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早上,格拉杜在他的专栏“时事新闻”发表了一则小新闻:
我在常常去吃饭“充电”的饭店中,有一家是别的饭店所无法比拟的。我说的是王家山路的比内里饭店,老板弗洛朗·布瓦瑟诺是个热情的年轻人,用我们的土话来说,确实是个“合适的人”。几星期前,他结实了一个小朋友,叫爱弥尔先生,才五岁,在那里免费吃喝。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生在富裕家庭。”这个出色的老板布瓦瑟诺对我说,“我要为社会的公正尽一分力。”
我写这些是为了告诉大家,比内里饭店的菜肴确实不错,而且价格合理。
十点左右,家家户户都收到了卷起来用塑料纸包得结结实实《号角报》,它和别的报纸一道,是魁北克自由联盟送给大家的礼物。十点半,舒纳尔夫人,头上挂满了鬈发夹子,手里拿着一份《号角报》,闯进了比内里饭店。十七颗人头同时转了过来,几双眼睛不友好地皱了起来,他们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刚刚读完那则消息的弗洛朗端着一盆黄豆烧肉从厨房里出来,他怕吵架,连忙把菜放在桌上,走到酒吧女郎跟前,把她拉到角落里:
“我向您发誓,这不是我的错,”他低声说,“都是那个愚蠢的记者干的。”
“可我一点都不感到震惊,”她瓮声瓮气地说,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像在驱赶苍蝇,“相反,我觉得它写得漂亮极了!您知道得很清楚,寡妇的日子历来就不容易。我的邻居和亲戚都知道我有孩子,可那些恶心的家伙宁愿让孩子饿死在门前的地毯上,也不愿动一下自己肥大的屁股……”
爱丽丝站在柜台后面,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我甚至要说,”那个女人接着说(她的声音让人想起汽水瓶的长瓶颈),“如果没有读到这篇小文章,我绝不会有勇气跑到这里来请您帮我一个大忙。”
她停了下来轻轻地呼吸了一口,然后侧着脑袋,盯着弗洛朗:
“我有个好机会,要和我的一个叔父到棕榈海滩度两星期的假,我叔父刚刚治疗过肺病,”她低声说,“他遵医嘱,今晚就出发,去佛罗里达恢复体力,可是,那个可怜的老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生活无法自理。所以,他让我陪他去,所有的费用由他负担。”
她合起双手:
“亲爱的年轻人,您能不能大发善心,在这段时间里替我看管一下孩子?我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您。不能相信邻居。”她转身对爱丽丝说,“夫人那天看见了我住哪个区。有人在台阶上拉屎,家具会被人从窗口偷走,巷子里到处都是变态佬,露着屁股走来走去。如果我有办法,我早就从那里搬走了……”
弗洛朗看了她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他扭头望了望妻子,爱丽丝高兴地拼命点头:
“您是说,去棕榈海滩?”
“是的,夫人。我叔父在地平线酒店订了两个房间,离海滩只有两百米。酒店漂亮极了,室内全是地毯,每层有一个年轻的黑人,一切都尽善尽美。当然,我会付你食宿费的。”
“好吧,我们来安排。”爱丽丝问,“您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七点。您真是个好人,”她俯身越过柜台,拥抱了一下爱丽丝,“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接着,她走到弗洛朗身边,在他嘴上吻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
“请把您的地址告诉我,我好给您寄明信片。”
客人们继续吃他们的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许多人的嘴角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我马上就把孩子给你们送过来,还有一小箱衣服。再次感谢。”
爱丽丝和弗洛朗目送着她离开。她那么镇静,让他们感到惊讶,但对于她的精明,他们就不怎么感到奇怪了,因为她一出门,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就出现在门口,搂住她的腰,大声笑着,跟她一起走远了。吉塞尔耸耸肩,愤怒地轻叹一声。
“呸,一个妓女!”若塞·比翁迪也感到很厌恶,咬牙切齿地说,“我哥哥跟妓女睡过一百遍。”
十分钟后,爱弥尔先生拖着箱子到了,那只猫跟在后面。他显得非常惊喜,就像第一次得到自行车的小男孩。爱丽丝替他理了理垂在额前的一缕头发:
“我希望你能像往常那么可爱,好吗?今晚,你睡在客厅里,明天早上,我给你做黄金面包当早餐。你喜欢黄金面包吗?”
爱弥尔先生使劲点点头,然后不安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早餐”正趴在一张长凳底下:
“啊,原来你在那里!”
