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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4 章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泰戈尔《吉檀迦利》

元月二十五日,阿斯瑞生物制药终于上市,发行价48元,当天收盘上涨百分之一百三。厉家明破釜沉舟押上的全副家当,今日以令所有人眼红的盈利率风光回收。

当晚照例有庆祝酒会,而厉家明破天荒第一遭出席了。宴会散后,在灯光璀璨,然而人影寥落的大厅里,虞连翘向厉家明提出辞职。

厉家明很感意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了颤。

“为什么?”他问。

“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虞连翘回答。

“改变?”厉家明皱了眉,“你想怎么改变?”

“我想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不都一样吗?”厉家明嘴角斜勾,笑了笑,“这些年,你也算走过不少地方,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世界走到哪里都一样。”

虞连翘沉吟道:“也许是吧,可我就是想试一试。”

酒已喝干,空杯细长的杯颈在厉家明的手指间来回旋转。“连翘,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是不是?”他低声说。

虞连翘错愕。厉家明的情意,有时候,她的确是感应到一些的;但更多的时候,他表现得若即若离,让她觉得怪多于爱。

“我现在说,是不是太迟了?”元旦那天,他曾说“等你回来,我们谈谈”。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摊牌与她谈。太迟了!应该在一年前,甚至在更早更早前,他就应该和她讲的。

厉家明叹口气,自己答:“是太迟了吧!”

“不,不是的,跟这个没关系。”虞连翘懵懵然回道。

他眼潮暗涌,望住她,“你能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吗?”

虞连翘发觉他误会了,便摇头说:“J,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一生都感激你。可是,感情这件事……我没办法,对不起。”

“没有办法?”他嘴里轻喃道:“你没有办法接受我?”

“是。”虞连翘坦诚回答,即使是厉家明,她也没有办法。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继而淡淡一笑:“你有没有听过我叫你翘?没有是不是。我不喜欢这样叫你,因为听着像再会。每一次叫你,都像在道别,好像,你随时都要离开。”

他的脸上有无可掩饰的悲伤,虞连翘亦觉心酸,便张开手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待她放开时,厉家明说:“Ciao.”不知道是在叫她,还是在说再见,虞连翘分不清,可能都是吧!

二月二十日,她从广州坐南航的飞机,跨越太平洋,到了美国。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过海关后,虞连翘推着行李车走出来。航站楼前,谢尚易已经在了,正遥遥朝她招手。

他开一辆半旧的二手丰田,载着她走机场后的靠海公路。天正黄昏,有虾壳红的晚霞飘在天边,虞连翘看见了无际的海,落日正缓缓坠入其中。

谢尚易问她是不是比照片上好看?

虞连翘乜着眼说,是啊。她想自己是为什么来?

——因为想看太平洋的落日?因为想和他生活在同一片大陆?因为想要自由?因为要找一个地方等他?又怕等不到他,所以跑到海角天涯?

“累吧?”谢尚易转头看看她。

“太累了,我是再也不愿意坐第二趟了。”

“那就别走,我就等着你来陪我呢!”谢尚易笑得眉飞入鬓。

“贪心!有女朋友陪还不够?”

房子是早托谢尚易租好的,在第二十街,车没开多久就到了。是一个公寓套房,和几个中国女学生合住。在这地价房租出奇贵的地方,虞连翘能独占一间,已经很是让人艳羡。她站在新居里,四处望望,家具一应俱全,连枕头、床单都已经备好。

虞连翘说:“你还真细致!”

谢尚易说:“不是我,房间的东西都是秦婉布置的,我只负责当搬运工。”

虞连翘笑道:“快打电话给她,说我到了,晚上请吃饭,谢你来接我,谢她帮我安顿生活。”

谢尚易便去接女友秦婉,之后三人去附近一家餐馆,吃意大利面。

秦婉长得高高瘦瘦,个性很独立的样子,然而见到虞连翘却乖巧地喊姐姐。她和谢尚易同年级,学同一个专业,在同一间实验室做事。点了餐,她还是笑眯眯地盯着虞连翘看个不停。

虞连翘问:“我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啊?没有,”秦婉指指谢尚易,道:“我听他说过你好多回,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

虞连翘便望着他俩笑一笑。

秦婉又问她什么时候开学?

