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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从张仲平进门算起,曾真就呕吐了两三次,最后一次,她干脆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了。张仲平跟了过去,陪她蹲着,帮她在背上轻轻拍拍,说:“怎么啦?”曾真说:“惨了惨了,可能上次没有流干净,还得重做一次。”张仲平说:“怎么会这样?你去的又不是什么小诊所,怎么会出这种事故?”曾真说:“那我为什么会吐?”张仲平说:“是不是你晚上没有盖东西,着凉了?”曾真说:“着凉了哪会这样吐?医生说了,有那种可能性的。”曾真抱着张仲平呜呜地哭起来,眼泪滂沱,期期艾艾地望着他,说:“我的运气怎么这么糟糕?”张仲平说:“你先别着急,还不一定哩。”曾真说:“你快点去拿怀孕测试条,快点去呀。”一测,那两条表示怀孕的红线又在那里隐隐出现。曾真刚才的眼泪没有干,这下又马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曾真一哭,张仲平心就软,心痛得要命。也有一点心烦。他收拾着刚才找测试条时扔得满床都是的安全套和避孕药膜,不满地说:“看你下次还用不用。”曾真说:“就不用就不用。”张仲平说:“你这么任性,还不是自己吃亏?”曾真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她突然把他扒拉开,冲到床边抓起那些东西,又转身一下子冲到厨房里把它们通通地扔到了垃圾桶里。

曾真回来对张仲平说:“我这是任性吗?”张仲平说:“你看你,不是任性是什么?”曾真说:“你说任性就是任性,可是我认为不是,我只是爱你,我只是想跟你生个儿子。”张仲平说:“哪有你这么闹的?”曾真说:“我怎么闹了?我说过什么都不要你管。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带。你说不要,我二话没说,一个人就上了医院。打掉了,我还是要怀,你要,我就留着,你不要,我再去打掉,就这样。”张仲平说:“你这是何必?”曾真说:“你不知道吗?你比我大这么多,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曾真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泪又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张仲平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伸出胳膊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你这个傻瓜。”曾真在他怀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她在他胸前蹭蹭,过一会儿又笑了,说:“我喜欢听你叫我傻瓜,我就想当傻瓜,给你当傻瓜,傻瓜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傻瓜不用想事,碰到什么事都让你去想,你就看着办吧。”张仲平说:“你这个……家伙。”曾真说:“老公,你放心,我又不是纸扎的,身体棒得很。”张仲平说:“我的话不听,医生的话你也不听。”曾真说:“谁说我不听你的话?我当然听你的话。你看,我最乖了。”张仲平说:“你是乖得很。”曾真说:“行了,老公,你别烦嘛。你烦,我好紧张的。我一紧张可能会比你更烦。”张仲平说:“怕了你了。”下午,丛林来电话约吃饭打牌。张仲平问曾真:“你行不行?”曾真说:“不打牌干吗?你是不是要回到那边去?”张仲平说:“不一定呀。”曾真说:“那就去打牌吧,我没事的。”另外两个人又是鲍赢律师事务所的哼哈二将。开始还好好的,小曹帮丛林挑土,张仲平一直让曾真上。两个女将什么牌都和,杀得两个大律师大男人作垂头丧气状,直喊厉害厉害,杀手呀,这个社会这么阴盛阳衰怎么得了哟。小曹和曾真兴致很高,笑他俩自己不争气。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唐雯来了电话。张仲平这才想起忘了跟唐雯说一声。张仲平把丛林拖到阳台上,要丛林帮他接电话,说他在卫生间。丛林接过张仲平的手机故意说:“你是谁呀?噢,教授呀。怎么又在查仲平的岗呀?对,仲平跟我在一块儿,干什么?打麻将。一屋子人,我跟他扯一点事呢,他刚才上卫生间去了。我为什么接电话?我为什么不能接电话?好了好了,他出来了,你跟他说吧。”张仲平接过了手机说:“刚才上卫生间了。回不回来?当然回来。

