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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叶适与道学

(元)脱脱 等

【导读】

本文选自《宋史》卷四三四《叶适传》。

高宗、孝宗两朝的政治争执、人事纠纷深深地波及当时士人的思潮。后来颇受敬重或非议的学者,此时无一不涉足其中。高宗既主和议,对清议主战的道学派自然缺乏好感。企图建功立业的孝宗对清谈的道学士大夫也十分厌恶。但是道学派在朝野依然颇有势力,并且往往与执政大臣交接。执政大臣也往往愿意援用其来打击政敌,这是道学派的雏形。光宗嗣位后,宗室赵汝愚进拜执政。赵汝愚与道学派的敌人结怨,故而执政后大量进用道学派。失势的道学派纷纷进入朝廷,但也因此深深地卷入了朝廷党争。

孝宗去世后,光宗因为与孝宗不和,不愿为之主丧。孝宗丧礼无法举行,朝野议论纷纷。赵汝愚联合外戚韩侂胄,以高宗皇后名义迫使光宗禅位于宁宗。政变成功后,赵汝愚以定策之功,独揽大权。道学派追随赵汝愚之后,其同仁遍布朝野要津。道学派推崇的朱熹也被召入朝廷,任宁宗的讲习。

但赵汝愚专权、排斥异己的举动引起了韩侂胄的不满。道学派遍布朝野,招致许多士大夫的厌恶和反感。与皇室联系密切的韩侂胄联合不满赵汝愚的反对势力,迫使朱熹去职。不久,赵汝愚也被罢免相位,追随其后的道学派士大夫纷纷被贬出朝廷。得势的反对派更将道学派定为“伪学”、“逆党”,禁锢将近十年之久。

叶适早年受教于道学学者吕祖谦,故而与道学派交好。他入仕后积极参与道学派的政治活动,在赵汝愚罢相时一同被贬。但是韩侂胄北伐时,有志规复失地的叶适被起用,在前线效力。韩侂胄北伐不利,金兵一度进逼建康,叶适在前线组织抵抗,亲历了战事。韩侂胄在宫廷政变中被杀,叶适等支持北伐的士大夫被贬。谋杀韩侂胄的史弥远为巩固地位,重新进用道学派。道学派对史弥远颇有非议,却没有因此拒绝史弥远的笼络。在政治上失势的叶适,与在朝的道学派逐渐分道扬镳。他晚年冷静地反省道学派的得失,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见解。

叶适字正则,温州永嘉人。为文藻思英发。擢淳熙五年进士第二人[淳熙:宋孝宗年号,1174—1189年],授平江节度推官[节度推官:唐末、五代为藩镇幕府职官,多由藩镇自辟置。宋代改由朝廷除授,选士人充任,用为选人阶官,后改为文林郎]。丁母忧。改武昌军节度判官。少保史浩荐于朝,召之不至,改浙西提刑司干办公事,士多从之游。参知政事龚茂良复荐之,召为太学正[太学正:宋代太学学官及职事官,掌学规、训导。]。

迁博士,因论对,奏曰:“人臣之义,当为陛下建明者, 一大事而已。二陵之仇未报[二陵之仇:亦即靖康耻,徽宗、钦宗被掳],故疆之半未复,而言者以为当乘其机,当待其时。然机自我发,何彼之乘?时自我为,何彼之待?非真难真不可也,正以我自为难,自为不可耳。于是力屈气索,甘为退伏者于此二十六年。积今之所谓难者阴沮之,所谓不可者默制之也。盖其难有四,其不可有五。置不共戴天之仇而广兼爱之义,自为虚弱。此国是之难一也。国之所是既然,士大夫之论亦然。为奇谋秘画者止于乘机待时,忠义决策者止于亲征迁都,深沉虑远者止于固本自治,此议论之难二也。环视诸臣,迭进迭退,其知此事本而可以反覆论议者谁乎?抱此志意而可以策励期望者谁乎?此人才之难三也。论者徒鉴五代之致乱,而不思靖康之得祸。今循守旧模,而欲驱一世之人以报君仇,则形势乖阻,诚无展足之地。若顺时增损, 则其所更张动摇,关系至重。此法度之难四也。又有甚不可者,兵以多而至于弱,财以多而至于乏,不信官而信吏,不任人而任法,不用贤能而用资格:此五者举天下以为不可动,岂非今之实患欤!沿习牵制,非一时矣。讲利害,明虚实,断是非,决废置,在陛下所为耳。”读未竟,帝蹙额曰:“朕比苦目疾,此志已泯,谁克任此,惟与卿言之耳。”及再读,帝惨然久之。

