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冬，伊犁河谷奇寒。
这天，路华做了件期待已久的事，炒一份葱爆羊肉，装在饭盒里，给徐祖雄送过去。天已黑了，风风火火的她，这一次轻手轻脚来到徐祖雄宿舍门口，她庆幸，一个人也没碰着。门是掩着的，她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推门一看，徐祖雄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徐祖雄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只是最近工作太忙太累，屋子未加收拾，炉子的火也不旺。路华急忙进屋，给炉子加煤，把饭盒轻轻放在炉子上，又烧了一壶水，路华麻利地帮徐祖雄打扫房间，十来分钟，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活，没有女人还真不行。忙碌中的路华很轻、很小心，但徐祖雄还是醒了。
“怎么没喊报告就进来了？”
“你门开着，还要喊报告？”路华做了个鬼脸，“瞧，屋子多冷啊！”
“开着门也得喊报告，这是纪律。”徐祖雄故意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
“报告！”路华调皮地说。
“进来。”徐祖雄习惯地回应。
“我已进来了。哈……哈哈”路华标准的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屋子，那样天真，那样阳光，那样纯洁。徐祖雄故作严肃的表情霎时间就软化了。
伊犁的煤，质量特别好，不一会儿，屋子已暖，炉子上的水也开了。路华熟悉这间屋，她不止一次来打扫收拾过，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许多东西的摆放都出自她的手。她给祖雄又沏上一壶茶，他告诉过她在苏联的时候，大雪纷飞的时节把屋里炉火烧旺，用铜茶炊煮上好茶，就着面包、果酱、方糖，一种温暖感幸福感会油然而生。路华记住了，在这样一个冬日，为他沏上了他最喜欢的砖茶，这茶奔放雄浑又不失甘甜温存，真是茶如其人、茶如人生。有次路华往祖雄的砖茶里添加了些伊犁河谷的天山红花，祖雄喝了赞不绝口，从此这红花配砖茶就成了路华的保留节目。
徐祖雄品着路华端上的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一身军装，没有半点装饰，朴朴素素。徐祖雄喜欢她这个样子，军人嘛，应该像个军人样，只是路华没戴军帽，露出了那一头又黑又亮的秀发。
“太像了，太像了，和路欣完全一个样！”徐祖雄心里默默地想，这飒爽英姿，甚至连做家务活都一样干练。路华变得越来越像她姐姐了。
路华并没有注意到徐祖雄的眼神，依然忙碌着，然后才抬起头，对着徐祖雄神秘地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呢？”徐祖雄也有几分好奇。
路华打开饭盒，香喷喷的葱爆羊肉出现在徐祖雄的眼前，“哇，你这个小路华，也会做这道菜！”
“你喜欢我当然要会做。”路华满脸自豪和得意，“知道你口重，在这盘葱爆羊肉里，我特意加了几颗辣椒。”一双筷子送到徐祖雄手上，“喝酒吗？”路华轻轻地问。
“行啊，你，小路华，喝！”路华感染了祖雄，他朗朗地回应。
路华又变出一小碟花生米，从徐祖雄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二两，今晚只能喝二两。”她边倒酒边说。
“不行，天这么冷，你做的葱爆羊肉又这么香，得喝四两！”徐祖雄高兴地讨价还价。
“你还要翻番呀，不行，只能加半两。”路华往杯里又加了一点。
徐祖雄笑了，“今晚听你的，听你的。”
路华厨艺真不错，这份葱爆羊肉，不比玛依拉餐厅的味道差，因为辣椒多放了一点，徐祖雄吃得酣畅淋漓，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真香，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羊肉了。”说着，一大口酒下去。
“瞧你，二两半酒，几口就下去了，你多久没喝酒了？”路华试探着问，“要不今晚我陪你喝一杯。”路华给自己倒了点酒，又给徐祖雄添了一点，不等徐祖雄回答，“来，干杯！”
“为什么？”
路华思考了一下，“庆祝全团超额完成生产、训练任务，成为军区先进。”
“嗯，算一条，干！”
两人一饮而尽。
路华又为他俩各斟上一杯，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本书，是那本《大众哲学》，她把它放在桌上，摊开，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问：
“团长，您说在量变的过程中质在表面上没有显著的变化，这应该叫什么？”
“教过你的呀，这叫‘质的相对静止’。”
“那这种相对静止超过了一定的度，又会发生什么呢？”
“傻丫头，这也记不住？质变，质变啊！”徐祖雄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似乎觉得没教会这个学生是他的失职，又补充说：“由量变转为质变，质变后又转为新的量变，这就是质和量互相转变的规律。记住了么？”
“哦，记住了。”路华认真地点点头，心细地拿出手帕，轻轻擦着徐祖雄头上的汗水。不一会儿，徐祖雄又是大汗淋漓，路华再次拿出手帕，轻轻擦着。屋子温度太高，路华不想开门，菜太辣，路华心里高兴，男人吗，就应该这样，该出汗时，要出汗，不能憋着。
路华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大口酒下去，把自己的汗也逼出来了。
“祖雄，人的感情，也是从量变到质变，对吧？”路华问。
“对呀！”徐祖雄答。
“那俺上次对你讲的事还记得不？”路华大胆地说。
“啥事？”
“明知故问。”路华热辣辣的目光紧盯着徐祖雄。
“你还小，再说……”
“你不喜欢俺？”
“不！”
“俺做的菜不合口味？”
“不！”
“那为什么？”
“路华，眼下团里还有许多事……”
“别说了，俺只问你喜欢俺不！”
“喜欢，可是……”
纯真的路华热血沸腾，她扑向徐祖雄，紧紧拥抱，湿透的衣服连在一起，两个脸蛋紧紧贴在一起，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就这么紧紧拥抱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又是路华打破沉默，柔情地说：“祖雄，今晚我留下吧！”说完，把头深深埋进徐祖雄怀里。
徐祖雄身子颤抖了一下，轻轻将路华的头搂住，“不，路华，乖，会有这一天的。”
“为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现在就要知道。”路华不依不饶。
