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孙跃文被拘传后的第八天,有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轰然而至:孙跃文的女朋友来到了春城市!
这个消息是应克强带回公安局的。他今天去老市长家里替孙跃文取换洗衣服,碰巧孙跃文女朋友刚刚到,是一位香港阔小姐,既年轻又漂亮,其长相和面容,同乐人丰的画像同出一辙,简直像是同一只胶片印出来似的。应克强在叙说这个消息时的神情是极微妙的,里面既有惊讶,也有不出他意料的成分;既有苦思不得其解,也有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成分。只是人们都让这个意外的消息所震惊,对他微妙的心态未加理会而已。
这个消息,在乐人丰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他原以为孙跃文死死不肯说出自己女朋友的姓名和单位,是出于畏惧的心理,是依仗自己的政治背景和靠山,同公安机关无赖到底。然而,事态的发展与他的想象完全相反,孙跃文的女朋友突然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香港小姐来到了春城市,出现在老市长的家里,这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初听这个消息,他身上直发冷,脑袋云里雾里乱成一团。稍事冷静之后,他心里叠起了一连串的问号:不错,变化万千的宇宙,最富有色彩和最动人的是那种种充满着神奇的巧合;然而,为一个死者画的像又如何会同一个活着的人一模一样呢?他想象中的死者面容怎么会同孙跃文的女朋友如同一人呢?这种巧合是绝不存在的。莫非当真是罗琴君-啊啊啊,荒唐至极,他怎么会怀疑她呢!罗琴君,是他心中最纯洁最神圣的名字,绝不容许自己玷污它。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深知罗琴君的为人了。她心无沟壑,胸无城府,记人之善忘人之过,是她一向做人的宗旨,因而她总是以一片赤诚之心待人,不计前愆,不谙诡诈,不懂作伪,她思想和灵魂像玉一般纯洁,这样一位纯洁而又善良的女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陷害他人的。何况,死者的面容,完全出自他的想象,罗琴君只是将他的想象绘制出来而已。无论这件事的结局如何,即使最后证明自己错了,罗琴君也是无辜的。
人生的道路既短暂又漫长,有时几十年平平淡淡,有时只几天却给人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成为你一生道路的转折点。乐人丰正处在这种转折点。尽管眼下还无法论成败,但眼下的舆论,对乐人丰极为不利。可以这样说,是他自己把自己置于非常尴尬的地位。
乐人丰来到局长办公室。
柴副局长不像乐人丰愁眉苦脸,依然谈笑自若。也许,他办的案子太多了,什么样折腾都经历过,对他来说,成败已是家常便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至今还不知道那幅画像出自罗琴君之手也就不知道这件案子的背后还潜伏着一场异乎寻常的矛盾。眼下,他的想法很简单,乐人丰的画像同孙跃文女朋友面貌颇接近,纯是一种巧合,这种巧合是允许存在的,无可厚非。他准备承担一切责任。他相信德高望重的老市长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清的。他所担心的是刑侦处内部矛盾可能会公开化担心这个案子会重新翻过去,重新纳入应克强的轨道。直到现在柴副局长还是欣赏乐人丰对这个案子聪慧的分析和判断。但是,由于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孙跃文的女朋友突然在春城市出现,这便给了乐人丰的反对者们一个有力的话柄,使得他支持乐人丰的态度也就强硬不起来了。如果说他也有苦恼,这便是他的苦恼。
“克强刚才来过,事情我已知道了,坐下谈吧。”柴副局长像平时一样沉静地说。
乐人丰坐下了,没有马上说话,他思潮汹涌,心绪纷乱,需要理顺理清。
“你们年轻人啊,总爱把什么事都摆在脸孔上。工作顺利时喜形于色,工作不顺利就愁眉苦脸,没有一点大将风度。”
柴之坚以长者的口吻微笑地说道。
“局长,请原谅我有件事至今没有向你汇报。当初我先后找了十位画家替死者画像,他们画出来的像我都不满意,无可奈何,我只好又一次找了罗琴君。”乐人丰腼腆地说。
他之所以腼腆,是因为领导一直欣赏他的诚实,他为这次的不诚实感到满心惭愧。
“你好大的胆呀!你就不怕丽萍再一次同你打三个月的冷战吗?”为了缓和气氛,扫除乐人丰心中的阴影,柴之坚难得同自己的部下开这种玩笑。
乐人丰未露任何表情。他在考虑,要不要把罗琴君同孙跃文之间的种种历史纠葛告诉柴副局长。他很想告诉他,好让领导心中有数。可是此中又无处不涉及到他自己,避开他自己,非但说不清问题,反而欲盖弥彰。他是绝对信得过老领导的。但是为了对罗琴君负责,他没有权利把他们俩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在这方面,他曾经有过一次过失,不该再有第二次。
“人丰,不要为这事沮丧。中国妇女的面孔本来就大同小异,一幅画像正巧同生活中某个人相似,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足为奇。孙跃文的问题,老市长那边,我来应付就是了。”
柴之坚是位爽直的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拐弯抹角。
“是啊,世界上充满着种种神奇的巧合。但我宁愿是另外一种巧合,而不是现在的这种巧合。”乐人丰有气无力地说。
“你的意思是……?”
