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
我要说的是一位不务正业的，年近三十的无为青年。说他是不务正业的、无为的，那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了。
这位青年的名字大概早已经被人忘记了，如今孤苦伶仃的他，正躺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偶尔像个老人似的呻吟两声。呵，你没有听错，像一位老人。虽然他只不过二十几、不到三十岁的年龄，但他那憔悴干枯的面容，和那一头灰白稀疏的头发，叫谁看了也会觉得，这就是一个年近古稀的垂危老人。
老人如今已经沦落成为一个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伶仃儿，甚至连个照料起居的熟悉人都没有。只是偶尔会有个年长的老护士到门口来瞧瞧，但几乎也从不进到屋里来，似乎每一次都只是来确认一下他的死活。并且也着实奇怪，老人虽说已是如此垂危，况且已经躺下近半个月了，却既不见更加衰弱的迹象，也不见任何好转的兆头。老护士恐怕是在等着他的死，快也等得不耐烦了吧。
如果单就这么说，你大概会以为他本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流浪汉，但事实却非完全如此，但若硬要这么说，那倒也不为过。如果再回过头去看看他的过去，或许有人也会同情他，但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讨厌起他来，这也是说不一定的。
青年如今竟沦落到如此的地步，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老人离开家乡已经快十年的时间了，如今到了濒死的地步，却也没能再回过一次家乡，这是老人现今唯一的遗憾。自从老人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他便由一个逆来顺受的社会好青年，渐渐地沦为一个无为无能无耻无赖的大懒汉。并且在那以后不久，他便和家里人闹了很大的矛盾，原因嘛，大概是家里人对他的表现极为失望。而且不但是家里人，甚至连家乡所有认识他的人——以前总是对他刮目相看的人，对他抱有很大希望的人——到后来都对他大失所望，甚至把他视为记忆中的毒瘤，再不愿意再去提起他。
但奇怪的是，青年并没有把这视为是一种危机，相反的，他甚至把这当成是一种机遇。因为在他的眼里，孤独是一种难得的境遇，没有什么比孤独更能让他展望自己的世界，更能让自己的放飞自由的思想了。同时这也是大学给予他的最直观的感受。
大学的生涯让他体会到了自由的可贵，同时也体会到了真正自由的难得。基于这种想法，他并没有像众多的大学生那样，每天定时的起床上课，定时的完成课业，或者言听计从的接受上头交代的各种教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坏学生——大概在老师的眼中，他早就成了这样一个人了。但从另一方面，这样歪曲的结果自然也不是他的本意，就他自己的借口来讲，这只不过是为了保证自己独立完整的人格不被侵蚀而所为的。自然这样的借口在正派教条主义者的眼里，简直就是朽木不可雕的逆子恶徒之语。但他却不以为然，甚至把教条主义者的憎恶当成是另一种成功，这也更加直接地激怒了不可触犯的教条主义者。最终的结果，青年被赶出了大学——抑或说是被赶出了大学的体制圈子，因为青年虽然被罢黜了学籍，但他却依然像个无赖似的寄存在校园里。
他在校园里租下了一间便宜的小卧室。那是一间十分破旧古老的房子，刚好够他一个人住下来。从此，他便过上了寄生虫般蜗居的生活，主要的活动项目是在屋子里睡觉，抑或是去几个同是无赖的朋友家里喝喝酒，喝醉了照样也是睡，睡到傍晚便去学校的图书馆看一些无人问津的书。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简直是享受。但这样的生活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父母得知他被退学后不久，便对他彻底失望了，继而断绝了和他的经济往来。
青年被逼无奈，最终只好出去流浪，一边做一些零散的工作，一边有天没天地游玩消遣。但令人有些不解的是，青年在过着这种无赖的懒汉式生活的同时，却也时不时的从事一些零星的写作，甚至还写了几十篇十分隐晦的小说，和一些剖击性很强的文章。虽然他的这些小说根本就没什么人看，而那些剖击性很强的文章甚至还引来了一些恐吓威胁，但他却仍是一股劲儿的写。到最后，他甚至还悄悄地加入了温和改良派，整天和那些自由民主人士混在一起，讨论一些被禁止的话题。但因为他生性嗜酒，终于因为酒后乱语而暴露了身份，并且在那以后不久，他就因为一篇十分激进的文章被人作为借口而被软禁起来。
