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时，解悄然主婚，徐祖雄证婚，为骑兵团的五对夫妻举行热闹非凡的婚礼。金秋是斑斓的，伊犁河谷又变成了一幅油画，黄色、紫色、粉色，一片一片。雪岭云杉的葱郁底衬着万紫千红，与天空中那暖暖的秋日呼应着。对骑兵团的男女战士们来说，这是一个扎根边疆与收获果实的美好季节。
这段时期，团里又陆续搭建了一些“地窝子”，改善战士们的住宿条件。屯垦戍边初期，军垦官兵多建“地窝子”安身，这是从平地挖一个一米多深的正方形坑，用柳树木做架子，上铺芦苇、柳条等固定，再铺上油毛毡，外糊草泥，稍干再覆盖一层泥土。“地窝子”顶部开一个天窗用于采光和通气，侧面开一扇门进出。条件好的挂块帘布，没条件的连遮掩的都没有。外面刮风，里边尘土飞扬；外边下雨，里边水淹七军，军鞋、脸盆、缸子等都会漂起来，女兵们拿起脸盆缸子的边敲边唱，唱新疆歌、唱家乡曲。“地窝子”墙上挖个洞放油灯、马灯，“床”一般是一个通铺式的炕，炕上铺着芦苇和干草。当时还有一首顺口溜：“‘地窝子’真正好，冬暖夏凉少不了，一个班一个炕，睡在一起真热闹。”
邱可法等五对参加集体婚礼的新人，现在都如愿有了属于他们的私人世界。不过，“地窝子”千篇一律，有时候晚上起夜后，回来就找不到北了。邱可法曾经发生过进错“地窝子”睡错床铺的事，这成为团里开心的笑料，羞得粗犷的邱可法也无地自容。倒是招娣，总是内疚地为邱可法辩解，从此自家的“地窝子”门口多了一副红红的对联——“有天皆丽日，无地不春风”。这副对联白天像团火，夜晚像盏灯，邱可法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得意地去起夜，就算醉了也永远能准确地回到自己的小窝。
小日子过得惬意，转眼入冬，又是一片雪白的世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刮落了挂在树梢最后一片残叶。整个伊犁，银妆素裹、皑皑千里，一望无际的白雪覆盖着曾经的五颜六色。
严冬，全团就以学习为主，因为生产是很难进行的。这个月，团里安排学毛主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战士觉得比较吃力，徐团长拿着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来与解政委商量，看是不是选些章节油印出来，供全团同志作学习参考资料。解悄然对《大众哲学》一见如故，知道这是学哲学学马列的通俗读本，风行全国。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硝烟中，它像一把火炬点燃了无数进步青年的革命激情，带他们走向延安，走向解放区。悄然的丈夫也有这样一本书，“革命胜利不会自然而然地来到，必须要认识革命规律，要有正确的斗争指导。”悄然还清楚地记得书中的这些话。
悄然接过徐团长的书，但见那书划满了线，写满了字，徐团长龙飞凤舞的手书外，还有一些很娟秀、很整洁的字，一定是出自一位秀外慧中的女性之手。悄然没有追询，只是对选印《大众哲学》表示赞同，并提议让路华几个女兵刻出徐团长选定要学的那些内容，印发给大家。徐团长点点头，安排学习任务本来就归政委负责，他的职责是全力配合。
抓紧学习的同时，各家的小日子也越来越红火，可新媳妇们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招娣突然想起：来一次集体的“回娘家”。五个新媳妇一商量，全票通过了招娣的提议。
回娘家，是新过门的媳妇必须履行的程序，在南方，把“回娘家”称之为“归宁”，这是个至理，通常是丈夫把新媳妇送回娘家。回到娘家，女儿和母亲聊天，诉说着新婚后的感受，高兴也好，委屈也好，悄悄告诉妈。这一夜，属于母亲和女儿的，男人们是不准进屋的。严格意义上说，男人只准呆在外面，开门了，才能接回自己的媳妇。
五个新媳妇在招娣带领下，做了周密安排。并商量决定将解悄然住的“干打垒”房作为共同的“娘家”，把解悄然当做大家的“母亲”。平时工作任务太重，她们选择了冬闲的一个休息日。
结婚是女人新生活的开始，它影响到女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五个新媳妇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又瞬间漂亮了许多。五个新媳妇口径一致，要求五个男人必须每人准备一辆马车，且马车要装点喜庆，车上物品要丰富一些，鸡呀、羊呀、香烛呀等都要。要有南方新郎官牵着新媳妇回家的味道。回“娘家”的路线嘛，也做了精心策划。