虞连翘说:“下星期一。”

她是拿F1签证出来的。在国内时,她通过中介,找了一所口碑不错的社区大学。这几年工作虽然辛苦,却也有了不少积蓄。虞连翘想,这一次她总算可以从从容容地做一回学生了,要慢慢读,读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没一会儿,侍者端着托盘送上食物。芝士像雪花片一样刮落在细面条上,看着极诱人。但虞连翘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很饿,却全无胃口。

谢尚易问:“怎么了?”

虞连翘说:“困,想吃,但没力气。可能是时差的关系。”

于是晚餐就潦草地结束了,谢尚易将车开回她住处。虞连翘下来,他跟着也下来,转头对车里的女友说:“你等一等,我送她上去。”

在房子门口幽暗的路灯下,虞连翘向他说:“尚易,你要对她好一点!这女孩爽朗直接,性格多好,我都喜欢她。你要温柔些、体贴些,女孩子最吃不消温柔体贴了。”

谢尚易嗯嗯应声说:“知道,知道,多谢你指教。”

他看她走进去,门关上,这才返身往车里走。事事都正常,可是他的心感到莫名的难受寂寥。

谢尚易始终记得那年自己出国前,特地去找虞连翘告别。想着反正是要走了,便将心事向她坦白。他如释重负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喜欢她,这喜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只是低头静静听着,等他说完,却漫笑一笑,也像刚才那样叫他:“尚易。”虞连翘说:“喜欢一个人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可感情是另一回事,对不对?一个人一生的感情储量是有限的,用掉一点就少一点。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是啊,喜欢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谢尚易很认同她的话。

在新大陆的第一夜,虞连翘倦极了。然而,闭眼稍稍睡过一阵就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百叶窗的窗缝间,有路灯橙黄的光透进来。这里的夜好安静,她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有夜归的人踏着楼梯往上走,她便想,他会不会来?何时才可以听见他的脚步?

一个多月前,虞连翘打过一次手机给李想,但接起来的却是金菁。她们两人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默契,都没有说话。半分钟后,电话断了。那边没有打回来。

也许李想根本不知道她曾打过电话。反正在这之后,虞连翘是再没打过。因为她与他说什么都好像是胁迫,逼他快做选择,她不愿意这样。他说会给她一个交代,那么就一定会。

她等着,只是这等待的过程实在太揪人心。虞连翘不能站在原地,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是一番新生活。

这晚直躺到天亮起,她才睡着,睡到中午时,被饿醒过来。

虞连翘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用微波炉把昨晚带回来的意大利面热了热。端到餐桌上,对着窗外那棵棕榈树,用叉子卷面条吃。才吃两口,她便放下了,把盘子从面前推得离自己远远的。

过了几天,虞连翘的时差已经倒过来,她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自己做饭。但胃口还是那样。而且有好长的时间了,她总是觉得累,即使睡够了,也还是累、还是渴睡。一天早晨,她站在洗脸台前刷牙,刷着刷着,忽然趴下一阵干呕。从前刷牙有时她也会呕,不过这天,她抬头望望镜中的自己,心里突地咯噔一下,全明白了过来。

下午谢尚易和秦婉过来看她,虞连翘便和他们说,她需要看医生。

他们惊慌地问:“病了?哪里不舒服?”秦婉为她焦虑费用的问题,谢尚易皱皱眉说:“算了,管它多贵,身体要紧。”

虞连翘倒是很镇定,想了想说:“没事,不是急病,等明天去学校办完入学手续,有保险了,再找医生吧!”

