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清晨，阳光温暖却不炽热，温度刚刚好，晴空不时掠过几只燕，黑色的剪尾，像是在炫耀自由的喜悦。
而我在不久前亲手奉上了自由。
后悔吗？
当然不。虽然他说过，“璎珞，你真的没有必要为了我这样做，卢扬手握南朝重兵，拉拢过来固然好，可他毕竟已年过六十，于你，实在太过委屈。”
“哥哥，”我从未叫过他哥，起先是不知道，后来是不愿意，直至今日，我终于开口这样称呼他，“你忘了吗？璎珞也已经三十有余，卢太尉不嫌弃璎珞是照国遗民，璎珞不甚感激，哪里会觉得委屈？”
这是真话，漂泊了太久，太想有一个家，谁给我栖息之所，并不重要。
他久久地注视着我倔强的脸庞，叹道，“你若真想嫁，让我帮你挑个好人家，下半生也算有所依靠，卢扬那糟老头好色不说，正室还尤其善妒，你嫁过去，哪里会有好日子过？”
我转身看着他一头刺目的白发，哑然失笑。
江湖盛传，定北王妃因难产而仙逝后，定北王痛不欲生，抱着妻子的尸体坐了三天三夜，不欲下葬，一头青丝也在三日内全白，其真心感动诸神，是而第四日时，王妃显灵，苦苦劝慰，定北王方醒悟，为其安排后事。
这传闻基本可靠，只是让凌默清醒过来的不是上官冷月显灵，而是冷月拼死保住的龙凤姐弟两个不肯进食，哭得奄奄一息，连翘怎么哄不不起作用，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抱到凌默面前，不过几日大的孩子，却好似已通人事一般，见到父亲，哭得愈发起劲，凌默抬眼看了看孩子，只消一眼，便移不开目光，两个孩子都继承了上官冷月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尤其是弟弟高恕，简直是冷月的再版。
凌默到底舍不得孩子，从连翘手里结果孩子，一手一个，便走边摇，不时低头吻一下孩子不停挥动的小胳膊，说来也奇，两个孩子居然渐渐停止了哭闹，奶娘再喂奶也张口了，众人在一旁看呆了，刚要退出去，只听凌默说道，“准备上好的楠木棺椁，明日午时，发丧。”
冷月就这样走了，她被葬在一条不知名的溪边，周围种满了樱花树，还有一条已经生锈的秋千，每到三月，凌默总会孤身前往，每次都是一袭玄衫，一去就是一整天。
我偷偷地跟去过几次，想一探究竟，结果却让人失望。每次都是对着洒满樱花花瓣的坟冢由日出坐到日落，呆呆地出神，只有一次，我听到他对着空气微笑，“斗胆请问姑娘芳名？”
自然无人回答。
他眼睛里却满是魅惑，“原来是上官大人的千金，在下早该想到，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绝色的姿容。”
我的鼻子发酸，高凌默，你是有多爱她呀。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萌生了放弃之心，她死了，她的好也就在他的心里定格。没有人斗得过她，也没有谁愿意去和一个死人争，人的一生太短暂，不知不觉，我已经痴恋凌默大半生，是时候回头了，我不想白发苍苍的时候再去后悔。
我抿了一口茶，“哥哥的好意，璎珞心领了，卢太尉就很好，璎珞嫁过去以后会事事小心，不让别人挑到错处。”
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我与你，何时生疏到这种地步？璎珞，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要嫁，留下来不好吗？我虽不能给你想要的，可我能保你衣食无虞一生，不好吗？”
“真的吗？”我怀疑道，“下一次，皇甫诚要人质，你确定不会将我推出去吗？”
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头立即耷拉下来，“我对你的利用早已结束，今后，再也不会了。”
我笑道，“那我更应该走了，一枚失效的棋子是没有地位的。”
他猛然握住我的手腕，细长的手指攥住我的腕骨，“你不是棋子，而是我的亲人，是小悔和小恕的姑姑。”
我挣扎了几下，他却握的越发紧了，我心一酸，过去为什么不这样抓住我？
“我嫁了人，仍旧是你们的亲人，不是吗？”
他听罢，手一点点松开，颓然地靠着椅背，“看来你早已下定决心。”
