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桌的酒菜,谁也无心吃。
魏旭之望着这桌特意从四川饭店订来的酒席,心里涌起了怒气。
他接受了白天明的劝告,邀林子午到自己家里推心置腹地谈谈。一个星期以前就把时间定好了,是今天。袁亦方也从青岛回来了,正好三个老朋友一起倾杯畅谈。谁知,偏偏查出郑柏年得了肺癌。这消息,早就扫荡了他们的食欲。但是,饭菜是不能退掉的,所以,便宴还得如期举行。在开过了会诊会议之后,林子午把白天明也拉来,加上吴国华和沈玉敏、袁静难,七个人竟连饭菜的一半也没有消灭。郑柏年的影子象幽灵一样在桌面上徘徊。想到他的不幸,每个人的喉头都卡上了一把生锈的锁。
梁晓晨已经从西南边疆赶回了北京。本应为她接风洗尘,可三个老人谁都怕见到她。因为只要她默默地站在你面前,悲戚地望着你,你心里就会擂起千百面大鼓,一声声扣问你的灵魂:你为这一对坚强而苦难的夫妻做了些什么?他们为什么至今还牛郎织女般地被迢遥的山河所阻断?难道真的就无法让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吴一萍把梁晓晨留在自己家里,和梅梅在一起。静雅本应该陪她,但是林子午说在吃饭以后,还要和她商量一下郑柏年的治疗问题,需要她这个肿瘤科医生在场,就把她也叫来。她来了,安适之再来就不方便。而且,安适之说,他还要到一位首长韩老家去,请他运用些影响,好为郑柏年解决些外国最新的抗癌药物,林子午也就不再请他赴宴。何祝,宴会的主人毕竟是魏旭之,他同安适之一见面,就难免动用唇枪舌剑,还是别惹麻烦为好。
沈玉敏是魏家的内阁总理,她请吴国华来临时协助料理家务。这样,七个人正好凑够一桌。谁知,酒席的气氛竟会这样冷清。
魏旭之坐在那里生闷气。他并不心疼那桌酒席。家里有电冰箱,可以保存那些没吃完的佳肴。他年轻时候,也走过背字儿。抗战胜利后,百物昂贵,全家人靠他给药店踩药碾子糊口。白天,他还得去当坐堂医生。那时候,吃折箩、杂合菜就是打牙祭了。如今,百十元的一桌宴席,他还是赔得起的。他生气的是医院这帮大大小小的领导。他们对郑柏年的病,倒也上心,瞧他们一个个急得,连胃口也缩小了。可你们早干吗来着?咱们这是医院呐!医院的副院长,楞得了肺癌,而且一发现就厉害到这般田地。这不正象长江边上的人家,忽然都渴死了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吗!唯一能解释的原因,就是各位都是死官僚主义,只知道给郑柏年上发条,不知道给他检修,擦油泥。人不是钟表,钟表的发条上紧了,还会咔蹦一声折了呢!可恶,简直可恶之极!还有这癌症,哪儿来的?从前也没有这么多的癌症患者,怎么如今动不动就是癌症呢?是人身体娇嫩了,还是癌细胞凶恶了,跟走后门儿之风一样,见缝就钻?还有自己这老不死的,早先为什么就没发现郑柏年日见其憔悴呢?癌症之初,并不可怕,手术、药物、外加物理疗法,三项并举,鸣鼓而攻,肿块是可以控制并且消除的。
自己对于癌症当然不能说有手到病除的把握。但也不是束手无策。只要癌细胞不象脱缰的野马,倒可以把它勒住在狭小的范围,不要它惹是生非。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希望只寄托在白天明的一把刀上。瞧白天明那豆芽菜的身子,佝偻着,整个一副未战先怯的架势,这象个就要登上手术台,挽救密友生命的大医生的样子吗?不行,他太嫩。林子午倒不嫩,可又太老。他的一把手术刀,当年确也风靡南北。自个儿也曾跟他较量过,看是自己的两个手指头,还是他的一把刀更厉害些。他有胜有负,但他承认了对于有些病症,那刀子似乎更利索一些。然而,他至今也还有些怀疑,总觉得哪儿有病就切掉哪儿,就象冬天卖贮存白菜,切掉腐烂的菜帮子一样,卖菜卖水果可以,治病则总不象是正路。人身上一共有多少东西好切掉?头上长瘤,也把头切掉?还是得靠药石之功。不过,他承认,如今的郑柏年看来只好经受刀姐之灾,林子午这老头子的刀不至于生锈,可是手与眼大约都不及先前。天爷,到了手术台边您老先生可别眼发花,手发抖,那就要了命喽!还有,袁亦方这老东西,你皱什么眉呢?瞧那倒霉相。柏年是你的学生,你老是唉声叹气管什么用?你得先稳定军心呐!哼!
魏旭之环视众人,对每个人都有气,包括他自己。
“说话!”他命令大家,“这里不是聋哑学校,都开口嘛!”
可还是没人开口,只是各自的目光都扫射了全屋一圈儿,最后在魏旭之脸上集中,划了个大惊叹号。
“不开口都请启驾回宫,看我干啥子嘛!”他说。
玉敏从里屋端出茶来。
“收回去,收回去!”魏旭之对玉敏说:“请茶就是送客喽!”