第二天,虞连翘一早去了学校,到中午一切该办的手续都办已妥。自国际学生大楼里出来,她拿着临时打印的保险单据,去了一趟医院。

检查完,医生只给她开了铁剂和叶酸,并出具了一份证明,告诉她如何去申请WIC(妇女、婴儿和儿童营养计划)。

谢尚易他们在电话里听说,她要找WIC办公室,当下电话就“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三月一日傍晚,他们三个人去了威尼斯海滩,拍了许多照片。虞连翘选了好久,终于选出一张,用邮件发给了李想。照片里,她张着手臂,风迎面吹来,吹得衣裙全贴在了身上。而身后海水正一波波涨上来。

后来的日子里,虞连翘每天去学校上语言课程,负担很轻松。洛杉矶的天气又好得不得了,阳光照着大地,让人通透明朗,想忧郁也忧郁不起来。

黄昏时,她出门散步,沿街有人牵着狗,有人推婴儿车,有人跑步。她就慢慢地走,走在橡树的大树冠下,又在街角一棵从未见过的树旁站上好久。那棵树开得满满的紫色花,花瓣在风中摇曳,飘落下来,躺在绿草地上,像羽毛一样,美极了。

四月第一个周末,谢尚易和秦婉从中国城给她带了菜,又陪她去美国超市用WIC票,拿了牛奶、果汁、麦片和褐米。整整两大袋的食物,虞连翘分出一半给他们,她说自己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已经是三个多月了,她的食欲已经恢复,现在不担心吃不下,而是医生总叮嘱着怕她吃得太多。

谢尚易帮她把东西提上楼,虞连翘和秦婉站在路边等着。秦婉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隔一会儿,又伸手摸上一摸。等谢尚易下来,三人开车去了附近一个人少的海滩。

谢尚易和秦婉换了鞋,带着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在沙滩上跑步。

海风吹得轻柔,虞连翘手撑着腰,迎着太阳光线照来的方向缓缓走。她想象着,她等的人就这样从光芒中向她走过来。

的确有一个人正从光中向她走来,远远的,她看不见。走近了,因为逆着光,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所以当他的样子完整地在她面前出现时,便像奇迹凭空出现了一样。

他们就隔着两步的距离。

李想看见她剪了短短的头发,一张脸露出来,像精灵,那种温柔又善良的精灵。她穿一件宽松的白衬衣,风吹得衣襟鼓鼓地飘起来,连着长裙裙摆一起飘着,向他迎来。

她睁着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

“俏俏——”李想叫她。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还是望着他。

“我来了。”他说。

“真的是你?”虞连翘咬咬嘴唇,“你真的来了?”

李想点头,“是我,俏俏,我来了。”这三个月里,每一天在他都是煎熬,每一天他都想抛下所有奔到她身边来。但他不可以。要到今天,到他彻底的自由,到他只是他自己。

李想张开手臂,虞连翘一头扑上来。他抱住了,她又轻轻一跳,双腿攀在他的腰上,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像一个迷路的、终于被大人找回的孩子,好委屈,几乎要哭,“你怎么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你不知道有多难等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让你等了。”他对她许诺。

她皱皱鼻子,吸口气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李想脸挪开一点,看看她,手上感受到她的重量,忽地心里一动,视线垂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他抬起眼向她求证。

“是,”虞连翘将额头顶在李想额头上,轻声道:“我们有孩子了。”

此时,太阳正从他们身后落下。海潮向他们奔涌来。而往事也如这潮水一般,呼呼然裹挟着时光,将他们的心浸漫。

他想起那时长夏将尽,在桥上,自己遇见失魂落魄的她;她记起他们的第一个吻,在教学楼的天台,朝霞落在他的眼睫上,自己的呼吸又慌又乱。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十六岁。

在大雨如注的夜晚,他们以身为凭,倾心相托,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七岁。

后来……要经历过多少漫长的后来,才能来到现在。他们才可以站在海角,像日月一样长久地拥抱,在怀抱之中护拥属于他们的小生命。

这一年,李想二十七岁,虞连翘二十六岁。他们的情感盘根交缠了整整十年,一生里最最美好的十年,就这样交付了出去。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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