除太常博士兼实录院检讨官[太常博士:掌议定礼仪及谥号、谥文。实录院:官署,负责修撰皇帝实录。]。尝荐陈傅良等三十四人于丞相,后皆召用,时称得人。会朱熹除兵部郎官,未就职, 为侍郎林栗所劾。适上疏争曰:“栗劾熹罪无一实者,特发其私意而遂忘其欺矣!至于其中‘谓之道学’一语,利害所系不独熹。盖自昔小人残害忠良,率有指名,或以为好名,或以为立异,或以为植党。近创为‘道学’之目,郑丙倡之,陈贾和之,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见士大夫有稍慕洁修者,辄以道学之名归之,以为善为玷阙,以好学为己愆[己愆:自己的罪过。],相与指目,使不得进。于是贤士惴栗,中材解体,销声灭影,秽德垢行,以避此名。栗为侍从,无以达陛下之德意志虑,而更袭用郑丙、陈贾密相付授之说,以道学为大罪,文致语言,逐去一熹,自此善良受祸,何所不有!伏望摧折暴横,以扶善类。”疏入不报。

光宗嗣位[光宗:宋光宗,宋孝宗第二子,1189—1194年在位。1189年孝宗禅位于他。因请立皇子赵扩为太子未获允许,疑心孝宗有废立意, 从此疏远孝宗。孝宗死后,称疾不出执丧,朝中震动。太皇太后吴氏依赵汝愚等所请,奉赵扩即位,他被尊为太上皇。],由秘书郎出知蕲州。入为尚书左选郎官。是时,帝以疾不朝重华宫者七月,事无巨细皆废不行。适见上力言:“父子亲爱出于自然。浮疑私畏,似是而非,岂有事实? 若因是而定省废于上,号令愆于下,人情离阻,其能久乎!” 既而帝两诣重华宫,都人欢悦。适复奏:“自今宜于过宫之日, 令宰执、侍从先诣起居。异时两宫圣意有难言者,自可因此传致,则责任有归。不可复使近习小人增损语言,以生疑惑。” 不报。而事复浸异,中外汹汹。

及孝宗不豫,群臣至号泣攀裾以请,帝竟不往。适责宰相留正曰:“上有疾明甚。父子相见,当俟疾瘳。公不播告,使臣下轻议君父可乎?”未几,孝宗崩,光宗不能执丧。军士籍籍有语,变且不测。适又告正曰:“上疾而不执丧,将何辞以谢天下?今嘉王长,若预建参决,则疑谤释矣。”宰执用其言, 同入奏立嘉王为皇太子,帝许之。俄得御批,有“历事岁久, 念欲退闲”之语,正惧而去,人心愈摇。知枢密院赵汝愚忧危不知所出,适告知阁门事蔡必胜曰:“国事至此,子为近臣, 庸坐视乎?”蔡许诺,与宣赞舍人傅昌朝、知内侍省关礼、知阁门事韩侂胄三人定计[韩侂胄:北宋名臣韩琦曾孙,母为高宗吴皇后之妹,又娶吴皇后侄女。因策立宁宗有功,累拜至太傅、太师。排斥宰相赵汝愚去位, 贬逐朱熹等,斥理学为“伪学”。1206年,追封岳飞为鄂王,夺秦桧王爵,出兵北伐,输家财二十万以助军用。北伐失利后,吏部侍郎史弥远与杨皇后密谋杀之,函其首送金乞和]。侂胄,太皇太后甥也。会慈福宫提点张宗尹过侂胄,侂胄觇其意以告必胜。适得之,即亟白汝愚。汝愚请必胜议事,遂遣侂胄因张宗尹、关礼以内禅议奏太皇太后,且请垂帘,许之,计遂定。翌日禫祭[禫祭:除丧服之祭],太皇太后临朝,嘉王即皇帝位,亲行祭礼,百官班贺,中外晏然。凡表奏皆汝愚与适裁定,临期取以授仪曹郎,人始知其预议焉。迁国子司业。