一切设计的是那么完美，那么浪漫。
清晨，天公作美，阳光出来了，伊犁的冬天，早晚冷，白天还行。五个男人，五个女人，都做了别致打扮。当十个人齐刷刷站在“地窝子”外时，五个男人扫视五个女人，五个女人死劲瞅着五个男人，男人更精神了，女人更漂亮了，都那么准时出现在“地窝子”外集合，流露出的都是幸福快乐。
根据事先商量的路线，向伊犁河上游走，不能少于十公里，马车摇晃着，走得十分欢畅，路虽然长一点，但车上的新媳妇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一路上，他们唱起了《归宁》的歌：
回娘家喽！回家。
看妈去喽！咱妈。
小妹妹马车上坐
穿过峡谷淌过河
归宁看妈
看望心中的妈
妈抚育我长大
妈关心我成家
归宁归宁回家
回家回家看妈
妈呀妈亲爱的妈！
纷飞的雪无拘无束地飘忽着，将伊犁的一切厚厚地覆盖着。当五对新人来到了伊犁河边时，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放眼望去，像是一条长长的白色巨龙躺在草原上，与大自然浑然一体。邱可法听前辈人说，过河时要背新娘子过去，这样才能相互依靠，天长地久。于是五个男人半跪着，让新娘们骑了上来，驮在背上。他们说要来个婚赛，五个男人把女人的一只毡桶鞋扔到对岸，谁先到再把晚到的那只毡筒鞋扔回去，如此来回折腾，最后的一位先向“丈母娘”敬茶。
一切有序进行着，他们在宽阔的河面一字排开，准备向前冲，快到对岸时，由于冲得过猛，邱可法一个趔趄就跌倒了，嘴里塞满了雪巴，十足狗啃屎模样。引得张威他们一阵大笑。
在河边，按商定，他们要野餐，拴好马车，五对新人来到河边，找了一个石子多的地方，每家拿出两道拿手好菜，哪道菜最先吃完，就是最受欢迎的菜。十个人，十道菜，新媳妇还带了一瓶酒，就这么热热闹闹一中午。
饭后，新媳妇们上车了，男人赶着车，马儿慢慢向树林走去，去找“雪岭云杉”，让新媳妇有个靠的地方，还要有距离，给男人们半跪并能拥抱的空间，半跪的男人齐声高呼，“老婆，我爱你！”五个浑厚的声音在树林中回响；“老婆，我爱你！”五个新媳妇心快要跳出来了。
让“雪岭云杉”作证，让大自然作证。一位哲人曾这样寄语：“回家的路，曲曲弯弯，车轮飞转。归乡的心，时时刻刻，感动游子。思念的情，岁岁年年，牵挂永远。”
浪漫的一天。等马车返回时，天快黑了。五个男人，牵着自己的新媳妇，敲解悄然的门，解悄然住的“干打垒”外间吃饭办公，里间住宿，比一般的要大些。
邱可法敲了三声，没人应。
“忒怪，门就不开？”郑招娣一边问一边靠过来摇了一下门。一摊手说：“门在里面反锁着。”
肖晓春透过窗子，屋里是解悄然的人影来回走动，可为什么不开门……
正当大家迟疑之际，门“咿呀”一声裂开了缝，随后一双丰满的手将门缝拉大，“快进来吧，新郎新娘们！”一切按约定进行，解悄然接着问：
“今天快乐吗？”
“快乐！”大家齐声回答。
“幸福吗？”悄然又问。
“幸福！”大家又齐声回答。
郑招娣面对五位男人，下达命令：“立正，向我们敬爱的妈妈敬礼。”五个男人齐刷刷敬礼。招娣又下达第二个命令：“全体注意，一、二、三……”“妈！”五个男人、五个女人又齐声高喊，伊犁河谷传来回音：“妈！敬爱的妈！咱们的妈！”
解悄然泪水涌动，多可爱的战士，自己的付出值了，“快进屋，快进屋！”突然她又想起什么，“你们五个大男人，抓紧时间给我们做饭。”新媳妇一拥而进，门关上了。
“政委，为什么这么久才出来开门？”郑招娣顺便问了句。
“这是军事秘密，等你们有了小孩，就明白了。”解悄然给五个新媳妇留下遐想的空间。
房内的招娣一听微微点下头，两眼闪动着泪花，她感到做母亲不易，感到做母亲的用心良苦，当她轻轻掀开门帘，泪水夺眶而出。床上放着五沓孩子的小衣服、小被褥，还有单尿布、棉尿布，齐齐整整，这些都是用战士们破衣服、旧被子翻新改做的，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招娣热泪滚出来了，母亲，伟大的母亲！母爱，无私的母爱！
当招娣的目光再次转向解悄然时，悄然干练的外表，依然露出柔美。敬爱的解政委，招娣心中默默重复着真心的祝福。
按约定，今天的晚饭由五个男人做，解悄然和五个新媳妇坐在床上说话，男人们各自献手艺，由解悄然评价谁的手艺最好。
由于事先准备好半成品，没多久肥嘟嘟的清炖羊肉、香喷喷的鸡肉、红白相间的熏腊肉片一盘盘摆上桌，邱可法笑道：“不是对你们吹牛，我邱可法的手艺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在家都是我做饭。”
“谁信啊！”新媳妇起哄，“你问她，”邱可法指着招娣说，招娣点点头。“在新疆做上海菜太困难了，我只能偶尔露两手，洗碗什么的，我承包，邱可法现在会心疼女人了，你们信吗？”招娣说。