失去自由的他整天被限定在住所和周围狭小的圈子里，既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交流，最终他便只好以饮酒来聊度无聊的日子。软禁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喝的烂醉如泥，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那时就埋下了恶性肝硬化的病根。
的确，他现在之所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正是因为肝硬化的折磨。病魔曾在早期狠狠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外加失恋给予他心灵上的严重伤害，他甚至差点因此而自杀。但幸好有他的妹妹，美丽善良的妹妹是家中和身边唯一没有抛弃他的人。她现在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默忧伤的看着这位安详的老人——她不明白哥哥这短暂的一生，但她也从未怀疑过，这也是老人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此时老人微微的睁开眼睛，用极其温柔和蔼的眼神看了一眼眼前这位少女，然后又静静的合上了。
二
朝雪
“我宁愿被退学，也不愿意留级。”我对规劝我留级的老师说，“就让我抛开大学生的身份吧，我早就厌倦了。”
老师无言以对，抑或说是对我无话可说。但我却并不感到羞耻，我只是觉得十分困惑——我在思想上看似很强大，但在行为上却显得很懦弱，我无法平衡这两者，以至于每当我遇到一件被强制做但却不情愿做的事情时，就显得十分的彷徨。我十分钦佩那些革命家和勇者，他们在思想上从未被勉强过，以至于他们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发自内心的，难怪他们常常嘲笑我们是无能无为的奴隶。
明天是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虽然已经临近，但却未做任何准备。彷徨的精神状态已经从几天前一直持续到现在，恐怕也将会继续持续到明天的考试结束。
就在几天前，我曾怀着大无畏的精神对自己说：“别复习了，为什么硬要去学一些对自己毫无用处的东西呢？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那一纸鲜红的为了证明你的身份而存在的学位证书？别傻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吗？文学史鉴尚未看完，昨天夜里新想到的小说题材也还没有动笔，你已经没有时间去为那些无用的学问而耗费心智了，更无须为此而骄傲地欺瞒家乡的老人，放下卑微可耻的自尊吧，你需要的是一颗坦诚的心。青春尚早，哦，不、或许已经不早了！你的人生精力已经快要到达峰值，过不了几年，你便会走向人生的下坡路，难道要等到那时才做出选择吗？”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却义正言辞的说：“你有何能耐呢？你有足够的才华吗？你有过人的胆识吗？你真能保证你走了一条适合你自己的路吗……呵，别欺骗关心你的人了！你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在为自己找借口，而且这些借口，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敢说你没有半点慵懒之心？没有半点自私之心？好好学习吧，至少为自己留条后路，难不成真要到了无路可走、无路可退的时候，你要拔剑自刎不成。没有什么比既定的社会秩序更能适合一个凡人的生存，你要相信，你依旧是个凡人。”
老师将试卷送到我面前，似乎对我笑了笑，有什么企图吗？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上次考试作弊被他抓了个正着，他在警告我。不用管他，拿起笔，挣扎彷徨的最后两个小时就此开始——既不愿意就此放弃，但面对陌生的试卷却又无能为力。或许可以学着那些勇敢的人，在试卷上写下自己天马行空的思想，以此来感动老师，最终他或许会赏识我，抑或同情我而给我过了。没准会遇到一个有见识的开明老师。但我最终并没有写，这倒并不是因为我的懦弱和无能，只是我讨厌这种近似乞求的方式和乞求所得来的施舍。
