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如果华子良不来蹭酒,自己也不当班,鱼湘军就会“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后,鱼湘军裸着身体,踩着帕瓦罗蒂的旋律翩然起舞。舞得兴起,他会拉起一只军犬的前爪,令军犬直立,充作舞伴。军犬喜欢跟主人舞蹈。二犬为争宠,时常翻脸。这时,鱼湘军会把两条军犬统统揽在怀里,对它们说:“要团结!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不要学他们争风吃醋。”“不要学他们兄弟阋墙!”“要明白退让也是美德!”鱼湘军为这两条犬起名“咪咪”和“倩倩”,潜意识中它们就是鱼湘军的情侣。
酒后亢奋,鱼湘军还喜欢背着手在树林中咏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种时候,华子良往往会出现在附近。
鱼湘军侍弄君子兰的时候也会说一些话。
所以,为那条大鱼——大鳡鱼、大黄钻下饵的时候,鱼湘军也说话。
前五天,水面上没有动静,投饵前后都没动静。鱼湘军说:“挨千刀的,弄这饲料我可是下了工夫的,想吃别客气,别玩儿深沉。要知道,日本人炮制的全球销量第一的鱼饵三年前就被我拆解啦。”
第九天之后,鱼湘军感觉到水下面涌动的暗流。来了!大鱼潜水艇一样四处游弋,终于嗅到了野猪肝脏的味道了。大鱼吃饵了!鱼湘军说:“这不就对了嘛。你可以藐视我的身高,藐视我的生活方式,藐视我的狐臭,藐视我的豁牙,但你不能污辱我的人格和智商!哼,你等着。”
第十五天,吃完饵的大鱼居然升上水面,探头探脑,似乎想见识一下鱼湘军。鱼湘军说:“还想吃?没了!孔乙己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亲爱的众鱼朋友们,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咱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第二十天,他说:“小样儿,想给我当宠物?!太夸张了吧!我得弄多大池子养你哟!你还不吃得我倾家荡产啊!就算我愿意养你,领导也不批啊!”
后来鱼湘军忘记了日子,忘记了对大鱼的仇恨,忘记了猎取大鱼的欲望。他投完饵,等着大鱼美餐之后浮上水面撒欢。银白的月光把鱼湘军和他身旁的两只军犬勾勒出金属般质感的线条。他跟大鱼说了许多话。他说:“我要是把你钓起来,一定会引起轰动。那时候,我就出名了。那些说我不会跟人生活的人就会对我刮目相看,那些女孩子也会注意我。也许我很快会有一个媳妇呢。你呢,也就是我的月下老人啦。你看月亮多么圆!”大鱼把月光掀起大大的波纹,在湖面上荡漾得很远很远,像是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又向大鱼检讨说:“其实我无权剥夺你的生命。我是被虚荣心弄昏了头脑。唉,你真的以为我是你的饲养员吗?你不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吗?”
有一天,鱼湘军没下饵,大鱼照样光顾。他说:“情况好像失去了控制呢。唉,这全怪那个叫巴甫洛夫的老头儿,他喂狗之前摇铃铛,发现了条件反射。要不然,我怎么能想出这样的馊主意!都怪那老头儿!那个苏联人!此苏联非彼苏莲,《重归苏莲托》你听不?我把大录放机和音响给你搬过来……你这样摇头摆尾到底是赞同啊,还是反对啊?!”
直到他每晚经过的武警岗楼上的哨兵开始调侃他,他才重新下定了决心。
哨兵说:“鱼警官,夜游啊?!”“鱼警官,鱼毛在哪啊?!”“鱼警官,你是自己钓自己呢吧?!”
