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很快就控制了马家堡的动荡局势。那一天,中野竹枝突发游兴,说是要到处走一走,并且吩咐手下,不可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但手下的人屠杀生灵、奸淫妇女时,他却不闻不问。跟随中野竹枝的是一名文官和一条军犬。中野竹枝究竟是读书人,一路上看到什么或想起什么,就会停下来,对文官说,你把纸笔拿出来,或者说,你给这里拍一张照。
马家堡的古城气势宏大,外有依山构筑、周长二十里的城墙,内有河道环绕的建筑;南面是文昌阁、书院(已废弃)、牌坊群、钟鼓楼、庙宇、戏台;东西两端是新城与旧城,大小房厝各五六百座,其间水网密布,巷道与涵道相通;北面是灵山,灵山下有一座古塔,是由马家堡的开基祖马骐骏所建,塔中至今还埋有他的灵骨。中野竹枝朝灵塔拈香敬拜之后,就开始逛街了。
自灵山至文昌阁一段路称为青龙街,长约五百步;
自太平桥南端至玉虹桥北端一段路称为朱雀街,长约七百步。
单是逛这么一块小地方,就要经过八座桥。桥是朱雀桥、万岁桥、太平桥、玉虹桥、木箫桥、洗马桥、驷马桥、状元桥,这些都是由马氏家族的先人修建的。
单是青龙街一带就有五座大大小小的庙宇。庙是小脚女神庙、七贤祠、双清庵、五仙堂、杨府庙,这些也都是由马老爷的先人乐助建造的。
至于马府,是城中之城,一律厚墙重门,镏金绘彩。房屋沿中轴线依次分开,六进十二开间,左右对称,每一进大院都有一扇大门,两扇偏门,分别供主仆出入。廊厢别院,回环相接,房屋略向西偏五度,这样夏季可避日照,冬季可挡风寒。房屋以木结构为主,柏木雕梁,樟木柱子;柱础采用横纹放置的杉木(可以防止吸水);家具则是用乌木、紫檀木制成的,台基是青石砌成的,地面是用陶砖墁成的。马府中除五间正厅,八十一间厢房之外,还设有书房、茶房、账房、酒房、古董房、兵器房、祭神房、熟火房、造办房、兆祥房、钱库、粮廪、养心斋等等。
中野竹枝走进第三进大堂,只见堂内的太师壁上挂着一个匾,上书堂号:祥和。左下角署名:马愚。堂号下面是一张条案,供奉着六神祖先的牌位。中野竹枝解下武器,拈香拜了拜,插在壁桌上的香炉内。整整一个下午,中野竹枝带着文官和军犬逛遍了整座马府。他曾在飞机上俯视过马府的全景,它看起来就像是前朝王爷在乡野间偷偷兴造的一座王宫,在群山的怀抱中有一种黯然收起的王气。这一块宝地正是他进入中国之后梦寐以求的。因此,当他的飞机掉头离开时,他的愿望却早已在马家堡降落了。参观了整个马府之后,中野竹枝很有感触地对身边的文官说,如果有一天他解甲归田,他就打算在此居住,种种树,读读书,生一大堆孩子,也算得上不虚此生了。可惜的是,他中野竹枝现在身负着建设大东亚文化共荣圈的重任,不能过多地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容易软化意志的美梦上。
中野竹枝自称是与马家人同根同源,因此也就毫不客气地在马府住了下来。他躺的是马老爷当年睡过的床。这张床的面积相当于一间日本式的单人房。打造它的工匠少说也要耗费一年时间。床下的四根柱子象征一年四季,底下的柱脚模仿马蹄的形状,足有大海碗的碗口那么粗;床上有二十四块二尺高、一尺宽的隔板,象征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每块隔板上都绘有姿态各异的春宫图。每幅图下还配有艳情诗,有白居易的、温庭筠的、柳永的、苏氏兄弟的、唐寅的、兰陵笑笑生的等等,那么多诗人好像都曾光顾过马老爷的床;床上还有玳瑁筵、锦褥、象牙席、春凳、长短枕、芭蕉扇;两头的床背板上还有灯檠,上面搁着两盏玻璃罩住的洋油灯,床背板下各有一个橱子,一个橱子里存放的是一些爽口的食物和随时鲜果,另一个橱子里所藏的,除了秘戏图册,还有春药、淫具之类;床上有十二根支撑圆盖的立柱,象征一年十二个月(或者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帐幔从圆盖上垂挂下来,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自成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也是天方地圆的,也是充满缤纷色彩的;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圆盖上绘有日月星辰,还有各种各样的神像,诸如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莲花座上的观世音、坐在圣母怀中的圣子、驴背上的穆罕默德、青牛背上的老聃、遥望麒麟的孔夫子,还有伏羲女娲、床公床婆、傩公傩婆等。圆盖上的神、隔板上的人、床脚上的兽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最让他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二十四幅春宫图了,他见过中国明代的秘戏图,但笔法没有眼前几体人物那样细腻、灵动、富于肉感;他还读过中国几部重要的兵书,却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战争也是这么讲究章法的。