这样的考试简直就是一场无止境的煎熬，为了安抚躁动的内心，我在草稿纸上默写了一首莱蒙托夫的诗歌，《沉思》。这是一首描写沙皇尼古拉一世时期的俄罗斯青年人精神状态的诗歌，我觉得用它来描绘我们这一代中国青年人的精神状态也是再恰当不过的。
我悲哀的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这代人的前途不是暗淡就是飘渺，
对人生求索而又不解有如重担，
定将压得人在碌碌无为中衰老。
……
真可耻，我们对善和恶都无动于衷，
不较量，初登人生竞技场就败退下来，
我们临危怯懦，实在令人羞愧，
在权势面前却是一群可悲的奴才。
……
我们为无用的学问把心智耗尽，
却还嫉妒地瞒着自己的亲朋，
不肯倾吐出内心的美好希望，
和那受怀疑嘲笑的高尚激情。
……
这深刻有力的诗歌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因为我正是这迷惘的一代人中最典型的一员，而且是冥顽不化，无可救药的一员。我深知这一点，但我却像所有人一样，即使知道自己致命的过错，却仍不思悔改，反而以为躲躲藏藏就可以不了了之。这大概就可以谓之虚伪吧。
考试结束的铃声就像是通报追杀自己的仇人已经远离的消息一样，让我如释重负地拖着沉重的大脑从考场里走出来。我明知通过的几率几乎为零，但却仍然抱着一种近乎无耻的心态去期待所谓奇迹的来临，而且最终这奇迹的失约仍能让我感到失落。呵，我是一个多么无赖又无耻的人。
三
决斗
人物:P诗人普莱蒙T流亡的法兰西王储特斯丹L美丽的女人莉娜
P:你妄图夺走我的爱人！【诗人普莱姆盛气凌人的站在特丹公馆的对面】
T: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要抛弃你来到我身边，况且我们真心相爱，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如果你还有点男人的自尊的话。【特丹斯站在楼上的窗户背后，故作镇定的】
P:自尊！呵，笑话，你也配谈自尊吗？硬生生从别人怀里夺走心爱的女人，这简直是小人的作为，如果你当真相信爱情的话，你应该明白，那不是一朝一夕的。【嘲笑的语气】特丹斯先生，也难怪你会由一个王储流落到逃亡的地步，你只不过是一个伪君子，你伪善的谎言已经暴露在你懦弱的胸口。
T:我已经说过，这不关我的事，还请你自重。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是无耻，普莱蒙先生，别怪我不客气。【怯懦，小声地说着并朝屋内走】
P:自重？【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是在开玩笑吗？噢，不，诗人从来不和小人开玩笑。【加重语气】你现在已经激怒了我，我要和你决斗，以骑士的身份。请你站出来吧，迎接我的挑战，请以你法兰西骑士的姿态站出来，抑或是伪装的姿态，虚伪懦弱的法兰西骑士。为了爱和女神的战斗，我将无所畏惧的抛洒我的鲜血，那鲜血里流淌躺着我的真诚和热烈，它将浇灭一切虚假和伪善，并将照亮我的灵魂。【望着特丹的窗户，少顿片刻】你怯懦了吗？伪善的王子，胆小是最直接的证明，爱和正义都需要勇气，你应该明白，但你却像一只偷嘴的老鼠。【嘲笑而愤怒的语气】
【楼上没有声音，窗户依然开着】
P:胆小的鼠辈，如果你连战胜我的勇气都没有，你要拿什么去保护莉娜——我的女神！【深情的】呵，莉娜，我的缪斯，你一定是被这个人蛊惑了心扉，施加了邪恶的魔法。【严肃的】你把莉娜藏到了哪里，特丹斯，快快出来和我决斗，让我用鲜血证明我的勇气和爱恋。【转变语气对天说】神圣的缪斯，爱的主，请你见证，我将用勇士之剑斩断邪恶和虚伪的劣根，我将用鲜血浇灌爱和真诚的种子。【转向窗户，严肃的】懦弱的特斯丹，你亵渎了缪斯和我的灵魂，你将受到上帝的诅咒，除非用你的鲜血和长剑，或许还能轻赎你罪恶的灵魂。请你站出来，手持你的长剑，我将用我的短剑挑开你的胸膛，让你亲眼看看你黑色的心脏，抑或用你的长剑挑开我的胸膛，让你看看我的鲜血有多么纯净。【笑】
T:你简直是一个疯子，普莱蒙，你已经失去了理智，我不会和你决斗，你快消失吧。【走到窗口，气急败坏的语气，说完便消失】
P:【冷漠而坚决】我的确是一个疯子，一个勇敢而疯狂的骑士，我敢用短剑向黑夜挑战，我敢用鲜血为爱和真诚的种子浇灌，我敢只身穿越整个沙漠，只为寻找一朵美丽的花。【深情而大声的】缪斯，我的神，我岂止是一个疯子，我简直是一个勇士。
【莉娜出场，楼下的大门内，小声地抽泣，门虚掩】
L:普莱蒙，请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这样让我好难为，我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我已经别无选择，我已经无能为力。我只能说对不起，请你回去吧，我已经不爱你了。【关门想要离开】
