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正上方傲然独孤的庐舍之内,玄宝法师盘膝坐在矮榻之上。
微微调息静气,将方才那一丝心湖泛起的波澜轻轻抚平,生离死别在大道面前,皆是小事,如同云烟过眼,不足为道。
心境澄静,玄宝将一切尘俗杂念皆斩断、放下、抛弃,心中只有道,唯有道。闭目瞑想,心思越来越纯净,杳杳冥冥之间,真灵一振,似是挣脱了枷锁,忽然感觉浑身轻松,整个人竟如同一片飞羽轻轻飘起,直到离地三尺方停留在空中。
玄宝道人双眼微睁,伸展开手脚,就如此站立在半空,宛如神人临世。
微微点头一笑,终于达到悬空而立的境界了。转而内视丹田,一颗虚幻的金丹依然如故,圆沱沱,金灼灼,但只是一个虚影。即便方才境界有所提升,真元却没有一丝精进和改变。
这身修为若是传出去,已经足够惊世骇俗,虚丹之境尤在先天境界之上,而先天境界,当世应不足五人。然玄宝却轻轻一叹,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余年,自己在这个坎上已经停留得太久,纵然使尽浑身解数,将此地灵脉仅余的灵气吸尽榨干也毫无寸进,估计不但是修为上的瓶颈,而且是天道束缚所至。
应该是时候下定决心了,如若不然,这身修为反会为天地渐渐化去。
玄宝现在就好像一座用水聚成的山峰,修为越高越容易崩溃。如今全凭道法强行收束,借着此处博格达神山残余灵脉蕴养,被囚困在山谷里动弹不得。特别近十几年来刻苦用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息息存念,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前方似有一层厚厚的隔膜挡住道途,进无可进,面临如此压力,以玄宝的定力与心境,也难以支撑下去。
世人只道神仙好,哪知神仙遭罪更非人。
降下身形,玄宝继续盘膝而坐,境界突破的短暂兴奋被真元长久不得提升的压力大山镇得粉碎。
微微凝神,伸手从袖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三样东西。玄宝的衣袖既没有储物功能,也不如镇元大仙那般神奇,更不是障人耳目的魔术,而是真元运用的法门,称之为袖里藏珍。这也是修为达到虚丹之后,方才领悟的道法,实用性强,效果还是不错。
身前三样东西,乃是三件宝物,来历不凡,乃是玄宝偶然所得,如同今日承宝仪式一样,这三件宝物相隔不知多少年月,传承给了玄宝,成为其修道信心与决心的根基所在。
玄宝的眼神一一扫过那三件宝物,左边一件是个圆溜溜的小球,不时泛出一丝紫色光华,这是枚九转金丹,品阶之高无可估量,似被封印之术密封住,一丝味道也不外泄。中间这件看着似一把古剑模样,但是缩小了几十倍,只有小手指大小,古拙无锋,却透着丝灵气。下方剑柄处刻着两个细小的古文“通天”,称为通天剑。右边却是一张素白锦帛,柔软绵韧,不知是何材料制成,上面写满了字迹,皆是象形古字。玄宝花费了大量时间揣测破解,只是大概估摸其为转世往生经,为此还特意与藏族老喇嘛活佛相互印证了一番。
自从得到这无名地传承,平日于玄宝虽然无用,但时常观摩温养,增强道心,道行大进,只是到了虚丹之境后再无进益。今日放下一切,只为更进一步追求大道,成与不成,就在此一博。
转世往生经已无数次铭记心中,通天剑经过多年心神温养,虽终未见用,但颇具灵性,竟似知道今日羽化而去,微鸣清声,如同急于超脱般。
玄宝下定决心,屏息静气,将九转金丹含于口中,左手持经,右手捏剑,默念经文,调运起周身真元。
血脉渐渐贲张,修习将近三个甲子,仍旧无法凝炼成金丹的先天真炁,如同一串串珍珠在经脉中急速穿梭,玄宝全身渐渐泛起一层赤芒。
“咕碌”一声,九转金丹抵在舌尖腭下,经先天真炁十二次环绕炼化,融掉外层禁制,化为一股琼浆,顺着舌尖脉络直冲而下,转为一股庞大的灵力,瞬息便沿着奇经八脉循环一圈,原本通体赤芒突然变成了耀眼的橙光。
玄宝心中虽有准备,却仍是大大低估了这颗九转金丹的威力,一时间全身如同被撕裂开来,经脉澎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原本如同小溪般的真气变成了滔滔江河,滚滚冲下,平日里极难搬运真气的关卡被一一冲破,那看似如同登天般困难的结丹如今唾手可得。
只可惜,玄宝已全然没有了平日修炼的淡泊心境,唯一的一丝心神如一片残叶般在惊涛骇浪中飘荡,死死固守明台不失。
“福生无量天尊,转世无忧,往生无苦……”心中默念转世往生经,渐渐无息无声。
此时,玄宝并不知自身先是赤光闪耀,紧接着依次闪耀着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华,每一色皆是纯粹深遂不含一丝杂质。
在深紫色光华即将熄灭之际,玄宝左手不知什么材质书写的转世往生经忽地无风自燃,射出一道银白光芒,没入体内,继而大放银光,将整个庐舍照耀得纤毫毕现。
右手中寸许长通天剑似是已经急不可待,发出阵阵嗡嗡声响,褪去平凡无奇的黑灰色外壳,化作一柄三尺九寸长,三寸九厘宽的古朴金色长剑。悬空立起,威势如同千古帝君降临,不经意散出的丝丝剑气,透射出来,庐舍的内墙承受不住,竟“毕毕啵啵”地裂开一条条缝隙。那通天剑滴溜溜转了几转,似是有些留恋,却又绝决地化为一道金光直接没入玄宝胸口,顿时金光大放。
此时已临近傍晚时分,晚风渐起,天边斜阳仍散发着一丝暖意。
不经意间,山谷之上突然聚起了一朵乌云,将四周笼罩住,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夜幕。
