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易
说话间船上人到了近前,唐僧心急过河,道:“难得有船来,你又道不能渡,莫非你能渡我过去?”
悟空定睛观看,这艄公哪里是寻常人物?分明一个妖怪之身,生得似龙非龙,似鳄非鳄。于是道:“师父,这河水煞是怪异,还是小心为上,否则到了水中央,我可救不了你。”
那艄公见唐僧犹豫,道:“和尚,你若不来,我便走了!”
这时乌平放下担子,上前道:“圣僧,我久居南海,这点儿小水自然无碍,我来驮你过去,哪里要用什么船?”
悟空倒也一时没记起来,乌平乃是观音驮瓶的老龟,水路上自然如履平地,于是喜道:“正是正是!”
唐僧大喜道:“那就有劳你了。”
乌平跃入水中,现出本身来,方圆十丈左右的一只老龟,背上甚是平整,在水中道:“圣僧不必客气!”
唐僧迈步上前,只听那艄公哈哈一声怪笑,使船桨在水面上死命一拍,但见卷波翻浪,遮天迷目,河水暴涨五尺,顿时将唐僧淹没进去。
悟空知道这河中怪物乃是西海龙王之甥,唤作小鼍龙的,他是泾河龙王之子,本事也不见厉害到哪里去,太子摩昂出手便将其擒了。
正因悟空记得清楚,才有了轻敌之念,他只道自己在岸上,乌平在水中,就算小鼍龙有意擒唐僧,还敢明里动手不成?孰料他施展的这式神通威力果真不小,唐僧没入水底恐怕凶多吉少了。
小鼍龙使非常本领令河水涨起,见得了逞,便跳下船头扎入水中要擒唐僧。他刚入水,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便被弹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纸鹞一般,远远飞出几十丈远,落入黑水河中央,再不见出来。
击退鼍龙的自然是乌平,黑水河风浪虽大,也比不得南海,故此对他半点儿无碍。乌平救了唐僧上岸,长老浑身都已湿透,悟空道:“师父,弟子一时失察,才叫师父险些遭擒,多亏乌平机警。”
唐僧喝了几口水,又受了惊吓,也无力气说话,只瑟瑟发抖。好在此时天暖,众人寻个向阳处,等候唐僧将衣服晒干,再图过河。
悟空站在黑水河边看了一阵,随着小鼍龙被击落水中,涨起的河水渐渐退去。悟空心中打定主意,回转与唐僧道:“师父,这妖怪如此大胆,料想必不能让我们安心过河,我欲去河底探个究竟,如何?”
唐僧道:“悟空,你水中本事如何?”
乌平道:“大圣,不如我去。”
悟空笑道:“你水里本事虽远胜于我,但论起隐匿行藏,恐怕不如我许多,还是我去。”
于是悟空一闪身落入河中,他御水神通已成火候,在水中游走起来,连水波都纹丝不动。悟空越潜越深,见这河水自顶到底都是墨黑色,不知因何缘故。
这水倒也不深,悟空行到水底,见水怪渐渐多起来,小鼍龙在这黑水河却也置办了不小家业。又往前行了一阵,只见前方现出一座亭台来,门上写着“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八个字。悟空见门边有水怪看守,知道是小鼍龙占了河神的地界,河神法力低微,自然斗他不过。
门只虚掩,悟空自门缝进去,里面倒是清清亮亮,屋舍井然。
入了厅堂中,见那鼍龙正在椅上坐着呼呼喘气,乌平那一击猝不及防,倒也够他缓一阵的。厅中还有一人,悟空仔细看看,这人他也认得,乃是自三界镇龙塔下救出的那条黑龙,名叫敖恭的是也!果然天下龙族是一家,混来混去总有个归宿。
只听敖恭道:“叫你别去惹唐僧,这是何苦来哉!”
小鼍龙一脸倔相,喝道:“哼,那唐僧有什么了不得?我偏要会会那个齐天大圣!”敖恭道:“此言差矣,我传你神通,将河水染墨,只是见你父母皆亡,送你个保平安的本事,可不是为了捉人用的。”
小鼍龙一听,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打上天庭去,给我父亲报仇!”
敖恭苦笑道:“我的好外甥,你消停一会儿吧。”他称小鼍龙作外甥,悟空知道,这两个显然是认了亲了,记得小鼍龙管西海龙王叫二舅,三界中五龙和四海龙王乃是同胞兄弟,可不正是叫外甥?
