能动摇,马大力也不能。在天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跟太阳并驾齐驱,在马家堡的土地上,没有一个人的权威可以跟马老爷抗衡。马老爷主宰的是整个马家堡。他有权把黎明唤醒,他会对长工们喊道:你们,是该起床的时辰啦;他有权让土地开口,把所需之物取出;他有权调度一切,包括那些五谷和六畜;他有权代先人说话,为民众立纲,替初生的婴儿命名;他有权买下一个女人的初夜;他有权说粗话,他也有权禁止别人说粗话;他有权禁这禁那,讳这讳那。然而,当他进入垂暮之年,他感到自己手中的权力变得愈来愈小了。削弱权力的不是别人,而是衰老。他对衰老充满了恐惧。从前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走掉的客人。儿子们如日中天,而他就要没落,像石头那样深深地埋进荒草。想到这些他就无比沮丧。
一个雷电之夜,马老爷站在屋檐下,一边观望着天地间雪亮的闪电,一边思索着一个让他困惑的问题: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常常会记不得自己的名字?那会儿,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他的太阳穴。他晕乎乎地走进屋子,什么也没说,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从那以后,他就得了一种奇怪的嗜睡症。他坐着的时候,宽大而松弛的眼皮就会耷拉下来,直到最后一缕颤抖的光线从他的头脑中倏忽消逝。这种疾病后来变得愈加严重,站着的时候他也会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打起响亮的呼噜来。他一度怀疑自己的鼻孔中有一条瞌睡虫在作祟,他请卜郎中用西洋人的放大镜仔细察看,想方设法把它弄出来。但卜郎中透过镜片看到的却是鼻孔中一根粗大的干屎橛。卜郎中给他开了一剂清热利湿、醒神补脾的三仁汤,却无补于事。跟他的便秘症一样,他的嗜睡症一直无法根治。他的晚年时光几乎都在一座隐秘的石室中度过。除了照应他的贴身仆人,没有人进来打扰他。这种嗜睡症完全控制了他的身体。跟一些冬眠的穴居动物一样,他在睡眠期间从不进食,也不排泄。一年之中,他醒过一两次。他记得自己是在炎热的夏夜睡下的,醒来后却看到了窗外的漫天飞雪。然后没过多久,他又睡去了。
马家堡人说,马老爷就是马家堡的守护神。站着的时候,他的权威就仿佛旗杆那样插在那里,似乎没有人可以动摇。但他躺着的时候,就有煞气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