P:【温柔而神情的】不，莉娜，快快醒来吧，我的女神，请你不要走。难道你忘了那些勇敢的誓言了吗？那阳光下犹如金子般的的誓言，有如你的美丽，依旧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即使此刻我沉睡在这黑色的土地之下，我的墓碑上仍将铭刻着你的名字，和那与日并辉的约定。请相信真诚与善良，重拾那份纯洁与勇气，那是人类一生最大的财富，你不该将其抛弃。
L:【停止抽泣，不语】
P:【略加重语气，转向窗户】我要和特丹斯决斗，我要向你证明我的真诚，我的勇气，我无尽的纯洁之爱。
L:【冷漠的】不，我不要你的证明，我不想你死！你快走吧，别再傻了，他已经逃走了。
P:【愤怒的】呵，胆小的懦夫，他定是慑于我手中的利剑，我要用我的短剑揭穿他的懦弱和虚伪。【朝屋后追去】
【切幕，夕阳下收割过的麦田。追寻失败，诗人普莱蒙愤恨地拄着剑，单膝跪地，侧身对着夕阳，正对不远处一个稻草人】
p:【吟】美丽的夕阳啊，无论我如何将你守护，将你追逐，你终将被黑夜无情地吞没，被大地深深的掩埋，最后只剩下那苍白的月影，那是你残缺的灵魂吗？还有那闪烁的点点星光，像一把把冰冷的利剑向我直刺而来，我已无意躲避，更无心委身于明日的朝阳，请让我随你残缺的灵魂一同消逝吧！
P:【起身对稻草人】来和我决斗吧，假面的勇士，我理应倒在你的长剑之下。【拔剑前进，一步一击，直到离稻草人两步远时，把剑调转方向对准胸口，剑柄向稻草人】
四
小说
写一篇小说，始终不能动笔。动笔了，改了又改，始终不能如意。
“光有志向没有才华是不行的。”
一个天才朋友来访，说话总是那么不客气，让人觉得有些可气，但也没办法，总不能让自己显得小气。
“那你说，像我这种人该怎么办？”索性我也直接点。
“没办法，天才是学不来的。”他噘了一口酒，不假思索地说。
沉默，又是沉默，我甚至难以理解我们为何能走到一起。他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才子，虽其貌不扬，但才识过人，着实让人嫉妒，唯一的共同嗜好便是嗜酒。有意招饮，即醉便归，偶有雅致，此君还能弹上两曲，真可谓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日有意抱琴来”。
客人归去，沉思，无果。自喻为小说家是一件很难为的事情，才不及思，让人无限伤感。拿起笔，题目就是一个很头痛的问题，索性无题。
从前有一位开国的君王，自从平定诸侯的****后，举国欢庆，国民都很拥戴他，他也很爱自己的国民。
君王吸取了前朝败亡的教训，并从老庄的思想中领悟到了无为而治的精髓，于是在一开始便施行了宽松开明的仁政。他撤除了中央和地方很多繁冗的机构，重新制订了宽松的法律，简化了冗余的制度，并严禁官吏和朝臣干扰人民的生活和生产，可谓是民吏同事而互不相扰。这样做的效果也是很明显的，不过多久，人民便都安居乐业，国家渐渐变得富庶起来，很快就赶超了前朝的水平。
君王感到很欣慰，便对朝臣说：“寡人以无为而治国，国以昌盛以报朕，可谓善哉！”
“唉！”左大臣满脸忧郁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君王见此情形有些不悦，又有些不解，便问：“卿何以长叹如此？”
左大臣环顾四周，见众大臣皆以鄙夷的眼光望着自己，便隐隐一笑，出列面对君王，说：
“陛下有所不知，今国之昌盛，民之安乐，社稷之有如泰山，但暗中却有一隐。”
左大臣说着停了下来，似乎在试探君王的反应。此时太傅申显得有些不快，狠狠的瞪着左大臣，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君王见此情形，便只好对左大臣说：
“且说无妨。”
“臣常游于市野，窃闻民之议国无忌，论思无常，更有甚者，著书立说以示异君之志。臣窃以为此乃民之益智所致，今君王置民于自由，国既昌盛，民即无忧。民既无身之所需，故求心之所向，心所向也，异之始也，长此以往，必存患于民。”
左大臣说完得意地微笑着，似乎在等待着君王的回应。但君王却并未因他的言论而眉眼顿开，反而显得有些不快，但左大臣仍然作揖面对着他，他便只好不悦地说：
“依卿之见如何？”
左大臣抬起头来，像受到鼓舞似的，意气风发地将早已琢磨好的话一气说完：
“老子曰：是以圣王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強其股，恒使民无智、无欲也。今国泰而民安，则实其腹而強其股是已已矣，唯事虚其心而弱其智为要。故君王应招揽天下之贤士，集纳市野之能人，幽其见识，束其心智，以为社稷之用。并修古今之经典，顺我者取之，逆我者去之，以此教化，是故民之为我所用，无后患也。”