“如果是我错了,我会承认自己错了。说内心话,从一开始我就乐意是自己错了,更乐意是一种神奇的巧合。但是生活好像同我过不去,似乎在故意同我作对,把我引向矛盾的旋涡。比如说吧,根据死者鞋底槽沟里的小草,证明死者临死前到过清风口小溪旁边,而孙跃文和他的女朋友正好也去过那儿,要说这也是巧合,我无法说服自己。”乐人丰一时思想无法转弯子,坦然地向老领导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必把问题扯得复杂化。既然孙跃文女朋友还活着,一切解释只能是巧合。”柴之坚决然地说道。看得出,他对乐人丰运用科学破案,不像以前那样信心十足了。
自从孙跃文女朋友来到春城的消息传到公安局后,人们都担心乐人丰会慌了手脚乱了章法,就连柴之坚也担心他会心情沮丧。是的,初听这个消息,他仿佛被人当头一棒,片刻间,思想混乱神志恍惚,但很快便清醒下来,而且思想空前活跃。此刻,他的心中叠起了无数的估量。只是这些估量暂时还是朦胧的、隐隐约约和捉摸不定的,所以,他没有申辩。沉默片刻,他向柴副局长说道:
“局长,我想让老市长家原来的那位老阿姨去认一认孙跃文的女朋友,你看是否可以?”
“克强见过她了,确确实实同我们的画像一模一样。”柴之坚的意思很明确:没有这个必要了。
“克强只能证明她同我们的画像一模一样,无法证明她就是老阿姨见到的那个女子。”乐人丰轻轻地申辩道。
柴之坚本欲带头转换话题,听了乐人丰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大眼睛里闪烁着明暗交替的光亮——犹豫不决。
“我觉得,在研究如何解决孙跃文的问题之前,这个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乐人丰改用强调的语气重申自己的建议。
“那好吧。”柴之坚让步了,“不过,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选择适当的地点,最好不要让老市长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免得加深误会。”
乐人丰点点头,站起身来,打算去找余福庆,把这个任务交他去完成。
“你坐下,我们商量一件事。”柴之坚用手势止住了乐人丰。
乐人丰轻轻地坐下去。
“孙跃文的女朋友来到春城市的消息传开后,一定会引起市委极大的重视。所以,我想同你马上去老市长家里,同孙跃文女朋友正面接触一次。并且借此机会同老市长沟通一下思想,听听他的意见。本来我打算同汪副局长一起去。想来想去,你不出面反而不好。常言道:解铃还得系铃人嘛。
你说呢?”柴副局长深思熟虑地说。他总是这样随和,即使作决定下命令,也是以友谊和商量的口气。
同孙跃文女朋友正面接触一下,这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也是乐人丰所急切希望的。然而,一想到老市长在他爸爸面前说的那些挟胁话,以及他爸爸对他所作的那些暗示,乐人丰的心头仿佛让飞来的一块阴云笼罩着、压抑着。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柴副局长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