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端来了一碗乌黑的药汁,郑昀睿接过,殷勤地喂到她嘴边。哪知她露出万分的惊恐,楚楚可怜地对着郑昀睿摇头。花影立即上前按住她的两只手腕,道:“皇上快给小主喝下去,每次都要折腾好久,小主总归畏惧您,这次不会敢反抗的……”
郑昀睿哭笑不得,虽然心软,可这药不能不喝,于是摆出帝王的威仪,严厉地瞪着她一勺一勺灌了下去。一碗灌完,又急忙舀了****给她。江心月鼻子眼睛皱在一起,仿佛又在受刑。
“皇上,您去其他姐妹宫里吧。”江心月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说道。
“不,朕要陪着你。”郑昀睿说着,忽又欣喜道:“心月的嗓子清了许多,这药这么管用?”
一旁的齐御医急忙爬过来道:“皇上,微臣开的药对炎症有奇效,可以很好地治疗小主的嗓子和外伤,可是。。可是这药本该一日一副煎两碗,小主十分抗拒,最后才勉强答应一日喝一碗,喝的时候还拼命挣扎导致只能咽下半碗……”齐御医是皇帝的心腹,自然对江心月用心。可小主因为怕苦极不配合,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不敢说,说了会得罪小主,但不说小主病情拖延就会得罪皇上,他只好说了。
江心月气鼓鼓地盯着告状的齐御医,皇帝憋着笑,又回过神来想着绝不能这么下去,于是郑重地下了旨:“莲容华必须遵医嘱服药,若有违抗就绑在床上强灌。”
花影和菊香接了旨,有了圣旨,小主再反抗她们就可以冒犯了。
郑昀睿温柔地触到她的小脸,道:“朕每天都会来,看你还敢不吃药。”
江心月再次晋位并赐号的消息立即晓谕了各宫。淑妃听闻后气极,在辰佑宫连声怒骂。无人之时,还不时忍不住狠狠道:“江氏这个狐狸精,坏了本宫的大事,竟还得了圣宠,本宫定不饶她……。”
皇帝每日都会驾临萦碧轩,亲自侍奉汤药,晚寝前先把莲容华哄睡再离开甚至宿在萦碧轩的外间,为莲容华守夜。
郑昀睿服侍一个嫔妃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宝妃也不曾。张婕妤甚至说出“也希望去慎刑司走一遭”的话。
郑昀睿在萦碧轩特设了小厨房,并赏赐了御膳房手艺好的厨子。嫔位以下的小主们只能每日由御膳房送膳,没有资格开小灶,但圣旨道莲容华脾胃虚弱,故特地照顾。
诸人只知江心月的荣光,却不知其苦楚。每天的两碗,在郑昀睿的监视下灌得干干净净。她从小怕苦,连药丸都难以忍受,现在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郑昀睿照顾地十分精心,加上花影过人的医术,还有齐御医的尽心,江心月恢复得很快,伤到骨头的手指,也被太医院的名贵药材慢慢地治愈。唯有被糟蹋坏的肠胃,花影说这是需要调养的,没有捷径。江心月是个喜爱美食的人,现在每顿只能喝粥,而郑昀睿担心她身体消瘦,就严格命令她喝足够多的粥。每日灌药灌粥,她的日子简直乌云密布。
这些天,第一次有人在皇宠上压过了宝妃。江心月最终惶恐,跪下请命,又说自己已经能下床,菊香也保证会令主子乖乖服药,郑昀睿才离去,不再日日来伺候。
江心月看着皇帝走,心里微微舒一口气,隆宠之下就如芒刺在背,其实并不好受。此时花影从外头掀了帷幔,一踏进来,就青着一张脸不肯言语,往日的嬉笑半点也无。
江心月调笑她道:“你这丫头今日噎着了么?”
花影“腾”地一下起身,张口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压了火气坐下。她这样子江心月看了更好笑,直抬袖掩口“吃吃”地笑。花影被她取笑,终于憋不得,愤愤地开口道:
“小主您还笑呢!您可不知,后宫里头那些嘴碎的人,她们……算了,污言秽语,说出来您只会徒增烦恼。”
江心月敛了敛袖口,淡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言语之辱也值得你置气么?”
那是一众常日无聊的女子,她们的话,江心月也早有了耳闻。一个“莲”字,古人云其“濯清涟而不妖”,可她江心月的容颜,恰恰是极致的妖冶。
“真不知这是恩宠,还是告诫她莫要狐媚主上呢!”莹贵嫔在绚烂绯红的宫粉梅树下笑得花枝乱颤。
“小主!那些位高者还罢了,咱们动不得,气人的是,几个采女更衣甚至是小宫娥都不识体统地编排您,如此放肆,您定要抓几个严惩才行!”