决定下钩的那天晚上,鱼湘军叫了两名工人做帮手,其中一位是陈大勇。他也叫了吕长樱,但吕长樱拒绝了,吕长樱说:“你这是狩猎,虽然不用枪!”鱼湘军怔了一下,没太在意。两条军犬前后相随,也没在意吕长樱的话和态度。军犬精灵一样,两天前就嗅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它们暗暗憋着劲儿,准备跟着主人大干一场。
岗楼上守望七湾湖的武警看见鱼湘军等人的架势,知道“老鱼”要动真格的了,夜色中朝他们敬了一个军礼。
绕过第一湾,眼看就要到达指定地点。
那儿站着一个人。
深秋的月光下,那人身上的披风被阴冷的夜风轻轻地撩起。
“是华子良!”一个工人说。
“这疯子,想干啥?”陈大勇说。
鱼湘军不怕华子良,他也不认为华子良是疯子。他认为华子良之所以沦落到今天的样子,其实与自己是有几分相似的:华子良无法融入他现状之外的生活。生命的各种渠道,各种因缘被割断了,神经的传导系统被割断了,跟亲人、同事、朋友,甚至跟陌生人的联络方式统统丢失了,丢失在老场长自闭的那间窑洞中,丢失在野鸡胡的每处草丛、旮旯拐角中,丢失在野鸡胡神出鬼没的云卷云腾的风中。风是流动的空气,流动的空气如何捕捉呢?时常有人看见华子良扑蝴蝶、抓喜鹊、追蜻蜓……一首歌,一首诗,记得上一句记不得下一句,记得最后一句记不得中间一句。他唱:“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停住了。再唱一遍,又停住,永远接不上下一句“今天我高了兴……”就是例证。
华子良偶尔静悄悄、怯生生地来到砖窑别墅讨酒喝的时候,鱼湘军希望他能多待一会儿,谝两句。可是,华子良不跟他谝。他只是“嘿嘿嘿嘿”地用舌头舔嘴唇。鱼湘军给他盛一碗酒,他喝完之后,再“嘿嘿”几声,走了,并不贪杯。他的血液被酒烧热了,但他的血管却无法把那些热血输送到应该去的地方,比方说大脑的核心,或者神经末梢。所以华子良喝完酒总要向额头上翻眼皮,他的额头还是凉的,凉的额头告诉华子良,酒可以暖肠胃,对大脑却没有丝毫作用。他失败了。他不好意思,所以他像来的时候一样“嘿嘿”地撇着嘴走了。
“慢走啊!”
“再来啊!”
“您留步!”
“多谢啦!”
“好酒啊!”
这些客套话没有出现,没有响起。这些通常的情景中的废话、屁话、空话,其实是所谓正常人交往的必要程序。人们仰仗这些程序相互联络、相互维系。华子良没事扑空的时候,就是在找这程序。它们藏在环绕音响的后面,藏在一层一层杨树、柳树、刺柏、兰草的阴影中,藏在喜鹊蛋、野鸡蛋、水鸟蛋蛋壳的缝隙中。它们不带华子良玩儿。它们本来铿锵硬朗,却被流动的空气软化了,变成了液体,甚至变成了气体。
没有人看见过华子良的眼泪,他总是乐呵呵的。
当人们看不见华子良,又有人提起他时,就有人说:“他蒸发了。”
可是华子良重新出现的时候,先前说“蒸发”的人又会说:“这个疯子!”
鱼湘军径自走到华子良跟前,把一捆绳子摔在华子良脚下,说:“干啥?想帮忙?!”
看见鱼湘军跟华子良说话,陈大勇和另一位工人面面相觑。他们可能从没见过有人与华子良正经说一句话。
“不行!”
非常清晰的声音。
“什么?”鱼湘军绕着站桩似的华子良踱步说。他分明听清了华子良的话。华子良比鱼湘军高大,鱼湘军需半仰着脸,才能看见藏在乱蓬蓬的脏发中的华子良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华子良的眼睛竟然也是闪闪发亮。
“我要阻止你!”
调门不高,但声音依然清晰。
“你以为你穿件破风衣就是大侠啦!”鱼湘军用食指掏鼻子,说,“你知道我下了多大工夫吗?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你不懂得成人之美吗?”
“它会要你的命。这是一个消息,我带给你这个消息。”
“什么叫一个消息。你还是稍息去吧!你疯啦!”
“哈哈!你也说我疯。哈哈。”华子良手扶长髯,迎风伫立。
鱼湘军浑身鼓起鸡皮疙瘩。他咬咬牙,挠挠后脖,发狠地说:“你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两只军犬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警告的声音。当初,华子良第一次去砖窑别墅讨酒喝,军犬几乎扑到华子良身上,鱼湘军大叫:“这个人是朋友!是朋友!!”鱼湘军只喊了这么一次,军犬再也不追咬华子良了。军犬发现,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个叫花子老头、冒充大侠的家伙要变成敌人了。
军犬等待主人的命令。
华子良看看军犬,它们的眼睛在不停晃动的手电光的照射中,泛着锐利的红光。华子良不得不后退。但他说:“鱼大头,你还是放弃捕杀大鱼的念头为好。那么大的鱼,应该活了几十年了,几十年的生命容易吗?你就没有一点点恻隐之心吗?”
