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土地以坦荡的沉默
对人间发生的一切
全盘负责
我对土地说些什么呢？
崇拜？挚爱？感激？
怨尤？嫌弃？恨？或者
我能担心土地不堪重负下的
耐力？
一切好的和坏的字眼
对于土地统统显得过于苍白
最深沉的字眼永远只有一个
——土地
我从历史的烟尘里辨认土地
我从我的血管里谛听土地
我从我的生命里查阅土地
唯有土地经历的一切
才能给我
与生命相关的
欢乐与痛苦之外的
启迪
二
现实的丛林长得过于茂密了
我曾骑着思想的奔马
穿越荒凉的历史大漠
向遥远的地平线奔驰
半路上我忽然想起：我
到底要去寻找什么？
我返回原地，忽然发现
我要寻找的那样东西
居然安卧在我出发时的
第一个脚印里
那样东西是：土地
脚下就有土地
远方也是土地
更远更远的远方
同样，只有永存的
土地
留下我脚印的地方都是路
一切路都同土地有关
每条路都走不出土地
呵！生生不息的土地哟……
三
为了防止土地再次走失
我需要从我的头颅上
打开一条宽阔的通道
让土地
走进我的心里
又为了
防止土地在我心里闷死
颅壳上的通道必须永远洞开
从此再不能封闭
我将为此忍受剧痛
因为我不能服用麻醉剂
疼痛，才能使我保持清醒
为了你，土地
决不能让麻醉剂导致我
昏睡而死
四
土地哟！你一如被我们人类
弄脏了的、揉皱了的
一张不懂得分外爱惜的报纸
上面写满了关于人类
生命和生存的全部密码
哪怕遗失一刻
都会使我以及我的同伴
失魂落魄
美国宇航员N·阿姆斯特朗
最先登上了月球
他为何不在月亮上独自安家
而要重新飞回地球
他也是故土难离啊！
我们中国人
暂时还不能忘记
那句毫无出息的祖传老话：“小人恋土。”
至少，我自己尚需恋土
我决心将我姓名中
那个寒碜的“土”字
保留到临终
随我入土
五
哦！土地
我无从知道你年轻的时候
是丑陋还是俊美
我只能推断出一点
那时你焕发着野性，放浪形骸
自在得不懂什么叫陈规
当然你是圣洁的
不知远古有无垃圾这个字眼
如今遍地堆积起了烂得掉的
和烂不掉的垃圾
圣洁的依然是土地
土地同太阳的热恋
方式很别致，过程极漫长
太阳是天地间第一号情种
它的情火在远古就已燃成烈焰
每天向土地射来热辣辣的眼神
土地镇定得直到今天
仍与太阳保持着适当距离
既不轻佻地去跟太阳依偎亲昵
也不傲慢地对太阳反目不理
土地认为只有这样
才能使太阳对土地的意念之火
永不熄灭
太阳毕竟属于雄性啊
天地间不能没有雄性之血
这是土地最先表现出的非凡悟性
然而太阳的热力
终于给土地带来了麻烦
阳光使森林、丛莽和那些
沼泽中疯长的水生植物
将土地缠绕得过于繁密
土地难以自我料理这满头长发
于是土地产生了第一个想法
——“怎么办？”
第一个想法注定是伟大的
整个世界，乃至世界的一切
都从土地第一个朴实的想法中
得以全面展开
多亏太阳给土地制造了小小的麻烦
否则土地不可能想到“怎么办？”
那么这宇宙
永远都将是死水一潭
六
土地为了解决长发缠身的小麻烦
决定造化出一种灵物
忠实地依附她、伺候她
这是土地的一个伟大动机
这动机催生了人类
我们聪明的人类
已能在玻璃管里种出人来了
他们准会脱口而出，土地这动机
纯粹出于自私，她是要为她自己
造就大群大群的奴隶
可是不要忘了
土地动念造化灵物时
连人的第一粒种子
都不知道在哪里
今天的人类
没有资格对土地说三道四
七
土地造化之初
她选择的造化物并不是人种，是龙种
她将一群群庞大的恐龙
种土豆似的
埋进了三叠纪地层
然后，她以旷古的耐心
等待，等待……
每一次惊天裂地的地壳运动
土地呵，你都如临盆般喜悦
你都以为
这是你埋下的龙种
破土欲出的萌动
但每一次
都只是隆起一群群山峰
哦，土地！这曾经使你
几乎从此绝望
——连龙种都不可造化
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
实际上
这么多龙种闷死在地下
意义极其重大
它破除了一个极大的迷信
彻底毁灭了龙的神话
八
希望之神
总是跟在绝望魔鬼背后
一起踏着土地走来
土地在孤独彷徨之中生气地发现
一群毛茸茸的古猿
竟敢对她直立傻笑
“这些蠢种！”她愤怒地
也可以说是残忍地
拧下古猿们的一枚枚头盖骨
麦粒般撒向河谷，撒向山麓
土地，当初你也许并不知道
这才是你进行的一次伟大播种
古猿的头盖骨，竟在泥土中
一颗颗发芽生生不息
繁衍出了密布全球的
人类
土地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野性的土地
从此有了高于一切的
万物之灵
九
土地！我亲爱的土地
我真心实意告诉你
我们人类之初
本性确实是善的
我们的祖先朦胧而质朴地知道
土地才是人类真正的祖宗
恩深如海，伏地膜拜
都唤土地为母亲
有一个问题不能怪土地
也不能怪我们人类
无论一件什么事情
无论多么伟大多么渺小
一旦开始就意味着这是一个麻烦
我们人类
自从繁衍成了蜜蜂似的
社会
这些直立动物
都纷争着要当土地的主宰
为此忙于互相杀伐征战
为了捍卫每一寸土地
不惜流血，不惜被兵器削掉脑袋
这是人类对土地最执着的热爱
这执着的理论
至今无法推翻
土地的额头、胸脯、小腹
鼻梁脚趾胯裆等每一个部位
都痛遭过大地之子们的践踏
土地从此有了阴天酸痛的感觉
有时是刀割针扎的感觉
有时是闷痛甚至是剧痛的感觉
旱灾、涝灾、地震、飓风、海啸
火山喷发、厄尔尼诺……这一切
都证明土地于无言中
永远保持着强烈的情感
这一切并不是土地有意要对人类报复
需要深刻反思的
恰恰是我们人类
十
土地，你千万不能轻信
个别花言巧语之徒信誓旦旦
当着你的面又是拥抱又是会谈
其实这世界并不太平
人类的有些事情
说的永远比唱的好听
过于天真往往吃亏
所以人类越学越乖
没有这一条，人类怎么可能
达到今天这样高的智慧
土地大智若愚
只有土地才有这么大的胸怀
一切都能忍耐
十一
土地你应该坚信
我们人类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女
非凡的土地
造就了非凡的人类
人类永远在追求两全其美
——既要主宰土地
又不能忘记孝顺土地
困难仅仅是一直忙不过来
至今很难腾出另一只手来
人类的非凡首先在于
对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能想出办法
我们人类对于土地
始终未忘知恩图报的衷肠
因而土地你永远不能绝望
大智若愚的土地哟！
希望你耐心等待
建立信心的充足理由是：
土地，你造化出的人类
这灵物，依然和你同在
呵，土地！
我终于向你跪下了一条腿
不是向你跪拜
你不需要跪拜
根据你的启迪
我要深深挖掘脚下这片土地
将我这枚渺小的头盖骨
如麦粒般
在这片土地上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