左大臣说完便退回队列，满脸得意地表情。但君王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环视着众臣，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想说的样子。
太傅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站出来说：
“君不知老子亦云：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使夫之不敢，弗为而已，则无不治矣。此‘夫之不敢，弗为而已’，君令幽其见识，束其心志，弗知人心之广，虚而求实乃其本性，妄束之，一时也，久之则溢，是为满溢，满溢之势必不可挡。”
君王点点头，捋捋胡须微笑着对左大臣说：
“卿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
五
酒鬼
我讨厌酒后宿醉的感觉，但是却迷恋于醉酒时飘飘欲仙的精神状态。我虚伪懦弱、胆小怕事，而且还优柔寡断，每天都生活在左右为难的惶恐之中，唯有喝酒能让我从中解脱出来——
酒鬼是一个忧伤的鬼，整天游荡在凡人的世界里，无所事事，既不能上天堂，又不能下地狱，被逼着看遍了人间所有的稀奇古怪和人生百态，还得忍受各种邪恶的咒语。酒鬼着实无奈，索性去完成一些生前没有完成的心愿，首先去看看西湖。
来到杭州，酒鬼是第一次进城。搭地铁去西湖，但酒鬼不喜欢人多，于是等到半夜最后一班。最后一班人也是这么多，竟然没有一个空置的座位，酒鬼感到很失望，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鬼……酒鬼靠在门边的柱子上，望着座位上歪歪斜斜的疲惫的人们，感到很满足，他想如果自己还是一个人的话，大概也会像他们这样，每天为生活而到处奔波疲惫，还要忍受着他人和自己的虚伪，那将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广播里播报着站台的消息，每一站都停，却又都白停了，因为总是有上无下，抑或下的人总比上的人少，而上的人又都像饿鬼似的扑向准备下车的人。酒鬼看看门上的站台信息，还有七站，真远啊。
酒鬼本想靠着车厢打个盹，这是车门却突然打开了，走上来一个美丽的少女，酒鬼顿时清醒了过来——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女啊，酒鬼心想。少女像一阵清风似的飘过酒鬼的面前，随即招来了一车闪闪发亮的目光，但这些目光又都是躲躲闪闪的，只有酒鬼大胆而长久的注视着少女。少女走向车厢的另一侧车门，用一只手握住门边的铁柱，另一只手搭在那只手上。少女全身除了一件白色的长裙，似乎什么都没有，这也让她的美丽显露的完整无遗。酒鬼上下打量着少女，简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多美精致纯净的少女啊！”酒鬼在心里欣喜地念着。
少女抬起精致的头颅，用她那美丽的眸子望着酒鬼头顶上的站台信息，那玉一般白皙的脖颈犹如新生的竹笋般娇艳动人，让人垂涎欲滴。而那纤动有致的腰身，和那微微凸起、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配合起来，简直犹如草原之于蓝天般，契合地天衣无缝。少女低下头来，无意地瞟了一眼酒鬼的位置，那渗着泪般的眸子清澈透底，更是给人楚楚可怜的感觉。而那额头上有如柳叶般的细眉微微蹙起，却让人顿觉哀怜起来。
酒鬼突然感到有一种些莫名的悲凉，大概是觉得少女根本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继而不由地失落起来。这种失落与悲凉是自美而引发的哀愁，是一种与人世间的美密不可分的感情，即是说，美之所以让人感动，正是因为它伴有这种寂寞的哀愁，而眼前这位美丽的少女正散发着这样的浓烈气息。酒鬼与其说是沉醉，倒不如说是被迷住了，他决定跟着少女走。
恰巧少女也在定安路站下车，酒鬼一路追了上去，可离开月台后，少女竟离奇地消失了。酒鬼感到有些疑惑，四处寻找仍不见踪影，无奈，只好独自朝西湖走去。
酒鬼沿着湖堤，一路往西走走停停，深夜的西湖也是一番独有的景致。没有了喧嚣，没有了拥挤，微微燃起的黄色灯光零星的点缀着湖面和山林，丛林中的小道和垂柳掩映下默默延伸的长堤，也在一旁城市霓虹的映衬下显得幽僻而宁静，酒鬼沉醉了，真想死在这里。循着长堤一路前进，来到一处圆形拱门，门内是一片幽静的青冈林，一座不高的小山，以及右侧一片尚未完全开放的荷花。隐约中从小山的方向传来幽幽的琴声，那琴声像魔音般驱使着酒鬼，让他忍不住想要去一探究竟。酒鬼穿过拱门朝小山走去，琴声越来越近，酒鬼确定那琴声是从山顶的小屋里传来的，于是循着小道朝山顶走去。