小鼍龙道:“当年我父亲改了雨水时辰点数,此等小事何足挂齿?便被玉帝老儿斩了。此仇不报,哪里算得上男儿好汉!”
悟空听来听去,这个小鼍龙原来是个愣头青。泾河龙王被斩之事,悟空也一清二楚,玉帝之命哪个敢抗?怕是四海龙王也无人敢去求情。他妄想杀上天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敖恭道:“呃……这也不急,只是那取经的唐僧便在东岸,你待如何?”
小鼍龙道:“我便是要捉住他,给天下人看看,自泾河出来的能耐本事,不比那个闹天宫的猴子差!”
敖恭道:“好,你若定要如此,还是先问问你四舅敖闰才好。”悟空听到这里纳闷,敖闰是西海龙王,四海龙王按东西南北排序,该是二舅才对,怎么又变成四舅了。
小鼍龙道:“我那四个舅舅胆子甚小,只怕问也是白问。我先捉了唐僧,再请他老人家过来看看,他若说放,我便卖他个人情;他若说不放,那便将唐僧吃了!”
敖恭怒道:“不行!你这黑水河与西洋大海相连,若擅自为之,旁人定以为受了你四舅指使,那时牵连了他,罪莫大焉!”
小鼍龙想了想,道:“恰逢舅爷生日,唐僧岂不也算得个稀罕物儿?我便拿他与舅爷做寿罢了!”
小鼍龙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书信,信上道:“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有东土僧人来至黑水河,实为世间之罕物。甥欲擒之敬上,以贺舅爷圣诞,尊意如何,还望舅爷圣断!”他信中仍唤西海龙王敖闰作二舅,却是习惯使然。
小鼍龙骄狂无比,这封信写得自信满满,看上去唐僧犹如他囊中之物一般。他唤来一个黑鱼精,叫他将此信送至西海去。
便在此时,敖恭起身告辞,小鼍龙惊道:“五舅为何这当口要走?”敖恭道:“我与你三舅有约,只去一晤,明日便归。”小鼍龙不疑有他,笑道:“明日正好来吃唐僧肉!”
悟空暗自笑道,这个敖恭也是老滑头,知道此地乃是非之地,先找个由头溜了。这龙王一家可真是热闹,三、四、五舅的,看来三界中放出的那几条龙差不多也会齐了。
原来敖家九龙,按生辰先后排序如下,老大便是敖圣,后来自己改名作万圣的;老二乃是东海龙王敖广;老三名作敖恩,此际在北海覆海蛟处;老四便是西海龙王敖闰;这条给鼍龙出主意的是老五,名作敖恭;老六是南海龙王敖钦;老七老八都是三界中救出来的,叫作敖靖、敖难,老九是北海龙王敖顺。
先前鼍龙唤敖闰作四舅,是按照九龙排行;在此之前小鼍龙不知有九龙之事,一直唤敖闰作二舅,却也没错。
悟空见敖恭走了,他便跟着那黑鱼精,倒要看看西海龙王敖闰如何处置此事。
到了西海,黑鱼精直扎入海底奔水晶宫而来,悟空见这座水晶宫,虽也明珠高悬、玉璧辉映,但总不如东海气派。他知道只因西海失了夜光璧,那璧此刻却在观音手中。
黑鱼精到了门前便被拦住,解释一番这才准入,入了宫内,悟空一见座上那人,心中大惊,北海龙王怎么跑到西海做龙宫之主了?
当年在东海取金箍棒时,四海龙王都到场,悟空自然个个记得,此时西海龙宫宝座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北海龙王敖顺!悟空情不自禁道了一声:“怪哉!”
北海龙王听得真切,喝道:“是哪个来我龙宫?”
悟空现出身形来,拱手抱拳笑道:“龙王,与你道喜了!”
北海龙王见了悟空却是一惊,立马堆上笑面道:“不知大圣来此,恕罪恕罪。”
悟空道:“人家来送信,你还是先接了再说。”
敖顺接过黑鱼精书信,草草一看,脸色大变,骂道:“好个胆大妄为的混账!”他叫手下虾兵蟹将将黑鱼精押了下去,对悟空赔笑道:“大圣勿恼,这事我全然不知,定会给大圣一个交代!”
悟空见殿上无人,便问道:“我记得你在北海为主,怎又到了西海,敖闰哪里去了?”
敖顺想了想,道:“大圣有所不知,四海龙王轮值也是有的。”
悟空冷笑道:“胡诌八扯!”
