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哥哥并不懂,不管日后我与子煌有多少子女,都不会是先前的那个,都不会是先前我怀了万千幸福的念想期待他降生的那个了,一切都已成往事,又怎能挽的回来?
等近了冬,日头骤然的冷了下来。
张明启还是每日过来请脉,在他的调理下,我的身子慢慢也回复了从前,只是仍有些虚弱,还需进补。失子这件事情,在我心中狠狠的划下了伤痕,怕是一辈子都难痊愈。于是就有些郁郁寡欢。
每日懒散,什么都不想动,只趴在软榻上,看着红叶徐徐飘落。
那日依旧在看红叶,却听见子煌轻快的脚步声。
他拉了我,脸上全是笑容。
“你看你,这两天都闲得有些变样子了。”他笑道,“不过过两日就有得你忙了,快叫宫里的人过来准备,十日后就是秋猎。”
“秋猎?”
“算是每半年的一次审兵,在西郊的猎场,皇亲大臣都会到场,到时候也会有各军的比赛。带你一起去看看,顺便散散心。”
原来是为了此事。
我明白他的心思,便垂了头,略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了,我没事的。”
他却劝道:“出去走走总是好的。”
我犹豫了下,才点头答应了。
此时的菊花已过了盛节,渐渐有了衰败的迹象,点点金黄散了满地。我的精神却依旧不好。每晚总被噩梦惊醒,然后就想起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子,哀恸便像洪水一般将我团团淹没。
若是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我愿用我余下的生命来换那个孩子。
只可惜,万事总无法尽如人意。去了的,终究还是去了。
秋猎将近,寿德宫渐渐变得热闹。
那些自幼便被选入宫廷的宫人,还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这次出巡对他们来说,是种无上的荣宠。高兴是自然的,但也只是一时罢了。
待回头,仍是高墙束阁,逃不出的牢笼。
繁琐而冗长的准备,都在子煌的安排下渐渐了结。数千人的仪仗队伍候在承安门外,只等一声号令启程。
这是十月的最后一日,时值深秋,天气也愈发的冷了起来。
待大队人马到了西郊猎场,那平原之上早就严密的扎起了十数个帐篷。
中间那座明黄色的,自是子煌的处所。因上回在御畅园遇刺的事情,此次的守卫便比寻常时候多了近三倍。但有一半是哥哥的人马。
这是子煌第一次将内廷侍卫交给董家之外的人统领,看来日后逐一对两相削权的事情是必不可免了。
与子煌一起入了大帐,我的身体尚未痊愈,加上一路的奔波,不觉面上就显出几分疲态。
他瞧见了就有些不忍,交代了些事情下去后就对我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去歇歇吧。别勉强自己。”
我点了点头。
他有些担忧:“身体还不好么?”
“只是有些乏,歇一会就好。”
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仍不放心:“要不要让张明启过来瞧瞧。”
我摇头:“不用了,他每日都过来请脉的,说我只是有些体虚,要慢慢调养。”
子煌道:“没事就好。我要去见那些大臣,可能要晚点回来,这里不比宫里周到,当心别受了凉。”
“嗯……”
送子煌出去,又在大帐里歇了会,瞧外面天色已近了黄昏。便想叫定儿准备晚膳,却听她道:“张御医嘱咐过,主子您的药要在膳前服用的,可现在那汤药还没送来,要不奴婢亲自去端?”
我想了想道:“我亲自去吧,顺便散散心。”
御药房的帐篷在兵帐与内眷的交界处,隔的有些远,走了许久才到。
正要进去时,忽然想起了一阵骚动,有队士兵正朝我而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把手搭在额上,正要望过去时,一匹高大的骏马已停在了我的身前。
那人一身戎装,未戴头盔,略微黝黑的皮肤上有双明亮的眼。
他的嘴角含着种特有的无畏的笑,有些懒散,又有些轻傲。
他到我身前,帅气的翻身下马,然后跪下:“属下希琰,见过淑妃娘娘。”
很干净的嗓音,不卑不昂的语调。
可我却连双唇都在颤抖。
是希琰,居然是希琰,怎么会是希琰……
他像是料定了我会有这样的反映,咧开嘴笑,露出了洁白的牙,说:“我救过皇帝的命,他说给我个官当,所以我就当兵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但事实又怎可能是他说的这样的……
有些发慌的转身,不敢理会他的呼唤,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帐篷。
子煌似乎也是刚刚回来,两个宫女正帮他换衣服,见我进来就挥手让宫女退下了。
我正了正神,接过他手中的衣物,过了片刻才试探的问:“刚才……我在大帐外面看到上回那个人了。”
“哪个?”子煌问的有些漫不经心。
“希琰。”
“哦……”他顿了顿,“先前在御畅苑时我找过他,希望他能留下来,不过他似乎更喜欢自由的生活,我也就没强留他,不想前些日子他又出现了,你知道我很欣赏他,就把他留在内廷侍卫里了。”
“这样……”
我低着头,有些黯然,子煌却忽然扶住了我的肩膀。
他望着我的眼里似乎含了一池幽静的水,他问:“娉兰,你有话对我说?”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的问我,可我却不知该怎么答,慌乱的闪避着他的视线,只能说:“不,没什么。”
“是么……”
只有两个人的帐篷里,我听见他沉沉的叹了口气。
第二天起的很晚。
倒在了床上睁着眼直直的望着帐顶的花纹发呆。
我想我的人生,想我这一世十多年的人生。
一些纷乱的思绪渐渐涌上来,是洁白的杏花,是散着香气的烤鱼,是悠扬的笛声,还有那一句一句无法忘却的言语。
这些似乎都是我所拥有的,但我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只岁月依旧流淌,逃避也渐渐成为了一种习惯。自从上一世我决定从他身边离开,就成了一种习惯。
本不该如此的。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属于我,让我全心的呵护的,就比如我的孩子。
可我却失了他,只因为我的摇摆不定的软弱。
我怎能再去如此?
