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镇上看守院落家宅的家犬也困意乏乏。
院子里的动静很大。
房顶破了洞,瓦片碎了一地。带刺的木棉树枝条皆断,破落的院门刀痕累累,受惊的雀鸟惊慌离去。
木棉树下的老秀才,枯瘦的手仍然放在带着尖刺的树干上。
他看着步步走来的少年,看着少年手里玄黑色的石刀,浑浊的老眼忽然有光彩闪过。如初生的朝阳,生机勃勃;若湖中的月光,飘渺无影。
少年的面前,再无阻碍,所有的枝条都被他的刀一一切断。
少年站在木棉树外三尺,横刀在胸前,两眼微微眯起来,腿脚作弓状。握刀手微微颤抖,刚才的挥刀,对少年的手造成巨大的负荷。看似平静得挥刀,每一刀的精确都耗去少年极大的心神,每一个力度的把握,都远超平日的挥砍。
沈寂深呼一口气,看着消瘦的老秀才,看着他破旧的衣衫缓缓飘扬。
院子里没有蝉鸣,没有月色,连风也停下了。
老秀才轻叹一声,枯瘦的手再一次拍在带刺的树干上,此时,木棉树再无枝条可以挥动。
沉默的木棉树毫无动静。
沉默的老秀才将手渐渐放开。
沉默的少年持刀而立。
枝条已断,木棉树扎根在地,老秀才背着手望天空。
院子里此刻没有动静。
忽然,有风起,将落地的白色木棉花缓缓托起,如雪的花絮迎风飘扬,在夜空下,很美很梦幻。
木棉树主干上的叶子,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如轻盈的蝴蝶,如水中的波浪,一圈围着一圈,缓缓散开。
少年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更加紧了。
花絮缓缓飘来,落叶也靠拢过来。
沈寂弓身向前,刀自下而上,迅猛地如蓄势待发的利箭,带起爆裂的风浪,刀意纵横间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一刀挥出,少年没有停下,脚下再行半步,刀身回拢,再出一刀。
激起的风浪更加暴虐,夹着无所惧的悍勇破空而出。
飘零的花絮,飘扬的落叶,被两道风浪扰乱,渐渐有些散乱,似随意地散落在四周。
少年不敢懈怠,立地不再行走,手中的刀一刀快过一刀,一刀暴虐过一刀,带起的风浪一浪强过一浪,激起的呼啸一声急促过一声。
花絮被风吹散,落叶被风劈落。
待到风平浪静,花絮还在飘零,落叶还在飘扬。
。。
小院越发诡异,院中的少年对空挥刀,飘扬的花絮和落叶飘飘洒洒,不肯落地,不远沉默。
院外田地里的灰毛驹,有精无彩地啃着白菜,很无解地看院中少年胡乱出刀,心道,那老家伙就在你身前两步不到的距离,一刀劈了不就了事吗?还对着空气劈个啥劲。
灰毛驹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复又低头认真地啃着白菜。
消瘦的老秀才微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一脸无奈,手中的刀却不敢慢下丝毫,越发快起来。
少年知道,这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花絮和落叶,已经在半空中布下了阵结,只要慢了一步,便会受到暴雨狂风般的虐待。
木棉树是阵眼,但是劈过去的风浪如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丝毫进不的半步。
凭空的风浪一次次扰乱了空中的阵结,但每一次只需半息,空中便又有新的阵布下,生生不息,永无止境。
。。
老秀才捋着他的山羊胡,看着少年挥刀,突然有说不出的快感。方才房顶破洞的不满,也开始消散了去。老秀才是个节俭的人,向来不喜欢无端的浪费。屋顶的瓦片帮他遮阳挡雨,也有十年的春秋,虽然老旧而有些破损,但是能用的东西,老秀才自是不舍得随意丢弃的。
念旧,其实是个挺好的习惯。
不过,可惜啊,今夜这木棉树算是毁了。
透支了生机的木棉,如今枝条尽断,花絮皆落,连叶子也没有一片。
老秀才又看了眼院门,上面满是累累的刀痕,都是先前少年独自练刀留下的。
又是一阵惋惜,不过,好歹还能将就着用。
少年真是不让人省心。
老秀才没有理会被困在阵中的少年,迈开步伐,渐渐离开木棉树,离开挥刀的少年,朝着厨房走去。
今夜,一把老骨头都累坏了,晚饭吃的都消化的差不多,该下碗面,还是炒点儿小菜下酒呢?