还有一会呢,你先休息吧,噢?”张仲平接完电话不久,曾真就开始反胃和干呕了。丛林说:“有喜了吧?”张仲平说:“乱说。是不是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份蘑菇汤有问题?”小曹说:“不可能,要不然,我们怎么没事?我看是你太猛了吧,要注意一点哩,要怜香惜玉哩。”鲍律师说:“我说呢,难怪我们打不赢,原来是两个打一个。”曾真吐得厉害,不能参加斗嘴。丛林见她那样,就说算了吧。张仲平也赶紧说:“算了算了,也不早了。”鲍律师和李律师也都附和,牌局就这样散了。丛林把张仲平拉到一边,说:“今天晚上得回家啦。你这个伙计也是,刚才要我接电话干吗?喂,教授问我,我怎么说?得了得了,你一走我就关机吧。”张仲平把车一溜烟地开到了鸟语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曾真上了楼,曾真说:“怎么搞的,这么难受?”张仲平说:“赶紧躺下来吧。搞得太晚了,可能跟没有休息好有关系。我先烧点水吧,你吃过药了吗?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曾真躺在床上,要张仲平坐在床头,曾真拉着张仲平的手说:“仲平你不要动,我看着你就好了。”张仲平笑一笑,说:“已经很晚了,宝贝儿。”曾真把张仲平的手丢开,转过身把背对着他。

张仲平趁这工夫,飞快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摇摇头,偷偷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曾真慢慢地把身子转了过来,说:“你发什么呆?你躺下来,抱我一下下,好不好?”张仲平乖乖地靠着曾真躺下,在曾真的肚子上摸了两三个来回。张仲平说:“你好了吗?这会儿是不是舒服一点儿了?”曾真说:“你好粗鲁。人家细皮嫩肉的,你倒好,当成搓衣板了。小曹说得没错,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张仲平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亲了亲曾真。曾真说:“仲平你知道吗?看着你我心里就踏实了。我就想这样看着你,一直到慢慢睡着。”张仲平说:“好好好,你把眼睛闭起来,快快睡吧。”曾真说:“我还不是想快点睡?可我睡不着。”张仲平说:“傻瓜呀,你要是好受一点了,我得走了哩。要不然,会来电话催。”曾真推了他一把,说:“你走吧。”张仲平说:“你让我走了?”曾真说:“是你自己巴不得早点走。”张仲平说:“没有几个小时了,早晨我早点过来就是了。”曾真说:“你走吧。”张仲平刚起身,曾真哇的一下又呕了。张仲平只得回来,坐在床上把手放到曾真背上,拍几拍。曾真说:“我好难受,仲平我真的好难受。”张仲平说:“忍一忍吧,怎么办呢?”张仲平用刚烧开的水给曾真冲了一杯牛奶,用厨房里的水瓢接了自来水,再把牛奶放进去凉了凉,试一试不烫了,端过来喂曾真喝。曾真说:“谁说我要喝牛奶了?我不喝。”张仲平说:“喝几口嘛,热的。喝了肚子可能舒服一些,也容易睡着觉。”曾真说:“我睡不着。”张仲平说:“试一下嘛。”曾真说:“喝了可能又要呕。”这时手机欢快的和弦音响了,显得十分突兀。张仲平和曾真好像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张仲平掏出手机,果然是唐雯。张仲平回到客厅,很快地把电视打开,就着电视里面的声音背景接电话。唐雯说:“怎么还没有散场?都一点多了,又不是周末。”张仲平说:“快了快了,你先睡吧。”张仲平回到卧室的时候,曾真说:“你走吧。”张仲平说:“你没事了?”曾真没有回答,她望都没有望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墙壁上的那些照片。张仲平说:“我走了?”曾真说:“你走吧。”曾真仍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墙壁。张仲平开始有点儿拿不准了,不知道曾真是在看墙壁上的照片,还是照片后面的虚空。张仲平觉得这会没有时间研究曾真目光中的含义了,说:“那好,我走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曾真,他是希望曾真能够有一个表示的,但曾真好像已经入定了。