神殿之中,有近一半门派已经返程,唯有几个私交甚好或心怀鬼胎的门派留在最后,葛云自然也在其中。葛传祯此时忙着帮寂松师兄把殿内油灯点上,刚才还充满阳光,这会却乌云密布。
他刚才趁空悄悄看了玄宝师祖递给的东西,确实是个小瓶子,内里装着许多小药丸子,瓶塞上写着十一个小字“祛尘丸,一日一粒,连服百日。”还没得机会询问叔公这药丸的效用,但估计是筑基妙药,为将来道途打下基础,师祖确实给力呀。
天色越发阴沉,雨丝淅沥而下,在天地间交织出一片厚厚的雨幕,殿中诸人皆感到一股压抑和莫名地心悸,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
“流岚掌门,不知老神仙还有没有草还丹留下,且借我龙虎山几颗,日后必有厚报。”张知初声音还是那么宏亮,内容却让人讨厌。借什么借,分明是老虎借猪。葛传祯听了真想冲上去,指着他鼻子说上一句“借你妹。”
流岚道长却是波澜不惊,面色平静,淡然道:“草还丹还有几颗。”
张知初闻言喜道:“当真,那……”
“只需将炼制草还丹的药材寻来一副,便可借你一颗。”
“福,福生,无量天尊。”张知初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阿弥陀佛,吾等佛道玄门应当守望互助,相携相依,若张掌门有难,我佛门必助一臂之力。”普信方丈满面慈悲,缓缓说道,言下之意倒像是在说天道门不助同道我佛门来助。
“呵呵,谢谢……”张知初刚想感谢普信方丈代表佛门援手,转念一想,什么叫张掌门有难,你才有难,你们都有难。
“正是如此,若张掌门有难,佛门有难,我天道门自然义不容辞。若只是交易,则各取所需,张掌门若是有诚心,便拿价值相当之物来换,我天道门决不吝啬丹药,佛门亦是如此。如今修炼不易,望各自珍惜才是。”流岚道长说完,众人皆会心一笑,唯有张知初与普信面色略显难看,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轰隆隆!”伴随着黑暗,阵阵巨雷轰响声自空中传来,震得神殿似有些晃动,灯影摇曳,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冬雷震震。”湛然道长一直沉默不言,忽有所思,脱口而出。
“上邪!”众人面色一变,均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邪就是那首史上著名的歌颂真挚爱情的诗词,被收入汉乐府诗集中。
全文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相传是一君王小妾对那君王的表白,热烈直接,后被传诵于痴心相爱的男女之间,视为表达爱意的圣言。
然而,在道力精深的修士眼中,这就是一首仙家歌谣,表达了修士追求天道的永恒决心。诗中描述的五种自然景象,如同佛家的天人五衰,若是出现征兆之一或者其中几种,那便代表着修道有成之士与天道绝别。
“师祖!”“老神仙!”殿中诸人心中一揪,顾不得雷声震震,大雨倾盆,皆跑出殿外,向山上庐舍行去。
众人刚出到观门之外,就遇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地面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将没有防备的一干人掀倒在地。勉强能够站稳不倒的唯有流岚、湛然、普信等廖廖几人,无形中倒显现出平日修为水平来,只是此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没人顾得上这些。
葛传祯虽被突然晃倒在地上,听着雷声轰隆,眼看乌云层叠,闪电翻卷,又被雨点飞砂打在身上,略感到有些疼痛,心中却很冷静。四顾一周,看到叔公葛云抱着棵云松,虽然被狂风刮得太极八卦紫金道袍烈烈作响,却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
“叭啦”“叭啦”两声巨响相继传来,天边亮起一缕曦光,矗立在九牛爬坡两侧如同天神一般的怪石山峰,缓缓崩塌。
“山无陵!”听声音似是寂风喊了一声。
众人眼见黑云压顶,电闪雷吼,狂风怒卷,山崩地裂,如坠入世界末日一般,皆暗道:“苦也,大劫将至。”
就在茫然失措之时,山上庐舍忽然金光一扫,一股强猛威势凌绝天地之间,漫天乌云、飞砂、雨点、雷电尽皆收敛,销声匿迹。若不是四周碎石残枝密布,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未曾经历过。
转眼之间,天空放晴,夕阳投射下来,余辉温暖而苍凉。
“彩虹!”葛传祯叫道。
众人抬头,只见博格达神山山顶正对夕阳之处架起了一道七色彩虹,那瑰丽色彩横穿漫天云霞,却在半空嘎然而止,没入虚空之中。忽而,虹桥两边又亮起金银两色,九色彩虹,亘古难得一见。
“虹化。”流岚道长此时也不淡定了,直接往山上庐舍冲去。
虹化乃是西藏活佛修炼到大圆满极高境界后,在圆寂时方出现的神秘景观,一般是三彩或五彩,七彩的就甚为少见了,没想到玄宝法师飞升时竟是罕见的九色彩虹。
众人一窝蜂地赶到庐舍时发现,舍内空无一人。正是:法师坐化惊虹去,风姿飘渺无影踪,笑语纶音仍绕耳,空留满室沁脾香。
葛传祯与寂松寂风站在舍外,举头凝望九色彩虹,心中感慨万千,默默祝福祖师一路走好。
“寂寞师弟,可知这世间有没有神仙?”
“师兄,世间若无世外寻!”
三师兄弟相视而笑,眼有泪花。
天山天池内,一条黑色巨蛟忽有所觉,奋力冲出天池,仰天长啸,双目中亦隐隐有泪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