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连下了十天雨，这雨也下得奇怪，断断续续时大时小，下得人心烦意躁，下得屋檐屋角长起了青苔。夜里刮起了大风，吹得钢窗玻璃咯啷啷响。几十年了，房子老了，钢窗也老了，幸亏汤志刚隔上两年就保养，防锈漆打底，再加涂上银粉漆，外表倒也亮堂堂。毕竟“年岁不饶人”，钢窗牙口松了，咬不紧玻璃，一有风吹草动，玻璃就“嗦嗦发抖”哩。
第二天一早，连日笼罩的乌云已经荡然无存，天空湛蓝湛蓝的，久违的太阳露出了笑脸。郭芳是个闲不住的人，哪舍得辜负难得的阳光，招呼汤志刚将被褥统统撤下来洗。汤志刚怕她累着，说你这几天身体有点不适，就歇着吧，气象台预报，未来几天天气晴朗，有的是机会。郭芳微微一笑说，我哪有这样娇贵，你看看，被子都有一股霉味了，不洗成吗？
二人将床上被褥洗净晾上，郭芳又去汤诚房里捧出脏被褥，汤志刚不让，说让他们自己洗。郭芳又是微微一笑说，你不是说过他们现在也是我的孩子吗？妈妈是好当的？妈妈替子女洗被褥不应该吗？
汤志刚嘿嘿嘿傻笑着，帮郭芳将汤诚的被褥连带脏衣服洗完晾上，郭芳又找出针线，补自己内衣上的破损。汤志刚将破内衣一把夺过，说现在有几个人还穿破衣？扔掉重买吧，用不了多少钱。郭芳笑笑说，内衣内衣，穿在里面谁看得见？过去有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件内衣不就几个小洞吗？补一补还能混个年把，现在不急着买。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有钱也要省着花，孙子上学开支大哩。
汤志刚动情地说，我汤志刚是前世修得的福份哩，你呀，就跟杨杏芳一样，是当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宁可委屈自己，处处想着别人。
郭芳嗤地一笑，你二哥阴阳符不是说过，你是交上了桃花运，癞蛤蟆逮着了白天鹅吗？
二人说笑的工夫，郭芳已经麻利地补好内衣，又挽起袖子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乒乒乓乓一阵忙活，直忙得红头赤脸这才坐下。汤志刚给郭芳端来水，突然发现郭芳脸色由红转白，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渐次汗珠不断滚落下来，眼睛也眯上了，人直往下瘫。汤志刚手一抖，水杯叭地掉地上，赶紧扶住郭芳，连拖带抱，将郭芳安顿在床上躺下。
汤志刚整了热毛巾，替郭芳擦净脸，攥住郭芳的手急切地呼唤，郭芳竟毫无知觉。汤志刚几乎嘶哑着嗓子喊叫，额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也许是滚烫的汗珠滴在郭芳的脸上，也许是心灵的呼唤，郭芳悠悠醒来。汤志刚长吁一口气，说刚才吓煞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郭芳努力挤出笑容，用微弱的声音安抚汤志刚：看你急成这样子，我不要紧，也许是累的，歇歇就好了，傻不拉叽的，去，把脸上的汗擦一擦。
汤志刚紧皱眉头埋怨郭芳不知道珍惜身体，不听人劝是头犟驴，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当领导的独断独行，听不得下属的意见，我好说歹说就是不听，春风不入驴耳，这下累趴下了，有本事再爬起来忙呀……
汤志刚扶起郭芳喝了点水重新躺下，看着汤志刚替自己掖好被角，又去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残碎玻璃片，听着汤志刚乱七八糟絮絮叨叨地埋怨，心里涌过一股暖流。几十年了，章龙元从来没有这样关心呵护过自己，记得有一次，她感冒发烧，嗓子里冒烟，让章龙元倒杯水，连喊几声，章龙元才端来水往床头柜上一墩，满嘴喷着酒气不耐烦地说，自己喝！还有……往事不堪回首，郭芳不愿再想下去了，她觉得，自己的第二次选择对了，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可以依偎的臂膀，这个家就是她可以栖息的平静的港湾。
汤志刚忙完，坐到床头陪伴郭芳，猪腰子脸上满是焦虑神色。郭芳本想跟汤志刚再说说话，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觉得全身乏力，晕晕糊糊，渐次看到两张、三张猪腰子脸在眼前晃动，额上再次渗出汗珠，断断续续地说了句，好给，给孩子们烧，烧饭了，便闭上眼睛再也不言语。
汤志刚看到郭芳有异，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全身颤抖，赶紧跳起身，将抽屉里的医保卡和钱全部塞进口袋，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替郭芳穿上衣服，背起郭芳就往外走。
汤志刚跌跌撞撞地下楼，也许是年岁不饶人，年老力衰，也许是心里慌乱，脚下一滑几乎栽倒，幸亏扶住楼梯，才没出事，好不容易到了楼下，几个邻居看见，赶紧上来帮忙，有人赶紧帮着打电话到汤诚单位，有人提醒，郭芳还有两个子女，要不要通知他们？有人说，这两个人从来没有来过，什么模样姓什名谁在哪里上班一无所知，怎么通知？汤志刚尴尬地说，让我来通知吧，随即拨打了章程、章序的电话。不一会，救护车赶到，有人帮着将郭芳送往医院。
郭芳躺在病床上正输液，汤诚、沈馨急匆匆赶到医院，二人直奔病床前，急切地呼唤：妈，妈，你怎么了？
郭芳微微睁开眼欣慰地说：你们……来了，妈不要紧，……只是，只是今天不能给，给你们做，做饭了。
沈馨眼圈红了：妈，都这时候了，还想着我们。我们吃不吃无所谓，只要你身体好转过来，就比什么都好。
护士韩芬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郭芳的眼光在游移不定，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嘴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汤志刚心里明白，凑近郭芳耳边轻声说：我给章程、章序打了电话，他们会来的。
郭芳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嘀咕：怎么还，还不来呀，亲妈要是现在……死，死了，都，都见，见不上面了。
郭芳眼里噙泪，转过脸去，再也不说话。
医生何炅拿了一沓检查单过来说：病人情况复杂，需要进行必要检查才能确定病因对症下药，赶紧去缴费，输液结束就去检查，不能耽搁，越早越好。
汤诚拦住汤志刚，接过检查单往外就走。沈馨走到病床边，用纸巾替郭芳擦泪，附在郭芳耳旁，轻言巧语安慰一番，何医生眼镜片后透出赞许的目光。
不一会，章程、章序也到了病房，跟汤志刚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二人扑到郭芳床头，妈呀妈呀地叫唤，郭芳眼睛里满是哀怨神色，嗄着嗓子：乖乖肉哇，你，你们刚，刚下飞机呀。
郭芳眼里又涌出泪水，章程嗫嚅：妈，你这怎么说的，我一接到汤叔的电话，第一时间就赶来了。
章序不无委屈：妈，你是我的亲妈，我能不着急吗？只是……咳，不说了，工作上的事你不懂。
汤志刚上前解围：孩子们各有各的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哇。
韩芬撇撇嘴：嘁，做医生的要是这样拖沓，病人早就麻烦了。
章程、章序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