张仲平隐忍着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他轻轻地从卧室里退出来,将厨房里的灯和卫生间的灯都关了。本来把客厅里的灯也关了,想一想,又赶紧打开了,他拧开了防盗门的门锁。曾真腾地从床上一弹,赤着脚冲出来,两条胳膊非常用力地箍住了张仲平的腰,仰着脸望着他说:“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感到今天晚上我会死掉似的。”张仲平只好用身体一靠把门撞上,然后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说:“别说傻话了。”曾真说:“是的是的。”张仲平说:“你这样子会着凉的,一着凉,又会吐,快回到床上去。”曾真说:“我不。”张仲平说:“听话。”曾真说:“就不。”张仲平说:“听话嘛。”曾真说:“那好,你抱我回去。”张仲平蹲下来把她横着抱了起来,送回到床上。张仲平想直起腰来,没能做到。曾真把手指头紧紧地扣在一起,吊着他的脖子。曾真说:“不走。”张仲平说:“那怎么行?”曾真说:“就今天晚上。”张仲平说:“不行。”曾真说:“我求求你。我病了,我好难受。一个人,我怕受不了。你打个电话给她行不行?”张仲平说:“不行,我必须走。”曾真说:“也许我会死掉的。”张仲平说:“怎么会?”曾真说:“我真的会死掉的。”张仲平说:“别说傻话了。”曾真说:“我说会,就是会。”张仲平说:“你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曾真说:“怎么不可能?家里有煤气,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还有刀。”张仲平说:“说什么呢?”曾真说:“我说家里有煤气,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还有刀。”张仲平说:“原来你是威胁我。你怎么能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威胁。”张仲平说:“我讨厌别人威胁我。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威胁,真的不是。”这时手机又响了。手机早已被张仲平揣在了裤子口袋里。张仲平很用劲地挣脱了曾真的十指。他打开手机,不容唐雯说话,用很大的声音说:“我马上就来了。”曾真哇的一声尖叫起来。曾真把一条胳膊伸到自己嘴里使劲地咬,她的整个身体激烈地颤抖起来。张仲平没有想到曾真会这样。张仲平看着曾真,好像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会是真的,好像曾真这样做根本就不关他什么事。曾真使劲地喘息,她还在坚持,还在用力。张仲平却不能坚持,不能忍受了。他费劲地把她的胳膊从她的牙关里解救出来。一排深深的牙印,鲜红的血从里面汩汩地渗出来。

张仲平慌忙拿面巾纸去擦,流出来的血一下子就把洁白柔软的面巾纸染红了。张仲平恨不得使劲地甩曾真一个耳光。他一边使劲地替她擦胳膊上的血,一边凶巴巴地对曾真低吼:“干吗这样,干吗这样?”曾真对他也是两眼圆睁怒目而视,说:“你不是要走吗?你走呀,管我干什么?”张仲平说:“你还在威胁我。”曾真说:“不是。”张仲平说:“你就是。”曾真说:“就不是。”张仲平说:“干吗要这样?为什么?”曾真说:“你只知道问我为什么,你就不能问问自己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跟她说,说你今天晚上有事不能回去了,有那么难吗?问题是你想都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哪怕是为我,为一个病人找个借口,撒个谎。没有,你没有!”张仲平说:“我只能这样。”曾真说:“为什么只能这样?谁规定了只能这样?”张仲平说:“这没什么可说的。”曾真说:“可是我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病的。我告诉你我难受。我是真的很难受,没有骗你。我还告诉你,只要你一走我可能就会死掉,你还说你只能这样。”张仲平说:“是的是的,就是只能这样。”曾真说:“为什么?”张仲平说:“不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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