徐祖雄停顿了很久，很久，才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默默地递给路华。
路华撒娇地说：“俺不要，俺要你。”
“听话，回去看了你就明白了。”
路华几乎疯了，非要徐祖雄当面说出一个理由。徐祖雄却怎么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话，只是很无措地把那红布包塞给路华。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样的“相对静止”让路华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了，猛然抓起红布包冲出门外，嘭一声把门撞得脆响。
穿过刺骨的寒风，路华哭着进了自己的“地窝子”，趴在被子上哭得更伤心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不通，祖雄是她的团长，她的老师，更是她的心上人。他那传奇的英雄人生，他那没有延续下去的爱情故事，也深深地感动着她，令她落泪，让她想为他付出一切，让他拥有一切。自己这样的“由量变转为质变，质变后又转为新的量变”，路华每时每刻都在感受，在欣喜，在期待，可祖雄为什么那么无动于衷，那么铁石心肠！他的“质变”，为什么就姗姗来迟，为什么就望穿秋水呢！
路华倒海翻江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但很快就否定了。祖雄是那么完美，那么受人敬重，他不会不告诉她另有所爱，不会。可又为什么呢？
循着这样的思绪和困惑，路华终于下决心打开徐祖雄给她的红布包。
摊开布包，里边是一只银手镯和一沓书信。她惊讶地把那只银手镯和自己的那只放在手上，不需比较，两只完全一样。路华眼睛模糊了，明白这对银手镯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她擦了擦泪水，拿起信，“欣”，徐祖雄那满怀深情的一个字，就足以让路华泪眼滂沱。她又擦了擦泪，一封一封慢慢地读起来，泪还是不停地落在信纸上。
欣：
现在，新疆稳定了，我们又担负起屯垦戍边的重任，一手拿枪，一手持镐，战争把我们的战士铸造成特殊材料，他们是干柴，时刻可以燃烧，他们是烈火，随时可以燎原。他们大多数没有成家，大多数是大龄同志，谁都知道，几年了，都没碰过女人。我心中有你，始终有一个家，但他们又怎么办呢？有些同志想不通，原以为解放了全中国就可以回老家，可以娶媳妇，可以有热炕头热被窝，从农村参军打仗，出生入死，现在却要留在遥远的新疆屯垦戍边，“家”成了目前最紧迫的大问题啊。有时候，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些铮铮铁骨的汉子们，他们需要柔情去融化，需要亲情去抚慰。欣，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你那么善解人意，从来都把这些安抚工作做得很好。
原来祖雄对自己讲述的未完成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就是日思夜想的亲姐姐！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不让她与亲姐姐重新联系上？！姐姐现在到底在哪里呢？！路华心底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要祖雄回答。
后边的信，慢慢解开了她心中的疑团，却又令她痛不欲生。
欣：
今天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那失散的妹妹我找到了！这些日子我隐约觉得分来的山东女兵路华可能就是你妹妹，现在终于从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证实了，与你留下的正是一对。我强忍着泪，淡淡地应对过去，不告诉她真相很难，可告诉她更难啊，毕竟她现在是我的兵，公与私让我很难去分清，更让我难以启齿的是怎样去让她接受你已牺牲的事实，尤其是你因为我而牺牲，牺牲得那么壮烈！真是难啊！不过，欣，你放心，路华妹妹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真诚的孩子，我一定会照顾好她，这是我与你今生今世最后的约定啊！
姐姐牺牲了！！！牺牲在法西斯的枪林弹雨中，牺牲在祖雄的怀中。路华从祖雄的那些信里，渐渐剪辑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她似乎身临其境看见了姐姐的英勇献身，感受到祖雄的心痛、绝望、悲愤和报仇雪恨！
不知哭了多久，路华的泪都哭干了。她想，这些年，祖雄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他与解大姐一样，把那份苦，那份思，那份爱埋在心底，专注于骑兵团的南征北战，专注于男女战士的屯垦戍边，专注于军马场的汗血宝马。祖雄，你可真是一条汉子啊！
路华终于读到了最后的一封，这一封似乎墨迹未干：
欣：
按照我俩的约定，这两年来我一直默默地关心着路华，培养她，锻炼她，成就她。路华很争气，不愧是革命后代，不愧是你的妹妹。然而，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又不知不觉爱上她，这让我很矛盾，甚至很痛苦。我反复追问：自己是不是在爱，该不该去爱。而问题的复杂是，她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她深深地爱上了我，非我不嫁。我不知该怎么办，今晚一轮明月，心绪从伊犁河谷飞到伏尔加河畔，回到我俩河边漫步，一块儿哼唱“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开世界的不平路”的动情时刻。我想你，又深爱她。这是一种怎样的境遇啊。欣，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去爱？
路华被徐祖雄对姐姐的爱深深感动了，也被他对自己的那份情深深打动了。这才是真正的男人！为自己深爱的女人，即使对方早已离开人世，依然能如此执着，如此专一，如此动容！路华明白，徐祖雄的人生价值，是感动得让你不再问“为什么”。是啊，没有“为什么”，爱不需要问为什么，爱不需要任何理由，爱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路华哭不出声了，她在心底里不停地说：
“姐姐啊，我一定替你照顾好这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