敖顺见悟空脸色不豫,打了个激灵,脸上竟冒出冷汗来。悟空再三逼问,敖顺只是不说,悟空看了看这水晶宫,笑道:“老龙王,既是轮值,这次你可亏了。”
敖顺道:“哪里亏了?”
悟空道:“这西海龙宫黑咕隆咚,可不如你那北海。”
敖顺强作笑颜道:“都一样,都一样!”
悟空道:“不一样,北海里有夜光璧,西海却没有。”敖顺听悟空说到此事,一时间心神不宁,悟空接着道,“老龙王,还是你胆子大,借着轮值之机,将自己兄弟的宝贝盗了!”
敖顺道:“大圣莫开玩笑,此处夜光璧分明被玉龙三太子烧了,不然他怎能甘为取经人坐骑?这事大圣是知道的。”
悟空道:“烧了吗?龙宫到处是水,如何能生起火来?你莫要诓我,那日我去南海便见到了夜光璧,是不是你送与菩萨的?说!”
龙宫案
小白龙火烧西海夜光璧时,西海龙王尚为敖闰,自然与敖顺没有半点儿关系。悟空这么一说,其实乃是胡搅蛮缠,顺便告诉敖顺,别以为这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果然敖顺惊道:“自然不是我送的,乃是敖闰他——”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悟空笑道:“哦,原来是敖闰送的。敖闰竟如此大胆,敢将玉帝赐的宝物送给菩萨?”他看着敖顺,又问道,“这场苦肉计,只为送玉龙取经去,到底图的什么呢?”
敖顺低眉顺眼不语,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祖龙为何如此安排。
悟空也知道,单凭敖闰一人,绝难作出如此大的决断来,不是四海龙王商议好的,便是祖龙有所安排。看来这些人都心明眼亮,都把取经当作香饽饽,争着抢着也要参与进来。只是敖闰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卸了龙王之职呢?
悟空问敖顺道:“老龙王,你那个鼍龙外甥,该如何处置呢?”
敖顺道:“大圣放心,我令摩昂太子去收他,定能一举功成。”悟空听到摩昂太子,心中一动,摩昂太子乃是西海储君,如今不动摩昂,却单单动了敖闰,又是何道理?唉,龙族一家子的事,归根结底还在祖龙身上,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
敖顺见悟空沉吟,试探道:“大圣可是仍在想敖闰一事?”悟空道:“你怎么知道?”
敖顺道:“大圣既然知道夜光璧在菩萨处,敖闰被贬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悟空喜道:“那快说来听听。”
敖顺道:“小龙不知大圣如何得知玉龙三太子施的是苦肉计,也不知大圣如何得知夜光璧一事,今日所说,大圣只当小龙梦呓便好。”
悟空道:“我平生最讲义气,此话绝不传六耳。”
敖顺道:“敖闰确是得了上令,要将玉龙三太子安插进取经一众之中,他自然自信满满,要将此事办成。
“敖闰知道菩萨眼高,遍寻龙宫之宝献于菩萨,可观音只一笑置之,尽都推辞。敖闰在祖龙面前已打了包票,此事若不成,如何复命?他无奈之下,对菩萨道:‘我西海龙宫之中一切应有之物,菩萨任选。’观音菩萨毫不客气,到了龙宫拿了夜光璧便走。
“敖闰做梦也想不到菩萨会将玉帝赏赐之物取走,可自己话已说出,左右为难。他央求菩萨交还,观音又哪里肯还?无奈之下,敖闰去求祖龙,祖龙自然将他大骂一顿,龙宫失了夜光璧,颜色顿失、脸面受损事小,若叫玉帝知道,谁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夜光璧既已被取走,观音如此厚颜,自然是不会还了。祖龙自然不能找观音去要回,他只对观音道,你既要夜光璧,我便给你无妨,但玉龙成为取经人之前,还应放在我这里保管。
“祖龙一言九鼎,那是天上闻名的。菩萨听了这话,便将夜光璧交回。祖龙将夜光璧放在玉龙三太子处,叫他随身携带,何时成了取经人,何时将这个宝贝交给观音。
“此事虽成了,西海龙宫却失了重宝,祖龙恨敖闰做事不周,将其遣往北海去思过,若非大事,再不可出宫,小龙距西海最近,便同时掌管两宫了。”
悟空听敖顺对自己毫无隐瞒,一五一十道出此事,应是实情。只是他心有不明,敖顺当着自己的面,话语中连观音菩萨都骂了,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悟空道:“老龙王如此信任,悟空心中感念,今日之语,便烂在我肚里了。”
敖顺笑道:“大圣啊大圣,你是祖龙眷顾之人,我等心里明镜一般,只是你还不知吧?”
