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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7

我们的朋友李荒,渐渐感到了苦恼。他的苦恼就是,他想好好地恋爱一场,却发现因为没有痛感,而无法好好恋爱。娃娃脸家的小前,自从发现娃娃脸有再度恋爱的可能,就转回头来对她死缠烂打。娃娃脸对她家小前本就还有爱意,这下夹在两男之间,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哪个都不忍舍弃。

关键的问题是,李荒的心脏感觉平平,没有丁点的痛意。他时常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踱到落地玻璃跟前,遥望街对面的娃娃脸,思忖该怎么去争取她。因为没有痛意,他就没有相配套的诸多情绪,比如冲动、愤怒、仇恨、嫉妒、更加缱绻的爱恋、欲罢而不能的焦灼、甚至向死而去的决绝……这些情绪的缺失,使得李荒只剩下一样东西:理性。他只是理性地认识到,他喜欢娃娃脸;他们之间有过吃饭喝咖啡、在树影下亲吻的美好经历;如果没有意外,他和她很可能继续恋爱下去;上床,领证,结婚。多年前,李荒畅想过的没有痛意的人生,其中关乎婚姻的,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没想到,出现了意外情况。李荒畅想的是四平八稳的经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整日在洗浴城的大厅里踱来踱去,烦恼不堪。工作服更加阔大,他像是随风能倒。有一次王列从大厅经过,看到李荒那样,就呵斥他:“不到吧台里面呆着,在这乱走什么?”

李荒说:“王列,帮帮我。我想疼一下。”

王列哧地笑了。他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挪移到另外一只胳膊底下,说:“你这小子。演无痛症患者演累了,是啵?我就知道你有现形的一天。”

面对王列的种种揶揄,我们的朋友李荒根本无心辩解。他乖乖回到吧台里面去上班,一双一双摆弄着塑料拖鞋。蓝色是男鞋,红色是女鞋。他尽量专心,避免把红鞋发给男士,蓝鞋发给女士。下班之后,李荒愁肠百结,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步,希望碰到什么事情,能让他陡然恢复痛感。他碰到一个女的,高喊抢包了,抢包了!李荒箭步去追赶一个骑电动摩托的可疑分子,并且成功把那人扑倒在地。李荒挨了一刀子。划得有点长,但不深,也不是致命部位。他自己一个人捂着腰,到医院去缝了几针。李荒要求不打麻药,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强行给他打了麻药。

以后,李荒下了班就在大街上晃悠,有两次险些让车给撞了。第三次,他终于让车给撞了。

我们的朋友李荒还算幸运,脑袋和四肢都齐全;只是因为脸朝下在地上滑行十数米,面部遭到重创。我们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裹着纱布,并有一块块血迹渗出来。因为那些纱布,他的两只眼就显得很突出,我们都被它们流露出的那种茫然无依给感动了。

赵小妮在打开水的时候,恰巧碰见了她家小前。赵小妮思忖再三,还是询问了一下关于无痛症的问题。她家小前终日忙得很,戴着白口罩回答了赵小妮的话。是这样说的:“无痛症,不亚于一种自我毁灭症。因为人体是一个具有复杂调节功能的生命系统。病人丧失了痛觉,同时也意味着,他对有害刺激丧失了警觉。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婴幼儿因为缺少自我保护意识,常常无意识地自残。所以一般都很早就死掉了。你的朋友……我说不好。后天无痛,我还没听说过。”

赵小妮家的小前,在白口罩上方研究了一下赵小妮,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你从前跟我讲过的那个在校园里对你欲行不轨的人。他现在的样子很危险。你是有责任的。”

赵小妮家的小前身后跟着一帮子助手和护士。他说完这些话,就浩浩荡荡地查房去了。以赵小妮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相信在他们这所医院里,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无痛患者。他认为病症的成因极其复杂,一个偶然对疼痛不那么敏感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痛患者。但他的那番话,却让赵小妮感到害怕。假如……李荒如此这般下去,保不准哪天身患重大隐疾而不自知;那就意味着,他的生命随时会消亡。回溯到十八年前,李荒可是因为赵小妮而生出无痛理想的……

满脸血糊糊的李荒,这次让赵小妮感到害怕了。她提着暖水瓶回到病房,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语。医生来给李荒换药的时候,赵小妮眼巴巴地伸长脖子,希望听到李荒像正常人那样哼唧两声。我趁机吓唬赵小妮:“这次算李荒走运。万一哪天真让车给撞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想当初,你干嘛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左右开弓扇他的耳光?”