汝愚既相,赏功将及适,适曰:“国危效忠,职也。适何功之有?”而侂胄恃功,以迁秩不满望怨汝愚。适以告汝愚曰: “侂胄所望不过节钺,宜与之。”汝愚不从。适叹曰:“祸自此始矣!”遂力求补外。除太府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及汝愚贬衡阳,而适亦为御史胡弦所劾,降两官罢,主管冲佑观,差知衢州,辞。

起为湖南转运判官,迁知泉州。召入对,言于宁宗曰: “陛下初嗣大宝,臣尝申绎《卷阿》之义为献。天启圣明,销磨党偏,人才庶几复合。然治国以和为体,处事以平为极。臣欲人臣忘己体国,息心既往,图报方来可也。”帝嘉纳之。初, 韩侂胄用事,患人不附,一时小人在言路者,创为“伪学”之名,举海内知名士贬窜殆尽。其后侂胄亦悔,故适奏及之,且荐楼钥、丘崈、黄度三人,悉与郡。自是禁网渐解矣。

除权兵部侍郎,以父忧去。服除,召至。时有劝侂胄立盖世功以固位者,侂胄然之,将启兵端。适因奏曰:“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而就强者兴。陛下申命大臣,先虑预算,思报积耻,规恢祖业,盖欲改弱以就强矣。窃谓必先审知强弱之势而定其论,论定然后修实政,行实德,弱可变而为强,非有难也。今欲改弱以就强,为问罪骤兴之举,此至大至重事也。故必备成而后动,守定而后战。今或谓金已衰弱,姑开先衅,不惧后艰,求宣和之所不能,为绍兴之所不敢[宣和:宋徽宗年号,1119—1125年。绍兴:宋高宗年号, 1131—1162年。],此至险至危事也。且所谓实政者,当经营濒淮沿汉诸郡,各为处所,牢实自守。敌兵至则阻于坚城,彼此策应,而后进取之计可言。至于四处御前大军,练之使足以制敌,小大之臣,试之使足以立事,皆实政也。所谓实德者,当今赋税虽重而国愈贫,如和买、折帛之类,民间至有用田租一半以上输纳者。况欲规恢, 宜有恩泽。乞诏有司,审度何名之赋害民最甚,何等横费裁节宜先。减所入之额,定所出之费。既修实政于上,又行实德于下。此其所以能屡战而不屈,必胜而无败也。”

除权工部侍郎。侂胄欲藉其草诏以动中外,改权吏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以疾力辞兼职。会诏诸将四路出师,适又告侂胄宜先防江,不听。未几,诸军皆败,侂胄惧,以丘崈为江、淮宣抚使;除适宝谟阁待制、知建康府兼沿江制置使。适谓三国孙氏尝以江北守江,自南唐以来始失之,建炎、绍兴未暇寻绎。乃请于朝,乞节制江北诸州。

及金兵大入,一日,有二骑举旗若将渡者,淮民仓皇争斫舟缆,覆溺者众,建康震动。适谓人心一摇,不可复制,惟劫寨南人所长,乃募市井悍少并帐下愿行者,得二百人,使采石将徐纬统以往。夜过半,遇金人,蔽茅苇中射之,应弦而倒; 矢尽,挥刀以前,金人皆错愕不进。黎明,知我军寡来追,则已在舟中矣。复命石跋、定山之人劫敌营,得其俘馘以归。金解和州围,退屯瓜步,城中始安。又遣石斌贤渡宣化,夏侯成等分道而往,所向皆捷。金自滁州遁去。时羽檄旁午[旁午:交错、纷繁。],而适治事如平时,军需皆从官给,民以不扰。淮民渡江有舟,次止有寺,给钱饷米,其来如归。兵退,进宝文阁待制,兼江、淮制置使,措置屯田,遂上堡坞之议。