那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园林式建筑，但从材料上可以看出，它明显不是古迹，而是仿古新修的。建筑分两层，底层被围墙挡住，楼上是镶有木格子窗的居室，其中一件屋子的窗户开着，白色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照在围墙外的青冈木上，那幽幽的琴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出于鬼的天性，酒鬼无所忌惮的闯入了院子，并来到了传出琴声的居室门口。那门虚掩，门内只见一白衣的女子正低头抚琴而弹，周围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琴，还有一些似古非古的字画，想必这是一间琴行。酒鬼轻风似地将门轻轻推开，但少女却不为所动，继续抚琴而弹，而那琴声悠扬，犹如含泪的苦诉，又伴有一股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让人不觉凄凉。
“君可知此曲？”琴声旋停，那少女抬头说。
此时酒鬼真是百感交集，又是羞愧难当。且不说贸然闯入有伤君子之礼，而那女子恰巧正是电车上的少女，而且她竟能看见自己，这一切巧合和意外真是让酒鬼尴尬得不知所措。
见酒鬼羞愧不语，那少女便又说：“妾知君有所惑，且说无妨，请入座。”少女将一把椅子放到茶几旁。酒鬼见此情形，虽实感羞愧，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进到屋里来。
“深夜误闯此地，实感抱歉，但实不知姑娘为何能看得见我！莫非……”
酒鬼有些疑惑的问道，但又不好直言。此时少女倒显得哀愁起来，拂袖往靠窗边道：
“实不瞒君，妾乃南齐钱塘苏小小之灵，因生前未待得郎君归来，故死而不瞑，尝幻游于西泠湖畔千余年，每日夜以琴声为伴，终不得下黄泉。”
“那，”酒鬼喏喏的说，“姑娘既非人，人又何以得见姑娘呢？我是说在电车上那时。”
少女沉思片刻，走到茶几旁，取出一支紫红色的酒瓶。
“君且喝了这杯酒！”少女说着将鲜红色的酒汁倒入高脚的夜光杯中。
“酒？”
“此酒乃是忘川河上曼珠沙华酿造而成的毒酒，人饮之则为鬼，鬼饮之则为人。鬼饮之虽未人，却仍保鬼之灵性，只不过，鬼灵亦随人身之衰而衰，之亡而亡。”少女说着做掩面欲泣状。“妾早已厌倦这人鬼两难之世，故既饮之，亦可了结生前未尽之余生。”
酒鬼见此情形，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便将酒杯举起来，仔细端详杯中的酒汁。真是红如鲜血，澄如琼浆啊。酒鬼放下酒杯对少女说：
“即是说，喝了这酒便是拥有鬼性的人，便可走完那夭折的人生，只是鬼命会减断？”
少女点点头。
照这么说，酒鬼倒的确又想起自己那短暂的一生来。酒鬼生前实为一穷酸书生，虽抱有远大志向，但却才识浅陋，秉性又慵懒无为，嗜酒成性，最终竟因嗜酒中毒而亡命，年仅二十有八。虽已亡命，但志趣未成，功业未就，心有不甘而终不得下黄泉，故漫游于人世之间，苦觅再生轮回之道而终不可得。而今遇到这少女，倒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但话又说回来，虽说自己本是余生未尽而不得轮回，但在人间做了这么多年闲鬼，如今倒不觉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到底是重新做人，接住走完未了的人生，还是继续做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闲鬼，这倒真是一个让酒鬼左右为难的问题。
“如果喝了这杯酒，就会变得像凡人一样，过着碌碌无为的生活，还得忍受各种各样的虚伪，就算是为着远大的志向而苦苦奋斗，也不一定有所成就，而且过不了几十年同样也会变成鬼，况且那时还得走下黄泉过轮回。但若是继续做个闲鬼呢？继续过着这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永远呆在这个人鬼两难为的世界里，那样其实也不错。不对不对，就算是鬼也有空虚寂寞的时候……”酒鬼在心里纠结着，不知道该作何选择。
“……公子！”少女见酒鬼长时间沉默不语，便叫他。“公子欲饮否？”
酒鬼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的少女，又望了望夜光杯中的毒酒，一转满脸的愁容，大气凌然的对少女说：