江心月听了失笑:“严惩?我若是真在乎这些,那用不着淑妃她们来设计我,我自个就能气死了。即是污言秽语,那说话的人就是脏的,跟那种人理论什么!平白失了我的身份。”
她看花影似乎受教的样子,又扭头转向菊香,道:“我身上有令他们嫉妒又得不着的东西,才会招来编排。总好过那些失宠受冷者,他人连编排都懒得编排了。”
菊香颔首淡然道:“小主,确实是因祸得福了。”
“是呵,菊香。”江心月自嘲地笑笑,被夫君蒙上奇冤,打入地狱折磨去半条命,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能对那男人继续温情罢。
只有她这样,一门心思系于另外的男子之上,将夫君作为实现目的工具的女子。对这所谓的夫君,她无以为爱,亦无处生恨,又哪里能感觉到委屈。
她在慎刑司的两个月,郑昀睿雨露后宫,禧贵嫔、莹贵嫔一众旧人颇得圣眷,冯才人和宜宝林两位则各晋了一级。没有她的日子,她的对手们的生活舒坦了很多。
她以最高明的手法原谅了帝王,利用他的愧疚与爱怜赚得盆满钵满。
但她会提醒帝王,曾经说过“五马分尸”四字。逆来顺受的女人不会得到珍稀,所以郑昀睿心里,必须留下这个疙瘩。
她接过菊香递上的一盏盈香缭绕的“黄花云尖”,轻啜一口,又吩咐了菊香花影二人定要约束好宫内,令萦碧轩的宫人们踏实静心,不得有半分的骄色,更不得在外仗势轻狂。
瑶仪来时,外头正飘着细小的雪花。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雪却是一阵一阵的小雪,远不如前头几场雪那样声势浩大,鹅毛漫天。瑶仪的身子畏寒,她扶着丫鬟,在冰雪里轻轻踩下去,身上的锦缎大氅裹得极紧,生怕透进了一点风。
还未进得萦碧轩的门,她的声就传了进去:“你不要身子了么?大冬天地把门窗都开起。”
江心月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娇笑道:“我闷得慌嘛,都躺了这么些日子,没病也能捂出病来。”
瑶仪进门解下大氅,抬手吩咐人关门关窗,快步至她的榻前,点着她的额头道:“前些天死命地不准我来看你,现在自己倒从床上下来了,还在这里折腾。”她说着说着眼眶微红,忙以袖扶额做掩饰,却仍被江心月看了个真切。
那日在怡和宫结了案子,她不曾回宫,直接就赶到萦碧轩里,却被花影她们拒之门外。后来几****每日都焦急地赶过来,花影只为难地劝她走,和她一同来的还有同住华阳宫的梁采女,也一样被劝了回去。
她心知阿奴在掩饰,不想让她看见那些重伤。可阿奴越是不让她进来,她就越是放心不下。那是多么严重的伤势,让她一再地躲着自己。
她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叹一口气道:“你总是这样,不肯让别人分担你的痛楚。”
江心月无言地低了头。瑶仪趁着这个空档,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臂膀,一手把衣袖捋起来,只见上头爬满了扭曲如毒蛇般的长长的伤痕,再看她仍缠着棉纱的手指,骨碎处尚未长好,透过棉纱都能看出手指仍有些许的变形。
她猛然惊住,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珠,呜咽道:“他们……怎么这样狠!”
“样子是可怕了些,里头其实养得差不多了。瑶姐姐,我再苦,不也都过去了么。”江心月嗫嚅着,又强自笑笑道:“姐姐别看了,我拒了你二十多日,是我的不对;可你看了只会徒增担忧,只有皇上看了,这罪受的才值。”
“让我如何说你,你真是……本不该参与的事,你偏要搅和,合该有这样的教训!”瑶仪不搭理她关于皇上的说辞,只挑着眉头,声色严厉又掩不住哽咽。
“你太不珍惜自己了,何时才能懂得惜命啊!”她每说一句,江心月的头便要低一分。瑶仪的脾气极好,从不曾有凌厉的语气,今日这么指着鼻子训诫她,也是担忧得厉害了。在这宫里,除了瑶仪,还有谁能和她说出这番话来呢?
“瑶姐姐,都是我不好,害的姐姐焦心。”
瑶仪连连摇头道:“我在这深宫里除了你,就一无所有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怎么挨下去?怕我自己都能把自己闷死了。”
江心月听着,心头猛然震动了,原来她一直高估了瑶仪的坚强。瑶仪从成为家族的棋子到成为王爷的棋子,再被无形的手推上这血腥之路,深宫于她,简直是一场地狱。
和瑶仪有着同样命运的她,可会这样惆怅,这样孤独?当然不会的,因为她心里有至坚的念头,只要她不死,无论多么残酷的绝境都无法打倒她。
就算死,她也会让这死亡成为他皇座之下的砖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