我想我该去争取些什么了。
振了振精神,便唤定儿进来梳洗了一番。又细心的换了发式,挑了件粉红的夹袄穿上。
然后用力的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低喃:“从今以后,万不可再犹豫了。”
中午子煌仍在行猎,定儿简单的为我准备了些饭食,还有一瓶好酒。酒只喝了一半入腹,不想子煌却提早回来了,看他的样子应是收获颇丰。我问他打了多少,他笑指着外面的猎物倒道:“骑马射箭可不是我所长,只任着那些侍卫自由发挥,不过看起来收获应当不错,尚食居的人忙的快要哭出来了。”
我轻笑出声,站在窗前歪着头瞧着外面。那阳光水银般的泻了进来,照得浑身酥软。
“你累不累?”他忽然问我。温润的脸上仍是那抹淡如月色般的笑容:“那要不要出去骑骑马?”
“骑马?”
“嗯,这里的风景不错,一起出去透透气吧。”
偌大的草原,我与子煌并肩骑在马上。
身后只跟了几个侍卫,还有他新的副总管——希琰。希琰跟的很远,只听得到他的马蹄声,若近若离。
我一直没去看他,也没跟子煌说话。
深秋的风有些凛冽,吹得人通体寒凉,子煌便解下了他的披风给我围上,然后特意将马驱策到了迎风的方向。
也许他可以帮我挡住秋风,但有些东西,注定是他无法替我挡住的。
那风吹的越来越大,大概是先前那壶酒的作用,不知怎地我心中渐渐涌起了一种想要发泄的情绪。
略微夹了马肚子,它就往前小跑了几步。
这一跑更是加重了那种情绪,最后干脆重重一鞭下去,便策马往前径直的冲了出去。
我的行为是他们始料未及的,身后一片惊乱,在呼啸的风声中,我只听到子煌的呼喊,还有那迅速奔驰起来的马蹄声……
胯下的座骑是西域进贡的名驹,一直驯养有道,跑起来自是不一般的快。
若是放到现代,大概就是一辆保养有度的极品跑车了。而我分明就是在酒后驾车……
自嘲的乱想着,又几鞭子下去,那马便像疯了般疾驰了起来
近乎极限的速度中,大脑中的一切似乎都已凝滞。我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放任自己的本性。因为我知道也许只在此刻,我才能找到真正的自由。
跑了多久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只听到身后有种急切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毫无意识的回了头,却瞧见了一道黑影向我压了过来。
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翻滚,还有满腔的草屑香气。
一个人将我扑下了马背,并拥着我顺着那缓坡滚了下去
那怀抱是分外温暖与熟悉的。我猛的抬眼,便看到了那双有些桀骜并隐含怒气的眼。
“你不要命了,那边是悬崖!”
他冲我大吼,然后看了看我的身体,急躁的问:“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疼?”
我被他呵的有些发木,只傻傻的摇头,过了半晌才恍然回神:“你怎么追过来了……”
他还在生气,怒吼道:“你就那么突然的跑了出去,我怎么放得下心,还好我跟过来了,不然你现在就跟那匹马一样掉下去了。”
我回头往边上望去,才发现前面不远竟是一到断崖。
是他救了我。
可我却怎么也道不出那个谢字。
辗转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仍在他的怀中,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他却闷哼了声:“别动。”又喘了喘,才苦笑道:“我好像伤到肋骨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伤到哪了?严不严重?”然后便慌乱的低头检查伤口,却不想让他双臂一收,紧紧的将我抱住了。
我脸上立时充血般的滚烫了起来。
他的手意外的有力,像要将我揉进他身体一般。
我有些喘不过气,又不敢去推他,只好道:“快把手松开。”
他却不理我。
过了半晌才道:“让我抱会你,就一会儿……”
我心里忽然变得酸酸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骑来的两匹马,一匹掉下了悬崖,一匹不知所踪。
天也慢慢的暗了下去。
被希琰扶起身,脚一落地才发现是扭到了,撩起裙子一看,早肿了一大块。
看来是没法走路了,我们也只好等那些出来寻我们的侍卫带我们回去。
希琰就坐在我对面,不说话。过了许久才站起身道:“这样等他们是没法迅速发现的,我去找些干柴把火堆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