他秉烛夜游,看得有些神思摇荡。这位帝国青年军官在军中素以洁身自好著称,在通往这张床的路上,他的双手尽管也沾满了鲜血,但他没有像手下那些士兵那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到手的女人。他没有奸淫马家堡的女人并非因为他与马家有着血缘关系,而是因为他曾对自己的未婚妻发过誓:在精神上他要效忠天皇,在肉体上他要忠于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避免让自己身陷欲望的污泥,他又闭上了眼睛,琢磨起围棋的棋谱,但那些黑子和白子竟让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阴阳、男女、千姿百态的秘戏图。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不容许自己以自渎的方式解除欲念的纠缠,他决不容许自己的意志力在本能面前突然崩溃,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样一种场景:当他正躺在床上自渎时,天皇和自己的未婚妻就坐在圆盖上与诸神一同注视着他,目光中满含嘲讽。为了保持一种清心寡欲的状态,他在床上采取了卧倒、匍匐、盘坐的姿势;在难以自持的时候,他还不得不做起俯卧撑,他做了一百下,换了口气,又开始做起来,他不能让自己的双手有片刻清闲。他断断续续做了五百多个俯卧撑,直到一种酸疼的感觉覆盖全身的骨骼。最后他就在疲倦中沉沉睡去了。这位青年军官在睡梦中却放松了警惕,他梦见了二十四个妖娆的女俘,她们被皮鞭抽过的身体显得更楚楚动人。她们在他面前跪着,请求他饶命。而他板着面孔,以号令三军的口气命令她们脱光身上的衣服。他拔出手枪,对准其中一个女人的胸口,扣动了扳机。那一瞬间,他感到体内有一股黏液喷涌出来。他惊醒之后,双手触摸到了一大摊黏液。他意识到自己的意志力被一场春梦彻底击垮了。他忽然想到了床上那二十四幅春宫图,疑心是那些淫鬼在暗中作祟,这样想着身上就冒起了鸡皮疙瘩。
这时正是夜深人静,黑暗中忽然传来了时断时续、忽高忽低的鼾声:呜呼呜呼呜呼呜……
是谁?中野竹枝心里犯了嘀咕,是谁在黑暗中发出这么大的鼾声?这鼾声是从墙外跑进来的,还是从地底冒出来的?是死人嘴里发出的,还是活人发出的?
他首先怀疑是自己手下的人,但他很快就否定了。手下的人都住在另外几栋屋子,隔了好几堵墙,鼾声不至于如此清晰地从墙那边传过来。根据他的判断,鼾声就来自身边方丈以内的地方。他暗自思忖:也许打鼾的就是方才捉弄他的淫鬼,现在累了,就躲在墙角打起鼾来。他摸索到了随身携带的手电和手枪。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持枪。手电的圆光照到哪里,枪口就对准哪里。圆光一下子打到高处,一下子又打到地上,仿佛一只跳上蹿下的猫。这只猫正在小心翼翼地捕捉着一只诡秘的老鼠。“是谁?给我滚出来!”他大声喝道。黑暗中没有人答应,只有鼾声如故。
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就披上一件外衣,冲到外面,大声嚷道:“卫兵,集合。”住在附近的卫兵听到上司的命令,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中野竹枝挑选了几个士兵打着手电蹑手蹑脚地进去。“你们是否发现有什么异样?”中野竹枝问道。几个士兵都说没有。“你们再竖起耳朵听听。”中野竹枝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果然都屏息凝神,竖起了耳朵谛听。有一个士兵说:“我听到了鼾声。”另外几个也说自己听到了鼾声。“你们有没有发觉这鼾声有些怪异?”中野竹枝问道。“没有。”他们齐声回答。“你们再仔细听听。”中野竹枝神色紧张地说。“还是没有。”他们再次齐声回答。“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房子没人睡觉却为何传来鼾声?”中野竹枝这么一说,士兵们都面面相觑,脸色一下子都变得煞白。有人惊叫一声:“有鬼呀。”话音未落,中野竹枝就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然后十分沉静地对大家说:“撤。”
中野竹枝在马家堡遭遇了一连串怪事,心中积聚的疑团一直无法解开,因此他就想到了见多识广的马万卷。
马万卷现在已是“皇军的人”了。这段时间,中野竹枝时常向他请教中国的问题。中野竹枝派人去找他时,马万卷正在跟一群读书人辩论什么问题。村里人都知道,马万卷那天从日本人的营地出来以后,逢人就大力宣扬大东亚文化共荣圈的好处。人们对马万卷这一做法都大惑不解,有人怀疑他是吃了日本人的媚药才变成这副汉奸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