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马大力吧。受了重伤之后的马大力,并没有变成一头愤怒的雄狮,倒是像一头发疯的丧家之犬,在荒山野林中急走狂奔。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好让风灌进来驱散喉咙间的火气;他大口喘气时嘴里吐出鱼沫般细小的颗粒,在嘴角越积越多,就形成了一股黏液,流淌到下巴,变成几绺纤细、柔韧的丝线,垂挂下来,在风中摇曳、拉长,最后折断。马大力身上的力气也像是从这一绺细丝中一点点地被抽走了。他没有力气再往前奔跑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出很远,早已把敌人甩到后头。
眼前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庙里。坐下之后,他才真切地感到了身上的疼痛,好像在他一路狂奔的时候疼痛一直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直到他停止奔跑时,疼痛才赶上来,一头扎进他的身体:那种疼痛像是从骨缝里压进去的。他解开衣裳,发现臂膀、胸口、腹部伤痕累累,有好几处是被敌人枪弹击中岩石时迸溅的碎石片击伤的;尤其是臂膀上的青肿,高高隆起,已经由紫变青。他的目光越过一张三条腿的香案,看到神像底座上有一个破水罐,就挪步过去,把它抱起来,摔到地上,弯腰捡起一块碎片,坐在石阶上打磨起来,磨成了一个半圆形的薄薄的刃口。他把陶片的刃口对准淤肿,一点点切开,让紫色的淤血排出来。本来他可以在切开的伤口处抹上一点尿液消毒,但现如今是一点也挤不出来了。双腿间血肉模糊的地方早已麻木了,好像已经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时他忽然记起,钵篮县的妓院隔壁就住着一位留洋归来的年轻医生,他专治杨梅疮、花柳病,兴许也能治好自己的下半身。这样想着,他就强打精神,继续赶路。
他消消停停走了五个多时辰,到了深夜才赶到钵篮县城。渐渐地,他看到了远处妓院的红灯笼。若在往日,他会摇着扇子意态闲雅地踱步进去,而这回他却狼狈不堪地昏倒在妓院的门口。
他醒来时,闻到了药棉和酒精的气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把手伸到胯部,痛苦地喊道:“我的睾丸呢?我的睾丸呢?”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告诉他:“你的睾丸保不住了,它必须切除。”但马大力紧紧地捂住胯部,死活不让动手,他向医生表示:可以切掉他的一条腿、一只手、甚至一条舌头,但不能切除他的传家宝。而医生告诉他:如果不做切除手术,后果更不堪设想,伤口一旦发炎,整个阴囊将会像虫蛀的苹果一样烂掉,与其让两个睾丸都烂掉,还不如切掉一个,保住另一个。马大力权衡利弊之后,捂住胯部的手就缓缓松开了。医生等他平静下来就给他注射了麻醉剂。
过了许久,马大力缓缓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搪瓷圆盘中那颗带着他全部耻辱的睾丸,问医生,自己没了半边睾丸是否还可以照样干那活儿。医生的回答使他深感沮丧,医生说,他那个精索内的血管已经断掉了,另一个睾丸也只是形同虚设。医生接着安慰他说,德国有个统帅也只有半边睾丸,他在欧洲的战场上征服了所有的男人,却无法在一张小小的床上征服一个女人。马大力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在七弟马大可寄来的图册上见过这名战争狂人的照片,他下面的玩意儿一直无法举起,但他常常会举起手臂,向他的人民致意。
最后,医生这样安慰他:“你不应该一味哀悼那颗业已丧失的睾丸,而应该庆幸自己右边还剩下一颗健全的睾丸。”