赵小妮说:“我承认,我当时那么做,是为了向王列表忠心。我哪能想到这人这么一根筋。”

我白了赵小妮一眼,说:“你从现在开始,每日烧香拜佛,祈祷老天爷让李荒找回痛觉吧。还有,以后对人家好点,不要动不动就讽刺挖苦。”

赵小妮说:“你也别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他现在是一个爱上别人的人了。我就没发现那娃娃脸哪里好。”

我上下打量着赵小妮,说:“我忽然发现,你有点吃醋。”

赵小妮立即否认:“老天爷,快睁开眼瞧瞧吧,这里有一个等你拯救的女人。”

我说:“你要是觉得李荒不错,现在和他恋爱一场,也来得及。过去他那么爱你,你却爱王列。王列有什么可爱的?你现在不也知道当年错付了?那天在洗浴城,咱俩同时被两个女人撕扯,李荒嗷的一嗓子就窜过来解救你。由此可见,他还是爱你的。他为了你,在外面游历十八年。你看看他那稚气迷茫的眼神,不心疼啊?”

“可他爱上娃娃脸了!并为了能对她有痛觉,而在把自己往死里送!我赵小妮虽然是离婚之身,也还是过去那高傲的赵小妮!”她如此振振有词,令我无语。

8

我们的朋友李荒再次出院。

他加快了寻找痛觉的步伐。街对面服装店的娃娃脸女老板,时常在店门里站着,和李荒互相眺望。上次,隔壁药店的老中医给李荒右手腕子绑缚两片杨树皮,并扬言三日必愈;结果,到第三天,解下杨树皮,李荒的右手腕子果然恢复如初。这让李荒对老中医钦佩不已。再次出院后,李荒专门到斜对面十字路口西北角的茶叶店,买了一斤好茶,去拜谢老中医。

老中医身穿中式对襟袄,坐在侄子给他安置的一张桌子后面,仔细捏弄了李荒的右手腕。说:“无碍。”

李荒毕恭毕敬地把茶叶敬上,期期艾艾地说:“我得了一种怪病。非老中医您不行。”

老中医听了一辈子这样的恭维话,越听越爱听。李荒把他的苦恼悉数说给老中医,包括海岛游历及他祖上的那些事儿。老中医对这些荒诞的说法见怪不怪。想是他一辈子见识过的病人太多,荒诞程度超过李荒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才练就了这不惊不乍的本事。

从那以后,老中医每天分数次给李荒诊治。把脉、观察舌苔,并一一记录在案。没病人时,老中医就研究李荒的脉象。老中医翻看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丸丹膏散汇编;下面小字写着:某某革命委员会编制。看来是文革时期印制的。不知道老中医如何把它藏匿下来的。这样过了半个月,老中医就到抽屉里抓出各种各样的中药,用一根精致的小秤,一份一份称量好。大概称了数十份。其中有两味药是店里没有的,老中医亲自出了一趟远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历时五天才回来。老中医回来以后风尘仆仆,但精神越见矍铄。我们大家都去问他这五天的行踪,老中医抿着白须,笑而不答,讳莫如深。这让我感觉,老中医说不准也到什么海岛上游历了一番。或是哪座藏有仙人的深山之中。那里住着他的师傅,或是祖上,也说不准。

老中医配齐了所有的药,就在店里用一只药罐子开始熬药。深秋早已过去,冬天来临,药店里生了火炉,正好熬药。街上飘荡着奇异的中药味道,有点苦,有点香,还有点甜,有点酸。老中医亲自熬药。因为这个药和旁的药不同,不能有半点差池。我们的朋友李荒,在洗浴城里照旧给客人分发钥匙毛巾和拖鞋,从没有错发过一次。他耐心地等待中药熬好,以便恢复痛觉,身体里滋生出源源不断的恋爱的激情。在这之前,李荒发誓不再去街对面的服装店找娃娃脸。