鱼湘军怔了一会,嘀咕道:“那咱还不杀猪宰羊啦?”之后,他在指定地点铺展他的捕鱼工具,不再理会华子良。一张大网:这是钓上鱼之后请陈大勇他们帮忙用的。鱼湘军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把大鱼弄上岸,能弄到岸边,再撒上网,就大功告成。一根近三十米长的麻绳,这根麻绳一头固定在身后的杉树上,一头捆在鱼湘军的皮带上,再往身上缠几圈,溜大鱼的时候可以有一些收放空间。类似于普通鱼竿弯弓的韧性和弹性。那根用于投饵的尼龙绳一周前就绕上了细钢丝,细钢丝是有重量的,重量的改变可能影响到抛掷的距离和精准,所以他提前适应。今天,细钢丝的顶部拧上了鱼湘军自制的菊花那么大的三向鱼钩。鱼钩包裹在鱼饵的核心。
还有什么呢?
一双皮手套,一双足球鞋。
一切准备就绪,鱼湘军开始像美国牛仔那样抡起尼龙绳。抡了两圈,他停下来。他听见有人的声音靠近。
吕长樱带着贺景龙等几名政府赶过来。
鱼湘军小心翼翼地把鱼饵放在地上,生怕塑料袋裂了口子,鱼饵撒出来。然后,他盯着吕长樱。
吕长樱领会鱼湘军的意思,说:“贺头是来给你助威的!我们都来给你助威。”
兰迪受伤之后,吕长樱被关了七天禁闭,他变得不像以前那么随性了。
“好好干,鱼湘军。”贺景龙站到一群政府前面,说,“我听说那条大鱼专吃小鱼,咱七湾湖为啥鱼少?就是让那龟鱼儿吃的!你为鱼除害,来年这七湾湖的鱼儿成群成群地谢你呢!”
“贺区长,这很危险!”华子良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过来。
几名政府把华子良当疯子轰得远远的。
受到领导的鼓励,鱼湘军热血沸腾。平常领导使唤他,往往先想到的是军犬“咪咪”和“倩倩”,见到鱼湘军,先问“咪咪”和“倩倩”还好吧。似乎“咪咪”和“倩倩”比他鱼湘军更重要。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鱼湘军一个人身上。
一弯明月。背后的山林里,偶尔传出野兽的叫声。
如果不是尼龙绳一头被缠绕在腰上,今夜鱼湘军会把鱼饵甩过“鱼窝”好几米。他非常兴奋。
“咚——”湖面浅起一朵浪花。
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都跟随鱼湘军的鱼饵被甩起来,砸向湖面,再沉入湖底。
过了一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感觉很长时间了。
“咋没动静?!”吕长樱急着问。
“别出声,小心惊了大鱼!”有人在后面捅吕长樱。
鱼湘军看看吕长樱,看看斜挂在深蓝色夜空的一弯月亮,倒吸一口凉气,问:“几点了?”
鱼湘军犯了一个错误,他今天来得早了。
“差一刻十二点。”吕长樱打着手电照腕上的手表,说。
果然。
鱼湘军浑身燥热,鬓角后颈都冒出了汗水。提前抛饵会引发各种变数,是钓家大忌,违逆巴甫洛夫条件反射规律,也许今天就失败了。今天失败就意味着整个失败了。一个月的工夫可能就白忙活了。大鱼在饵中咬到硬物,又没钓上来,就会十二分警觉。
紧握在鱼湘军双手中的尼龙绳没有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鱼湘军绷紧的身体和马步松弛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擦汗,自语自责:“怎么搞的……”屈体之后,鱼湘军又觉得肚子勒得慌,麻绳和绕着钢丝的尼龙绳都缠在腰上,这在之前的抛饵动作中是不曾有的。对这个细节忽略的察觉,也增加了鱼湘军的沮丧,他骂了一声,伸手去腰间松一个皮带扣。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当然,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就无所谓错误不错误。
就在鱼湘军情绪波动的这个空当中,尼龙绳猝然绷成一根直线,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原地转了几个圈,忽忽地,像冰上芭蕾的一个飞旋收尾。
岸边旋起一阵阴风。
在场的人还没叫出声,还没伸出手,鱼湘军已经“扑通”一声跌入水中。站在后面的人调侃:“鱼湘军呢?他人呢?!咋贼似的就不见啦?!”
是的,不见了,一不留神,一眨眼,鱼湘军就不见了。
捆在身后杉树上的麻绳扽出了鱼湘军的皮带,皮带在空中发出一声爆响,类似马车车夫甩向空中的长鞭。皮带干净利索地脱开鱼湘军的身体,与主人各奔东西。事后,有位兄弟监狱的政府说,鱼湘军的这种钓法“太业余”,“纯属瞎胡闹”,“拿生命开玩笑”。这个政府是省钓鱼协会的副会长。
七湾湖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很快收敛了浪花和波纹。风停了,月光下的湖面玉盘一样托着满天星斗和一钩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