老秀才烦恼着,向来节俭的教书先生,突然想喝点儿小酒,突然想起家里没有备下几两酒,连下酒的肉食也没有。
老秀才烦恼着,少年也烦恼着。
这真是个恼人的阵,明明没有布好阵,却又要去防着他布阵,逐渐凝实的阵结也将少年困在原地,迈不开脚步,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
少年的刀逐渐缓下来,劈出的风浪也逐渐衰弱,就连刀意也有些后继无力的意思。
恼人的阵越来越凶猛,飘零的花絮愈发快起来。
好似有无形的绳索,将少年捆绑起来,少年挥刀的空间越来越小,空气沉重地让人窒息,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头有些微微的昏晕。
握刀的手抖得更厉害,筋肉抽搐起来,少年明白,最终还是着了这老头的道。
少年知道,自己只能挥出最后的一刀。
这一夜,好像回到了六年前,那一年刚跟着灰袍和尚流浪。那是离开部落的第二个月,被噩梦缠身的少年用尽了气力劈砍,精疲力尽的少年和他的小马驹,被几只饿极的灰狼盯上。
那也是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那一晚的风也是这样轻柔。
少年不记得怎么逃出生天,他和他的小马驹几次险些丧命狼口。
饿极的狼,毫无理智可言,哪怕少年怒目而对,狼只也没有退让半步。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只有凶猛的狼才能活到最后。
少年觉得自己是一头狼。
尽管他在小镇上安静地生活了四年。
但,他仍然是一头狼。
是一头凶猛的草原狼。
哪怕只能挥出一刀,也要挥地凶猛,挥的闪亮,挥地无悔。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饿极的狼。
狼,会用它的爪牙,告诉他人,什么才是草原的生存之道。
少年的手颤抖地厉害,最后的一刀,显得有那么些有气无力,更别提什么刀意什么刀势。
既然颤抖,那就颤抖个够。
少年没有理会,此刻的刀有多难看,挥出的刀锋多么软弱不堪。
既然不堪,那就不堪到极限。
少年跟着手中的刀颤抖,摇晃,横劈出的刀带着一种异样地频率,缓缓划过身前,从身后一直到身前。
从落地的叶,飘零的花絮,到沉默的木棉树。
不带烟火的一刀。
划破夜空。
仿佛摩擦着空中的风和空气,带起了一丝丝小火花。
燃烧的火花,点着了飘零的花絮,猛烈燃烧起来。
木棉书白色的花絮,被小火一点点儿点燃,在空中开出一朵朵儿火焰的小花。
火燃烧,阵结自然便破了。
没了支撑的阵结,落地的叶子也变得老实起来。
院中的风安静下来,只有落地的火花,逐步剧烈起来。
。。
厨房里的老秀才还在苦恼着,忽然感动一丝一样的波动,天地的元气有那么一点儿变化,当即来到院中,看中躺在火花中的少年,老秀才皱起了眉毛。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
刚毁了房顶,这又放火烧院子,真要我老头子路宿街头?
老秀才伸出左手,在空中挥洒,如同书写文字,却又随意地过分。只见枯瘦的手指前,有水滴逐渐凝聚,空中元气的波动渐渐剧烈。
“灭!”
老秀才枯瘦的手向前一指,便有点点水滴落在火花上,将火花一朵朵灭掉。
少年躺在院中,一脸疲劳,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玄黑色的石刀落在身旁。
老秀才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子,心疼地倒出一颗红火色的丹药。丹药刚取出来,便有药香飘散而出,药香虽淡,却有异样地吸引力。
院外突然又一声激动的嘶叫响起来,一道灰光奔来,却见是那偷吃白菜的小懒货,闻着药香赶来。
“小畜生,到是识货啊。”老秀才看着灰毛驹的模样,甚是好笑,一挥手,将灰毛驹扇出院外。
倒地的灰毛驹一脸的不满,站起来,又朝老秀才奔来,眼中一直盯着那颗火红色的丹药。
老秀才看着这无赖的灰毛驹,一脸无奈,这主仆都不是省心的货。
少年被老秀才扶起来,红色的丹药被灌入少年的嘴里。
丹药入口便化,化作一缕缕红色的气息,从少年的喉部,一直灌入丹田,又融入五脏六腑,滋养着少年的身体。
沈寂只感觉到奇异的力量在体内游走,力竭的疲劳一扫而净,身体马上有回复了气力。
老秀才站起身来,看着院中的一片破败,打心里心痛。
教书先生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取出一个大葫芦,走到少年面前,踹了少年一脚。
“别给老夫装死,刚才给你吃这药丸老夫珍藏多年,本是打算留给我那徒弟的。谁知道,你这臭小子无意中竟借用了天地灵气,来破我的“枯荣”阵。你虽是天生后天圆满的无垢之体,但是连灵感都做不到,这般乱用是会丧命。老夫救你一命!”
沈寂睁开眼睛,对着老秀才嘿嘿一笑。
“你这无赖的臭小子,毁了我的房顶不说,还要烧我的院子,现在又白白吃了我的丹药。你现在马上给我起来,给老夫打两斤酒来解气!记得要打满”
老秀才丢给少年一个大葫芦。
少年看着这个有自己半人高的葫芦,心想,这不止两斤酒吧。
老秀才从怀里掏出三两个铜板,丢给少年,道:“顺便给老夫带点儿下酒菜来,要两荤一素!”
少年傻眼了,看着这三个铜板,这年头三个铜板只能买三个烧饼,哪里来的两荤一素。况且这大半夜的,哪里能打酒,哪里能买下酒菜啊。
沈寂站起来,抬着这大葫芦,还真沉,差点把小爷给压坏了。
“老头,你这贼不厚道,三个铜板打几十斤酒,再来三个下酒菜,你当小爷变戏法的,这大半夜的我哪里去给你变啊。”
老秀才本来转身的脚步停下,看着少年,眉头皱起来。
老秀才一巴掌对着少年扇出去,将少年和葫芦一起扇出了院子
少年爬起来,揉一揉被葫芦压痛的胸口,愤怒地对着老秀才大喊:“贼老头,不就吃你颗丹药嘛,你至于欺负小孩嘛!”
“我就欺负了,我的拳头比你大!”
老秀才留下一句话,便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