他弯下腰,抓住它的腰,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猫乘机嗅了嗅一个顾客的后背,那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汗臭味。
“你会装一个沙袋,让我的猫拉屎的,对吗?”他突然担忧地问。
饭店里响起了笑声。
“到这里来,小子,”比科命令道,“我教你怎么做兔肉馅饼。”
“哦,不,”若塞·比翁迪哀叹一声,“您不会对我说这小屁孩将在我们这里待两个星期吧?”
爱弥尔先生跑到厨房里,乖乖地坐在柜台一角,眼睛盯着比科。为了表现出英雄气概,他已经跟他的猫一样,半小时没有弄出什么动静了,把猫都有点弄糊涂了,感到有些不安。孩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时地斜睨一个半开的橱柜。前一天晚上,比科把一瓶干邑藏在里面,还以为没人看见。
十一点半左右,客人太多了,比科觉得有必要再煮一锅土豆。吉塞尔、爱丽丝和弗洛朗在柜台后面累得像碎石工,汗流浃背。
“在床上躺一小会儿,我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弗洛朗用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汗,叹道。
话音未落,门开了,斯里普金闯了进来。他在这个时间出现,有点不同寻常。
“哎,你来得正好!”弗洛朗说,“我们干不动了。”
斯里普金脱掉外套,来到柜台后面。他神色忧郁,好像心慌意乱。
“出什么事了?”弗洛朗问。
“啊?嗯……没什么,没什么。我昨晚一夜没睡。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让我吃了一些沙拉米香肠。噗,他们在肉里放了那么多化学品,总有一天我会被毒死!”
他在收银台后面坐下,整个中饭时间一直没有开口。一点左右,饭店暂时平静下来,弗洛朗可以坐下来,吃口东西了。
“哎,比科先生,”斯里普金突然大叫,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快从厨房里出来吃口饭,我来上菜。”然后,他又友好拍了一下若塞·比翁迪的肩,说:“你也是。”
“我不用请,”比科把爱弥尔先生放在地上,“现在,我的腿累得跟裤子一样软。”
“您想吃点什么?”斯里普金一副谄媚的样子。
他很快就端着一个盘子上来,上面放满了冒着热气的碗碟,却不料踩空一脚,把一碗东西倒翻在柜台上。
“我发现您今天有点紧张,英国人先生,”比科尖刻地说,因为他的裤子被菜汤溅脏了。
斯里普金满脸通红,连忙道歉。吉赛尔站起来给他帮忙,但他一定要自己擦干净被饭菜弄脏的地方,并坚决不让他的“客人们”伺候。
他今天很奇怪,弗洛朗看到他手脚勤快、神色不安、满脸堆笑,心想,要弄清这家伙出了什么事……
爱弥尔先生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了,二十分钟后,人们看见他又出现在厨房门口,脸红扑扑的,目光浑浊,并开始奇怪地走起猫步来,结果,脚一绊,摔倒在地。
“小伙子,你怎么了?”吉塞尔把他扶起来,“见鬼,他浑身软软的,像团泥。”
爱弥尔先生盯着她,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却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弗洛朗脱口骂了一句,抱起孩子,跑进厨房,因为刚刚进来三个客人。
“叫辆出租车,把他送回家。”他对慌张地尾随他进来的爱丽丝说。
比科看着这一幕,尴尬地大摇其头,弗洛朗向他转过身来。
“不不,什么也别说,”厨师说,“我明白!以后,我把干邑藏到家里去。”我的意思是说,还是藏在店里,藏在洗手间的柜子里去。他在心里暗暗地补充说。
“出租车到了。”若塞·比翁迪看了一眼爱弥尔先生,又是惊讶又是敬佩。
爱丽丝竭力镇定下来,抱起孩子,迅速穿过大堂。一个干瘪矮小的老太太,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黑色的帽子,正把几片面包浸在茶水里。她什么都看见了。
“我要是生出这样的孩子,”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早就从雅克·卡蒂埃桥上跳下去了……”
弗洛朗来到地下室,倒在一张椅子上:
“我这是怎么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过。”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从胸口掉下去了,在肚脐附近的某个地方微弱地跳动。他用双手捂住脸,久久地抚摩着:
“我的脸颊好像沉重得很……”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上了楼。
“天哪,老板,您昨晚是否忙了一夜没睡?”居斯塔夫·布娄惊叫道,“您的脸苍白得好像被谁抹了一层糖霜。”
“真的,”斯里普金也来凑热闹,“你的脸色确实很难看。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弗洛朗轻声说。
他靠在柜台上:
“嗨,我要振作精神,否则坚持不到下班。”
他重新站起来,喝了三杯咖啡,又用凉水抹了一把脸。晚上八点,吉塞尔就会来接替他了。
爱弥尔先生从窗口看见他,赶快过来给他开门。爱丽丝在走廊尽头示意他别提下午发生的事,弗洛朗赞叹了一句:
“天哪,我的小伙子,你可真漂亮!”