养伤期间,马大力按照医生的嘱咐,由两个姐妹扶着,忍着疼痛来回走动。医生用白蜡小栓堵住了他的管道,直到十日后才能解手,但每次排尿都伴随着一阵痛苦的痉挛。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跟人打架时,朝对方的裤裆猛踹了一脚,那人一摸囊袋,发现睾丸竟没了,吓得使劲蹦跳,过了许久,睾丸才回落到他的囊袋里。从那时开始他就明白:男人最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最脆弱的地方也在这里。马大力躺在床上,怀着满腔悲愤抚摸着左边干瘪的囊袋,他发誓:等伤口愈合之后,他要用一百倍的子弹打穿那些鬼子的狗蛋子。下了整整七个昼夜的雨终于停止了。马大力打开窗户,向马家堡的方向凝望了许久。太阳照常出来,阳光照射在他身上,仿佛某个特地前来探视病人的远方亲戚,使他感到了些许暖意。马大力的身体稍稍有些好转后,便由两个姐妹扶着来到后院转悠。在那里,他惊讶地发现,那群用来逗嫖客开心的斗鸡现在竟然一律鸡冠萎缩,羽毛干涩,也没有发出洪亮的啼鸣。他看着,有些纳闷,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由于马大力在半个月内不能弯腰,妓女们就轮流给他洗脚。有时还给他捶背、推腹、揉肚脐、擦腰骶、按脚踝。马大力学会了在身体之外用语言、眼神、手势跟她们进行交流的方法。先前他觉得女人都是一个模样的,不同的是一些女人长肉,一些女人不长肉。现在他才发觉,女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女人的身体仅仅可以盛放那么一点男人的臊根,有些女人的身体却可以盛得下很多东西。眼前的女人就如同一个容器,可以把他包容在里面,温暖着,浸润着。人家虽说是婊子,可她们的心是贴着肉的,摸得着的,很受用。那种亲人般的温情存乎骨肉之间,不一般了,姑且就称之为“精神之爱”了。
马大力丧失了一颗睾丸,却得到了一种他称之为“精神之爱”的东西。他万分激动地告诉每一个妓女,如果他的睾丸能够再生,他会把所有的姐妹都娶过来当老婆,而且要用全部的家当养她们一辈子。妓女们听了个个都热泪盈眶。她们每餐都给他附带一碗动物的睾丸(包括小鱼制成的睾丸液),但第三颗睾丸仍然没有从他的肾脏里降生。那些日,马大力常常做这样的梦:在梦中他的半边睾丸很快使他的身体恢复了活力,他不再像几天前那样仅仅依靠女人的双手去抚平自己的屈辱和愤怒。他即使只剩下一个睾丸,也能像两个睾丸的正常男人那样,感受到括约肌的有力震颤,就像他平常吃饭时能感受到咬嚼肌的弹性。然而,当他从梦中醒来,隔着墙壁听到他所熟悉的女人传来一阵阵呻吟,他就掀开了被子,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窝囊的生活了,他用拳头捶着墙壁吼叫着:“你们这些混账,应该省点力气去跟鬼子们干,在这儿耍什么威风。”
那天吃过午饭,他便独自下楼散步。拐过一条回廊,穿过一扇月门,他走进了后院的厨房,看见一名厨子正用绳子缚住一只鸡的翅膀,把它的双腿抻直;然后又把两腿与一根竹片紧紧缠绕在一起。这样,鸡就无法挣扎了。厨师一手薅住鸡的尾部,一手持刀切开鸡毛拔净的地方。鸡的内里翻了出来,顿时喷出一股热血。厨师往它的腹腔灌了一瓢冷水后,血就慢慢凝住了。厨师把一个青花小碗放在地上,右手的小套钩轻轻一勒,一颗鲜红的睾丸就落入碗中,仿佛一颗熟透的樱桃。现在他才明白,他所看到的那些垂头丧气的公鸡原来都被掏掉了睾丸。
“交媾频繁的公鸡的睾丸是很补身体的。”厨子很有经验地告诉他。
日军要攻占县城的消息很快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鬼子还没进城,城里早已乱了套。驻扎在城郊的政府军建立了一个“粮食紧急贮购会”,把米行的粮食全部囤积到前线,只留下一小部分杂粮和面粉,城里的老百姓都叫苦连天。那阵子,新的金圆券刚好印行,一些投机商趁机抬高商品价格,除了妓院里的女人仍然被称为“贱货”,其他的商品都贵得要命。
日军向城中的老百姓散布传单,说他们进城只是为了搜查伏匪,安治地方。通匪者,杀;济匪者,杀;窝匪者,杀。总之,凡是违令的,都格杀勿论。城中的老百姓像爆开的油锅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有人说,马大力是一条好汉,咱们不应该把他出卖给敌人;也有人说既然是条好汉,就不应该躲躲藏藏,连累无辜。他们打了个比喻,说马大力躲到妓院里就好比鸟儿跑到雨伞下面筑巢孵蛋,到时候逃得了鸟,逃不了鸟巢,覆巢之下,岂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