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乡睡了很久很久,而后渐渐开始发梦。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那是他的本名,而非何处乡这个外号。
还有谁会叫他的大名呢?
他转过脸去,看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头短发,一身中山装,很清瘦的站在一旁,然而那是个不能被忽视的人,他无时不刻散发出一种亲切而活泛的青年人的气息,他的双眼熠熠发光,眉毛浓密,得意的高挑着,脸上有一团喜气洋洋的红晕。走来一个女人,穿水绿色旗袍,上面绣着很漂亮繁琐的纹样,她挽着已婚的发髻,很是光鲜的穿过长廊过来,挽住了青年的手臂。她眉毛尖细,眼睛圆润还总带些水汽,有一手葱白的、保养良好的指甲,衬得十指纤纤。他们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那女人眯眼笑时神色温柔,如胶似漆的模样,像是新婚。
何处乡看了看,没什么反应——他在梦中。
然后那两人一齐笑了起来,女人伸出手去,很是优雅的对他招了招手,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像在说话,然而何处乡总觉得周围吵吵嚷嚷,但真要说那时有什么在响,他又说不出。他觉得那两人似乎是要他上前,他就往前走。可是不论他如何往前,那两人永远都和他隔了一段距离,像在天边的月亮,伸手可揽又分明相隔千里。
他一直跑,跑的气喘吁吁,但那两人和他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他几乎气结,但不论如何努力,他就是够不到。
正当他打算继续跑下去的时候,画面里突然涌进了浪花。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条大河,哗啦一下分开了他和他们。何处乡又挥手又喊叫,筋疲力尽,女人还是笑眯眯的招手,像个木偶。
他手足无措,心急如焚,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他吓得元神出窍,听到自己比常人更慢的心跳此刻也急慌慌的跳个不停……他想发出一些声音,但似乎梦中一切的声音都被禁止了。他已经脱力,眼看着巨浪迎面而来,裹挟着浓烈的水汽,就要瞬间带走他——
“我靠!”何处乡猛地坐起来,醒了过来。
他摸摸后背,一身的冷汗,心脏还在紧张的狂跳——尽管那不过是常人正常的心跳速度罢了。扑面而来的水汽还心有余悸,他浑身无力,一看表下午三点了。江湖不在帐篷里。
何处乡状态好一点了,就开始拼命回忆梦里的人是谁。他真的觉得他不认识,但梦里又似曾相识,特别是那个穿中山装的青年,他觉得熟稔得不得了——到底是谁呢?到底在哪儿见过呢?这绝对不是他身边的人,因为脸对不上号。他甚至翻出手机来查电话簿,也没有人能与这两人攀上一分相似。他关了屏幕,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出神。从衣服上看,是民国时候的人,那他就更不认识了,托梦的鬼吗?然而小老头昨晚在这里闹腾一晚,怎么还会有别的鬼?退一步讲,就算是别的鬼,他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他们才来山里第二天,但已经和小老头交锋一次,不,还算不得交锋,不过是他们被动的被吓了个半死,吃了一记闷招。这时候情势如此紧张,他们又不能说下山就下山,不能放过任何具有暗示意味的线索。鬼师体质特殊,不会平白做梦,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做梦,还梦到了两个人,蹊跷的厉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漫无目的的梦,只有隐晦的记忆片段或者有意为之的隐藏线索。既然有了梦,他就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梦,这个梦又希望他做出什么反应,不然他是不会罢休的,毕竟这是目前最明显的线索。
何处乡在帐篷里点了一根烟,抽完了才从翻涌的思绪海洋里挣扎上岸。这件事他暂时不打算告诉江湖,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江湖呢?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外套,站起来走出了帐篷。下午时候本来不该有雾,但张家界的山就是有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六十天有雾的本事。何处乡早就被告知山上可能有雾,所以并不稀奇,四处打量周围。有鸟摇头晃脑吐出一串啼鸣挂在树上久久不去,在雾气里欢快的啾啾不停,却不见真身;树在寡淡的白雾中氤氲了几分,花也藏得小心,四野寂静中仙气四散开来,真的宛若仙山意境。
何处乡看了看,能见度受了雾气影响确实有限,他只好大叫几声:“江湖!”