悟空暗道,自己何时和真武有过交集了,无非见过几面而已。
敖顺道:“当年你来我龙宫取宝,若非祖龙吩咐下来,哪能轻易叫你拿走?好歹也要试试你的本事才行。”
悟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次四海龙王颇为殷勤,原来祖龙真武早有预料,他认识自己可真够早的了。悟空却不知道,正是真武将悟空从大圣国师王菩萨手中救出来的。
敖顺又道:“祖龙日前吩咐下来,大圣若有相求,一切便宜从事。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妄言。”
悟空又笑又气,骂道:“你这老龙,既然祖龙早有吩咐,还卖什么关子!”
敖顺道:“小龙非是卖关子,只是唯恐絮叨,惹大圣心烦。”
悟空道:“罢了,你既说了,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问问你,想不想将西海夜光璧拿回来?”
敖顺惊喜道:“大圣没开玩笑?”
悟空撇撇嘴道:“这个……我知道夜光璧在哪里,但如何取回……还要再想想才好。”
敖顺愕然,道:“大圣捉弄小龙了。”
悟空道:“我捉弄你作甚,待我有了主意,再来寻你!叫上摩昂,去与我师父解难吧!”
敖顺连道:“是是是,耽搁了许久,大圣恕罪。”
摩昂太子也不带一兵一卒,只身随悟空来在黑水河。
他们两个直入河神府,小鼍龙见了摩昂太子,面上露出喜色,道:“表哥,舅父怎么没来?”
摩昂看他这个愣头愣脑的表弟,气就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这孽畜,居然打起取经圣僧的主意来了!”
小鼍龙看了看悟空,手指道:“你这猴子是何人?如何找我表哥来骂我?”
摩昂又骂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齐天大圣都不认得,还敢叫嚣!”
鼍龙听说是齐天大圣,哈哈一笑道:“好个齐天大圣,定是过不了河才求助我表哥去了,不嫌丢人——”
“住口!”摩昂喝止他道,“大圣见你与西海有些亲戚,这才饶你一命,还敢胡说八道!”
小鼍龙道:“表哥,他若真是齐天大圣,那便与我比划比划,若胜了我,便叫他平安过河去;他若败了,便将齐天大圣这名号送我,敢是不敢?”
悟空也不理他,只在一旁笑。
摩昂气得满脸涨红,取出金锏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来教训教训你!”
小鼍龙受敖闰恩惠颇多,却有些不敢与摩昂交手,道:“表哥,万一伤着你——”
悟空拉了摩昂一把,道:“你若胜他,他仍是不服我。”
摩昂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大圣……”
悟空道:“放心,我不伤他!”
小鼍龙见悟空上前,一脸兴奋神色,取出钢鞭道:“好,来吧!”
悟空道:“你来!”
小鼍龙见悟空双手叉腰,连兵刃也不拿,心中无名火起,举鞭迎头砸来。悟空也不躲,只一伸手,便将他钢鞭捉住,一把夺了过来。
一手握柄,一手握稍,双手一合拧了几下,一柄千锤百炼的钢鞭便成了麻花。悟空将钢鞭丢在地上,道:“还打不打?”
他这几下快捷无比,小鼍龙才醒过神来,扭头看向摩昂,问道:“表哥,这是什么邪术?”
摩昂也没看清悟空动作,上前一把揪住鼍龙道:“莫在此丢人了!回西海等候发落吧!”鼍龙还要挣脱,摩昂唯恐他惹怒悟空丢了性命,掏出一根连着铁索的峨眉刺来,直接穿透鼍龙琵琶骨,骂道:“孽畜,当真不知死!”
制住了鼍龙,摩昂又与悟空告罪,道:“大圣见谅,这孽畜自幼无父母管教,性情桀骜不驯,我定带回去好好整治他!”
悟空道:“有劳太子了。”摩昂忙道不敢,驱散了河神府中小妖,领小鼍龙回西海问罪不提。
悟空出了水面,见唐僧早将衣服晾干在这里等悟空回来。悟空道:“师父,那妖怪已被整治了,此番便可安然过河。”
唐僧喜道:“这妖怪倒好说话,也没怎么为难,便放我们过去了。”
悟空笑道:“师父不知我走了多少路。我暗中打探,那妖怪是西海龙王亲外甥,又跑到西海去寻人帮忙。摩昂太子亲至,这才于水底将妖怪降了。”
唐僧道:“善哉善哉,龙王也喜佛法,这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