“是爱丽丝给我买的。”孩子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分开双手,让弗洛朗欣赏他的棉布红背心,上面印着一个漂亮的蒸汽火车头。
“怎么了?”爱丽丝走过来问。“你不舒服?”
“老婆,我累死了。我去淋个浴,然后就睡。”
“安热阿贝尔怎么办?我们晚上必须去看他。”
他径直走向浴室,没有回答。爱弥尔先生愣住了,看着他。
当弗洛朗洗完澡,要上床的时候,爱丽丝过来,“这孩子怎么办?不能把他这样扔下不管。”
“啊,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吧,爱丽丝。”他无力地摆摆手,叹息道,“我的脑子现在一团糟。”
两分钟后,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精神尚可。奥雷利安·比科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在柜台后面忙着烤面包片,煮咖啡。八点左右,斯里普金来了。
“你来干什么?”弗洛朗有点吃惊。
“我来干活。”
“干活?用不着。八点半你就得到唱片公司。”弗洛朗一边说一边匆匆向厨房走去。
斯里普金系上围裙,拿起一个盘子,往上面放脏碗碟。弗洛朗经过他身边,两手各拿着一个碟子,斯里普金转身对他耳语道:
“我辞职了。”他兴奋地说,“不再去音乐廊上班了。”
弗洛朗惊讶地看着他。
“我该尽我的职了,不是吗?”英国人接着说,“否则,你会累倒的。”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比科抓住弗洛朗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
“行行好,朋友,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吧,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你早上出门的时候好像把血忘在家里了。”
“真的,老板,”贝特朗也说,“您的脸苍白得太可怕了!一看见您,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弗洛朗没听劝告,但到了下午两点,他终于累倒了。他打电话给爱丽丝,让她来接替他,然后叫了出租车回家。
“我怎么了?我究竟怎么了?”上楼回家时,他忧虑地这样问自己。他双腿颤抖,脑袋晃荡,神志模糊,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睡觉,睡它个地老天荒。
爱丽丝没有在家等他。家里空无一人,显得很凄凉,他颤抖着钻进被窝,电话铃响了,像击打着他的心,他叹了一口气,从床上下来接电话。第一次没抓着,抓了两次才抓住话筒。他不得不坐下来。是爱丽丝打来的电话。
“但愿你一觉睡到明天上午,明白吗?别做饭了!斯里普金会给你送饭来。我决定下星期不去寡妇俱乐部报名了,我们去度假。你有时间生病,也需要有时间恢复身体啊!”
他挂上电话,看了看饭厅,橡木做的桌子好像格外沉重,地板都要被压塌似的。他仿佛听见地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不禁浑身发抖。
“热水浴,”他轻声说,“洗个暖暖的热水浴,我就会好的。”
浴室里都是水汽。他身上系着一条浴巾,站在窗前,看着隔壁的房子慢慢地消失在玫瑰色的雾中。水声使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他爬进浴缸,快活地做了一个鬼脸,大腿很快就变成了红砖色。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三次,靠在浴缸的马赛克上,愉快地看着水漫上自己的肚子。突然,这湿暖的气氛让他伤心起来,一种甩不掉的讨厌的忧伤涌上心头,刚才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那点勇气很快就消失了。他凝视着自己蜷缩在热水中的性器官,那可怜的东西一副惊恐可笑的样子,好像想藏到肚子里,以躲避什么危险。
“哎,你完全可以藏到里面,”弗洛朗叹息道,“都生不出一个孩子……”
从浴室里出来时,他不禁大叫一声,腿一软,差点摔倒。安热阿贝尔正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对着他笑。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爱丽丝告诉我说你病了。我按了三次门铃,没人理我。你怎么了?累了?”
弗洛朗跌坐在一张椅子上,两眼含泪:
“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妈的……我觉得自己像个空袋子……我什么都怕……干三分钟的活我就头晕,脑子里一片混乱……这该死的饭店夺走了我的健康……我得睡觉……我敢肯定,休息一阵我就会完全好了。”
他站了起来,朋友的出现突然使他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那就去睡吧,兄弟!别管我。我是来看电视的。” 安热阿贝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