树林里声音透过雾气远远地传了出去,然而迟迟没有应答。何处乡不死心又叫了几声,觉得本就不太舒服的喉咙火辣辣的疼,咽了咽唾沫,放弃了呼喊。他转转看看,但很谨慎的保持着能看见帐篷的距离,以安全距离为半径画了一个圆往四处寻找。小溪附近水声哗哗,何处乡蹲下来洗了一把脸,甩甩头想起来,看见对岸长了几棵花。
花是白色的,好像杜鹃,正是上山时何处乡叫江湖看而江湖没看见的那种。何处乡当时听老彭说当地没有这样的花,心里就隐隐有几分猜疑,如今又看见了,当然不肯就这么走了。但小溪说是小,其实水流不缓,想要过去又不湿鞋也难,他犹豫一下,在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放弃了摘下来的念头。他摸摸兜,手机还在兜里,他就掏出了手机,向着对岸的花调好焦距咔嚓拍了一张。照片上白色的花清楚的出现在画面中央,四周景物毫无异样,何处乡心满意足的看着照片保存,把手机放回兜里,仔细的拉上了衣兜的拉链,拍了拍里面的手机。
何处乡再回头,准备回去时,看见有一个人坐在帐篷边上,正是江湖。他还穿着蓝色的哥伦比亚外套,在架锅准备做饭。何处乡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回去,问他:“你刚去哪儿了?”
“拾柴啊,”江湖说的理所当然,往后一指,“就那边。”
何处乡顺着一看,只看见一片雾,“怪不得我看不见你,”他想了想,又问:“那我叫你你没听见?”
“没有,”江湖摇摇头,“可能我走的太远了,我差点迷路。”
何处乡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点点头,“哦”了一声,蹲下来看他架锅,“做饭这活儿你还敢动手?”
“不然呢?”江湖看他一眼,“守着一堆吃的饿死吗?”
何处乡大叹一声,像是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栽倒,也帮着架锅。江湖把折叠水桶拎起来,起身正要去打水,何处乡摁住他,“我去。”
何处乡拿着水桶慢吞吞走到了小溪边上,打了一桶水以后看看对岸,花还在,觉得白天可能会太平点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烦躁。他看着对岸,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边他刚才做过的每一件事,感到一种没来由的、直觉般的不对劲。突然他回头,大吼了一声:
“江湖!”
小溪边能看的清清楚楚,江湖根本就没做出反应,没听见。
何处乡又向前走了一段,离帐篷更近了,又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式吼叫:“江湖!”
江湖还是自顾自的忙活,听不见他说什么。
何处乡就走几步叫一声,一直到两人相隔三米左右,他才看见江湖回过头来,应了一声:“怎么?”
“你听不见?”何处乡问他。
“你刚才那一声我怎么没听见?”江湖看着他,“何爷,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何处乡抿起嘴摇摇头,做了一个别问的表情。
江湖也不问,他都好饿疯了,一边嚼着火腿肠一边生火。江湖递给何处乡一根火腿肠,何处乡把水桶给他,又接过火腿肠,坐在一边边吃边想,江湖看他似乎煞有介事,一时也不好骂他光吃不干活,一个人捣鼓炊具——这时候不由得怀念李青之的好厨艺。
何处乡在一边脑子转的飞快。雾的确对声音有影响,但其实小的可以忽略不计,通常以他刚才青筋暴起的声音来说,江湖应该在五六米左右的距离听到他叫他是没有问题的,但直到两人的距离缩短为三米多江湖才应他,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声音传不出去。但是为什么?这里虽然是树林,但他们好歹也处在较开阔的平地,不太可能会有声波遇到大的障碍物反弹回来的情况,何况他也没有听到回音。那么什么能让声音传播的范围缩短呢?
周围没有什么能创造条件让声音范围缩短几乎一半。但是,有一种情况可以不以常规情况考虑,那就是“特殊情况”。而这里有什么特殊情况?唯一的特殊情况只有一个,那就是阻碍了声音传进江湖耳朵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科学原因。
何处乡突然蹭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回了帐篷。江湖一愣,问:“你又干嘛?”
何处乡抿抿嘴,答:“布符!”
“但是现在天都没黑,”江湖又问,“你不要等到亥时吗?或者卯时啊?”
“我知道,”何处乡在帐篷里应了一声,“我等到五点再开始。”
江湖点点头,又说:“那你准备好了不吃饭?”
“没办法了,”何处乡很无奈的叹了一声,“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