初,淮民被兵惊散,日不自保。适遂于墟落数十里内,依山水险要为堡坞,使复业以守,春夏散耕,秋冬入堡,凡四十七处。又度沿江地创三大堡:石跋则屏蔽采石,定山则屏蔽靖安,瓜步则屏蔽东阳、下蜀。西护历阳,东连仪真,缓急应援,首尾联络,东西三百里,南北三四十里。每堡以二千家为率,教之习射。无事则戍,以五百人一将;有警则增募新兵及抽摘诸州禁军二千人,并堡坞内居民,通为四千五百人,共相守戍。而制司于每岁防秋,别募死士千人,以为劫寨焚粮之用。因言堡坞之成有四利,大要谓:“敌在北岸,共长江之险, 而我有堡坞以为声援,则敌不敢窥江,而士气自倍,战舰亦可以策勋。和、滁、真、六合等城或有退遁,我以堡坞全力助其袭逐,或邀其前,或尾其后,制胜必矣。此所谓用力寡而收功博也。”三堡就,流民渐归。而侂胄适诛,中丞雷孝友劾适附侂胄用兵,遂夺职。自后奉祠者凡十三年,至宝文阁学士、通议大夫。嘉定十六年,卒,年七十四。赠光禄大夫,谥文定。

适志意慷慨,雅以经济自负。方侂胄之欲开兵端也,以适每有大仇未复之言重之,而适自召还,每奏疏必言当审而后发,且力辞草诏。第出师之时,适能极力谏止,晓以利害祸福,则侂胄必不妄为,可免南北生灵之祸,议者不能不为之叹息焉。

【延伸阅读】

朱熹、陈亮辩论王霸义利

靖康之乱后,中原地区被金国占领,北宋海内一统的希望破灭。宋室南渡,沦为偏安一隅的弱国,在南方苦苦撑持。朝野上下颇有收复故地、报仇雪恨的议论。士大夫的笔记、诗词也不时流露故国沦陷的伤痛。但是迫于形势,南宋君臣不得不接受偏安甚至附庸的地位。此情此景,无疑颇令时人感到屈辱。

在南宋境内,源自洛学的道学渐渐兴盛起来。洛学是宋学的一支, 源自二程兄弟。但是北宋后期,王安石新学一家独大,洛学自然少有人问津。在反对新学的诸多学派之中,洛学的影响十分微弱,往往被视为学理上的孤独探求。后来南宋士大夫反思靖康之乱,往往将其归咎于王安石新法。故而南宋朝廷放弃独尊新学的政策,在科举取士时采取诸学派兼收并蓄的立场。其中洛学经过吕祖谦、朱熹等人的发扬,影响逐渐遍及朝野。

道学相信文明诞生以来的历史是渐渐衰退、败坏的。传说之中的上古三代被认为是理想的年代,那时有着纯洁的道德、理想和“王道”政治。但是三代以降,随着道德的败坏,黑暗年代迅速降临。在黑暗年代,流行的“霸道”政治以人类的私欲为前提,毫无可取之处。春秋之后的诸王朝中,汉、唐最为强盛。但是在道学的视野中,这些帝国愈是强盛,其“霸道”的痕迹就愈是明显,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愈是低下。

但许多学者对这种叙述颇有异议,与朱熹相识的陈亮宁愿采取更加现实的态度。陈亮承认“三代”的“王道”是令人向往的理想政治。但他认为汉、唐仅仅是不完美的“三代”,“霸道”与“王道”并非泾渭分明,私欲与正义也可并行不悖。陈亮坦言他羡慕汉、唐的成就,这其实也是一心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北宋君臣的理想。

朱熹与陈亮往来论辩,但是最终无法互相说服。这就是古代思想史上著名的“王霸义利”之辩。事实上,道学新颖而执拗的历史观里交织着这个学派对道德的诉求。道学家相信坚持内心的正义是实现理想政治的唯一途径。对于偏安的南宋士民而言,内心的正义足以保证政治的正统地位,亦不失为一种应景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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