“不信。”新媳妇再次起哄。
五个男人异常兴奋，不停向解悄然讨酒喝。月光一斜，那干空了的酒杯在清冷柔和的月光下折出晃眼的光。
酒的激情，新媳妇的甜蜜，五个男人疲倦了，正要起身告辞，被解悄然拦住。“女婿们听住啦，今天是咱家闺女‘归宁’，按规矩来说，女的在娘家过夜，男的只能呆在外面。”
解悄然的话音刚落，五个男人木讷了，怎么会这样呢？！五个男人被解悄然半送半推地哄出了“干打垒”，他们这才知道，一切是真的。
皓月当空，夜色是明净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窗台上。这是让人心动，撩人情思，令五个男人兴奋的月夜，唤起他们灵魂深处隐藏的全部依恋，他们依恋着自己的媳妇。两个时辰过去了，五个男人时而引颈往屋里瞧，时而踮着脚尖往里探个究竟，时而在屋外踱来踱去。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响。
“妈，我尿急，又不能到外面去，咋办？”
“墙角根不就有个盆嘛。”
“那我用啦！”
不一会，屋内响起一阵哗哗流水声，五个男人贴到外墙上，心里痒痒的，挨不住了，就闹开了。
“赵连长，你说南方‘回娘家’都这么规定的吗？‘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骑兵团五个最棒的哥们儿！可‘妈’还把我们赶到外面站着？！”
“不就一晚吗，你就忍一下吧！”
“晚上，伊犁河谷多冷啊，你瞧，雪花已开始飘了。”
雪花那个飘啊……他们想起过去在解放区看过的《白毛女》，赵连长说：“冲锋陷阵可以冲进去，这事可得在这里乖乖地呆着。”
“哎……”
一阵寒风轻轻透过，五个男人相互望了望，再也无语，便草草地缩到一角，靠在一起，眯上双眼。
一轮明月挂在河边雪树枝头，寒风阵阵，伊犁河谷传来一曲悠扬鹰笛。
“雪雕！”五个冻僵的男人，顺着笛声，缓慢移动。
“雪雕”立在那梦幻般的冰雪伊犁河谷边，雪树下面，阵阵微风卷起白雪，轻轻散落在“雪雕”身上。
“是吴文化。”邱可法小声说道。
“这么冷，他这是吹的哪一曲啊！”
吴文化身上覆盖了一层雪，身着一件旧棉衣，露出胸前塞满的棉花，带着一顶破旧棉帽，腰中裹着草绳，鞋上也系着草绳，眉毛上、胡子和帽檐下，挂着吹笛时哈气形成的白雾，侧对着河面，沉醉在演奏中。笛声在整个河谷中荡漾，浑然不觉。
屋里五个新媳妇，都惦记着自己的男人，这么冷的天，把他们关在外面这么久了，心痛。当再次听到鹰笛声时，解悄然已明白了姑娘们的心事，悄悄开门，姑娘们一跃出门，寻找自己的男人。
人呢？她们完全不知男人们已移动，已不在窗下听她们窃窃私语。更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她们也看见了伊犁河边的那尊“雪雕”，太雄伟了！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能坚持站着，就是条汉子。
女人们仍然没敢走近，怕惊动她们的男人，怕惊动那尊雄伟的“雪雕”。
“吴文化，你怎么了？”邱可法说，“你这造型还真让人感动！”
“你不冷吗？”
“胸前温暖，心里温暖，全身就温暖。”吴文化慢慢说出了心里的话。
一曲《望雪》在伊犁河边响起，不得不承认吴文化的音乐天赋，不得不承认吴文化情感丰富，否则写不出如此打动人心的作品。笛声真的是太美了，似乎宣泄着青春的渴望、宣泄着心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却又那么淡定。像是雄鹰在高空翱翔，盘旋在冰雪山上，那样的气定神闲。
解悄然也在静静地听，慢慢地品，她又一次读懂了笛声，读懂了吴文化的内心。可是，不能啊！她不能前去安慰吴文化，此时，她一句话都不能对吴文化说，作为女人，她明白，她只要靠近吴文化，他的心会融化，会崩溃。
吴文化看见五个木讷的男人，他知道，他们是被五个新媳妇“归宁”后赶出来的。吴文化觉得好笑，你们这些男人啊，如此不浪漫，大冷天的，让媳妇赶到门外，就这么傻傻呆着。为什么不唱歌，用歌声感动女人？为什么不朗诵诗歌，用诗歌打动女人？吴文化仿佛看见了解悄然，笛声在伊犁河谷绵绵不绝。“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三套车》的旋律从笛孔中传出。
“雪雕”，可爱的“雪雕”，解悄然泪水含在眼里。“心中有爱，要能装下整个世界。”解悄然默默地对吴文化说，在悄然的心中，爱必须有着这样的格局，这样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