我站起身，俯视着他一脸的失落，突然生出了一股无以名状的优越感。高凌默，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被迫长大的男孩，恶劣的环境逼迫着他学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却始终不会真正地爱一个人，被他爱的人都是痛苦的。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去冷月吗？”
他机警地抬头看我，这些年，想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
他不答，我只得自说自话，“你永远都在给着她曾经想要的东西。她爱你的时候，你爱的是她的长姊，她灰了心，你又不依不饶，她想与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不知珍惜，她心力交瘁，想要离开，你禁锢了她。凌默，人是会变的，冷月是这样，我也不例外，过去，能远远地看着你我就很满足了，可是现在，我想要个家，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你这里，给了冷月，便容不下我。嫁给卢扬，对你我都好。”
我不能将一个心里住了其他女子的人当做归宿，更不能终日照顾哥哥的孩子，告诉自己，这就是幸福。
“不，璎珞……”他还要再说什么，门就在这时被撞开，一个小小的粉色的身影飞了过来，“姑姑，姑姑，弟弟他抢我的弹弓，呜呜呜……”
我俯身将她抱在怀里，才几岁大，已经出落得愈发水灵了，饱满的额头，羊脂般洁白的皮肤，茶褐色的眼睛，玫瑰花瓣一般的嘴唇委屈地翘着，小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泪珠，好不疼人，我连忙哄她，“小悔乖，姑姑一会儿带你去集市上买新的弹弓来，可好？”
小人儿这才止了泪，一边抽泣一边伸出小手，“拉钩！”
我一边勾住她肉肉的小手，一边笑道，“鬼精灵，害怕姑姑反悔不成？”
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小手拢在嘴边，轻声说，“我怕我爹不许。”
凌默对孩子管教甚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亲自教，小悔是女孩，更是可怜，还要学跳舞，冷月会的歌舞，凌默令人统统教给小悔，稍加偷懒便会挨骂，更别说玩弹弓了。
我想了想转身对凌默说，“我带小悔去集市逛一圈。”方才的对话，他自然都听见了，有些不悦地看着我怀中的女孩，“昨日罚你抄的女训可都抄好了？”
小悔搂着我的脖子，扁扁嘴，不说话。
凌默伸手要接过去，小悔偏偏不让，箍得愈发紧了，凌默大怒，“姑姑就要走了，你还赖在她的身上做什么？”
小悔一听，似乎不信，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姑姑，你要走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看着她晶莹的大眼睛，实在不想说谎，只得点了点头，这可不得了，小悔刚刚收回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哇……姑姑不要走……小悔舍不得姑姑……姑姑走了，小恕会把小悔往死里欺负的……”
孩子哭得着实可怜，我偷偷想，没有母亲的孩子都是那么没安全感吗？
凌默在一旁，颇为尴尬，我瞪了他一眼，“别的不会，就会把孩子弄哭。听见小悔说什么吗？小恕仗着自己是男孩子，总欺负她，你不知道管吗？还有，才几岁就抄女训，冷月若是活着，她会感激你这么折磨孩子吗？”
他抚了抚小悔的头发，“乖孩子，别哭了，爹刚才骗你玩呢，姑姑不走，你那么乖，姑姑怎么会舍得抛下你？”
这一招果真有用，小悔眨巴眨巴眼睛，“真的？”
我笑道，“当然。”
凌默再伸手时，小悔没拒绝，安心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着，凌默温柔地看着她，一手托着她的腿，一手放在她小小的背上，不时低头吻一吻她的发顶。
“既然那么爱，何必要伤害呢？”
我喃喃自语，不知在说给谁听，凌默？还是我自己？或许都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