“欲饮则饮，欲达则达，我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正所谓‘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说：“况且人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和如此美妙的琴声。卿可否再弹一曲方才那首《广陵散》。”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
六
遗书
①我这一生都在为自杀做准备，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这么说。
②人活在世上要是太过于平庸无为而又无才，那真是比死了还要难受。我坚信一个人要是用尽了毕生的才华，就应该自觉地了结自己的生命。当然，照这么说，任何人只要还有一点用处，就不应该死，这大概是比较自私的想法，而我现在就处在这种模糊的境地之中。但我说我这一生都在为自杀做准备，这却是毫不含糊的，因为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当然，并不包括睡觉吃饭等无为的事情），无非都是为了把我微薄而拙劣的才华发挥到极致，并以此来安慰我为生命而感到愧疚的灵魂。
③灵魂倘若是一台掌控生与死的天平，我活着的目的便是为了维持它的平衡，即增加生的砝码，但终有一天我会丧失这种能力。
④生命本身没什么可贵的，可贵的是生命的价值，就好比泰戈尔和爱因斯坦死了，全世界人都为之悲痛，但如果死的是马路边的乞丐和强盗，大概就只会有个别善良的人像同情死去的野猫似的投去一两束可怜的目光，而大多数人多半都会感到很高兴。这是从社会和大众的角度去看，但如果是从当事者的角度，泰戈尔和爱因斯坦必定会对自己的死亡感到幸福和满足，而乞丐和强盗则会感到无比的痛苦，所以同情死去的英雄和谴责自杀的斗士并非明智之举。
⑤不能痛快的死亡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一个成功的人，即使面对死亡也是坦诚而快乐的，他唯一感到痛苦的，便是身后有太多未完的事情拉扯着他，使他不能痛快地死去。抑或说，有资格选择，并决定自己的死亡的人是幸福的。
⑥“我爱你，并且相信你的爱。”我永远坚守这句黄金般的信条，并且每当我向人们诉说它时，我都会被自己感动。如果我想优雅的老死，除非全世界的人都能相互坦诚地说：“我爱你，并且相信你的爱。”（记得泰戈尔也说过类似的话）
⑦人生是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感性名词，而生存则是一个普通的理性名词。人生的特点是随遇而安，随性而为，生存的特点则是，遇一人而白首，择一城而终老，虽然都有一个“遇”字，但后者却是短暂而虚伪的。
⑧虚伪，这是一个从国家和社会到个人和家庭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国家的虚伪会导致民族的衰亡，而个人的虚伪似乎并无大碍，但它却会导致国家的虚伪。（这里所谓的国家自然指的是政权）但实际上过于坦诚的人往往不被接受，也不屑于进入统治阶级。魏晋名士有一种精神，叫做“任性”，所谓任性就是不饰虚伪，天真坦率，把大自然的纯真之美和人类本身的人性之美奉为信仰。当然，这里所说的任性绝非今天我们常常听到的任性。
⑨人活着的目的本身是一股很强大的信念，但多数人把它分散成无数多份，以至于他们活着就像是在为别人而活，而如果有人问起：“你为什么而活？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大概人们都会瞬间昏了头脑，冥思苦想而不得。但如果有人反过来问：“你工作的目的是什么？你学习的目的是什么？”人们或许就会毫不含糊的说：“为了生存。”
⑩命运就像是为了使木材整齐而箍在树干上的夹板一样，如果循着它生长，便会顺利而迅速地长成笔直坚挺的木材，继而变成房梁上的横木，抑或是大船身上的甲板，然后，等待腐朽。但如果冲破了它的束缚，后果就不得而知了。但我认为，就人生而言，冲破它的束缚而去寻找自由，恐怕这才是命运存在的真正目的。如果命运真的存在的话。
+①唱一首赞歌吧，赞颂死亡，同时也赞颂爱情。死亡和爱情一样，都只能感动富有人性的人。
+②“不论我多么伟大，抑或是多么渺小，每当我望着你时，我的心便回到了婴儿时的状态，犹如婴儿渴求乳汁般，双眼渗泪渴求你的拥抱。”这句话我既向祖国说，又向母亲说，还向我深爱着的情人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