“你不是叫我们都走吗?!”林子午说。
“我是要你们都开口讲话!”魏旭之说,“没人要你们来这里作气功表演。哼,柏年的病就是你们一个个装聋作哑造成的。”
玉敏温柔地打断他:“舅舅,你这就不公平喽。郑大哥害了病,大家哪个不心疼!”
“早心疼他些不更好?未必会得此绝症。那时候,一个个装聋作哑,院里的事谁都不管,还不把他累煞!”魏旭之一指林子午,“头一个就是你。你这个老糊涂!”
林子午呻吟般地长嘘一声:“是啊,你不要讲了好不好?我比你心里更加难受。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们的脑子喊乱了,手术出了差错,责任全在你。”
“老无赖!”魏旭之顿顿手杖。
“旭之大兄,”袁亦方说,“当务之急是冷静。集思广益找出最佳治疗方案,争取手术的成功。自然,这事情也是个教训,值得我们老一辈人深长而思之。”
魏旭之还想说什么,玉敏把茶杯捧给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把话咽回去了。
白天明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你莫要走来走去,晃得人眼发花,”魏旭之说,“快讲你的主意。”
白天明站住,说,“我原来曾有些胆怯,主张把柏年送到日坛医院去做手术。一来,那里的条件更好些;二来,我也怕自己临时下不去手。给亲人做手术总是思想负担更重些。而,他比我的亲人还亲……”他忽然说不下去了,脸转向窗子,闭起眼睛。
屋里一刹时寂静了。只有院子里的知了拚命喊叫。
“国华!”魏旭之大声朝里屋喊着,“去,到院里,用竹竿把那些个讨人嫌的知了赶跑,叫得人心烦!”
吴国华答应着从里屋出来。
玉敏拦住他,给他使个眼色,回头对舅舅说:“你老也太性急喽。心静自然安逸。再说,那知了是轻易赶得跑的吗?你慢慢听天明哥讲嘛。”
魏旭之又不作声了。
知了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突然禁了声,象是被人吓住的孩子。
吴国华被沈玉敏拉回里屋。外屋又一时陷入沉寂。白天明站在那里,慢慢转过身子,看看大家,说:“现在我下决心了,我为他做手术。因为,第一,送日坛医院会增加柏年的思想负担,于治病不利;第二,条件我们可以创造,有林老在旁为我把关,我再做好手术前的准备,是可以拿下来的。我想,开胸探查,先把切口搞得小一些,倘或不是恶性的,最好;倘或不幸真是,那再实行最后的方案。”他看着林子午,“您说呢?”
“就这样吧!”林子午点点头,朝魏旭之说,“我们三个老家伙都要上阵,我负责手术,您二位负责中医疗法配合治疗;静雅呢,负责西医部分,还要考虑物理疗法,加速器呀,钻炮哇,化疗哇;让安适之负责后勤支援,血浆啊,器械呀,药品供应啊……唉,老家伙们,从今天开始吧,咱们协力工作吧,直到退居二线那一天。”
“早能如此多么好!”魏旭之说。
“哐啷,”里屋传出一声响。魏旭之要站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袁静雅拦住他,笑着说,“您坐下吧,别操那么多的心。”
魏旭之只好又坐下。
里屋的那两个年轻人,沈玉敏和吴国华,正以小而坚定的步伐,越过了徘徊的边界,闯入了爱的国土。
沈玉敏这个山区来的农村姑娘,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速度,领受了现代文明的教诲,而且以山民特有的豪爽与质朴,表现自己所受到的这种熏陶。她只是问了一句话:假如她还必须回到故乡去的话(因为把户口落在北京,在今天并非易事),吴国华是不是会甩了她?在她得到了“不管在哪儿,我都跟你在一块儿”的回答之后,她就完全扔掉了农村少女的娇羞,象一头母豹子一样扑向她的心上人,在吴国华脸上用力地亲吻,使那位大丈夫倒茫然失措,把一只饭碗,从桌上拂到地面,“哐啷”一声,碎了。
这一声,恰好给外屋的长者们一个惊叹号,作为他们全篇谈话的结束。
他们约定,从诊治柏年的顽症开始,消除先前一切不应该有的误解、嗔怨、消极和观望,携起手来,“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他们起身,向着暮色苍茫的院落走去。
无影灯象一只巨大的银盘,悬挂在屋顶,把雪白的光均匀地撒向一切角落。
浅蓝色的墙壁。浅蓝色的罩单。浅蓝色的手术衣。手术室是一片柔和的蔚蓝色的湖水。有人说,蓝色代表幸福。手术室就是幸福的诞生地。每一天,都有人从这里脱离苦海,返回幸福的人间。自然,也有人没能经受住幸福降临前的阵痛,在这里沉入黑暗的王国。但是,他们是抱着生的希望和对于幸福的渴求进入这里的,又在这希望与渴求里沉入甜美的梦乡。只不过由暂时的梦转入了永久的梦。所以,他们也还是幸福的。人生多忧患。能死于这平静与安乐,也还算得上难得。所以,手术室,是医学的圣地,让生者幸福地走出,让不幸的死者,安静地长眠。
白天明站在手术台边,他旁边是林子午。对面站着日坛医院的吴院长和另一位助手。
郑柏年已经深度麻醉,静静地躺在床上。
肋骨砍断了,胸腔扩开了,肺叶显露出来了。吸筒不断地吸走游离的血和液。呈现在人们眼前的肺叶,让手术者们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