第一服药熬好了。为了这件事,我连日来不再窝在家里写作,而是把大半时间耗在洗浴城和药店。困了就到李荒的单身宿舍里去睡一会儿。药熬好的那一天,我在药店里烤火炉,一边看书。李荒事先和别人倒了班,郑重其事地来药店服药。他捧服药汤的样子,让我感觉像是在喝咖啡。

“如何?”老中医目不转睛盯着李荒把碗底最后一点细渣也吞下去,不紧不慢地问。

“和我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有点相似。苦度够,酸度和香度不够。”李荒说。

“是不是说,我们熬制的药汤,如果和他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一样,他就能恢复痛觉?”我忽然醒悟道。

老中医抿着胡须,闭目思忖。头微微点着,不知道是在应和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想通了什么关窍。

除了汤药,老中医的疗法还辅以针灸。他拿出一个层层叠叠卷起来的布包,打开,亮出一把乌闪闪的银针。李荒俯卧在药店里间一张床上,让老中医把那些银针遍插全身。老中医拇指食指来回捻弄,一丝丝把针送到肉眼看不到的穴位中。这是一件让我感到万分开眼的事,我搞不明白老中医是怎么对那些穴位烂熟于胸的。老中医指指桌上一个模特儿,让我自己去研究。我抱起那个按照二比一比例缩小了的人体模特儿,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圆点标注着各种穴位、激痛点、压痛点。我转动模特,由慢至快,那些小圆点竟奇异地幻化成有规则的图形。原来,世界是如此地有规律可循!但当我重新快速旋转人体模特,打算重新看一下那个奇妙的图形,却看不到了。

老中医每日用银针刺激李荒身上所有的激痛点。同时服用汤药。这样过去半个月,老中医又离开药店出门去了。这次也是历时五天。就连老中医的侄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乘火车还是飞机还是公交大巴,这些一概不知。药店里络绎不绝地有不孕女子登门,都失望而回。老中医的侄子一一在病历档案中记下她们的名字,承诺等老中医回来后,一一给她们去电话约诊。

五天以后,老中医回来,再度熬制汤药。李荒服用后,咂嘴半天,说:“苦度过了;香度提升了一点;酸度依然不够。”

我紧张地看一眼老中医。老人游历一番不容易,结果却似乎没大的起色;甚至苦度本来适中,这下反而过了。李荒也万分歉疚,仿佛他的舌头犯下大错。老中医却丝毫没有气馁的神色,依旧坐在诊台后,手捻白须,闭目思忖。并微微点头。“无碍,”他说。老中医惜字如金。

我忽然想,汤药和丹丸属两种不同形态之物,形态不同是不是会影响口感?比如说,嚼咖啡豆和咖啡粉,味道就略有不同,这个我尝试过;蛋羹和煮蛋,味道也不一样。还有许多其它的例子。

老中医微微点头。他指着架在火炉上的药罐子,说:“那是李时珍用过的东西。”

我不相信,等罐子拿下来,凉透了,拿起来一看,果然古色古香,不是现代的东西。罐底刻有字,但因年代久远,已经无法辨识。

我明白老中医的意思了。李时珍用过的药罐子,自然比其它任何器具都要靠谱。想来,现在药厂生产药丸用的器具,已全然失去几千年前的精髓。而只是大规模的机械生产用具。老中医瞧不起那些东西。

唉。老中医叹了一口气。“倘若现在得一炼制丹丸的古铜炉,我老头子此生别无所求。”

老中医的叹气声,裹挟着远古时代的遗憾,让我心里沉甸甸的。他手里这本黄兮兮的汇编,以及这只药罐子,已经算是稀世珍宝了。我们不能对他再有额外的要求了。我隐隐地感到,这声叹气,宣告了李荒的悲剧命运。

接下去的一整个冬天,我们大家还是锲而不舍地为此为努力。虽然没有古铜炉。老中医陆续用上了小锤子、怪模怪样的夹子、更粗大的银针。有一次王列夹着他那鼓鼓囊囊的皮包来进行了一下现场观摩。

“靠,你这小子,难道是真的不会疼了?”王列说。

“你试试拿根针自己扎自己一下。”我说。

“怎么可能。我还是不信。我宁愿相信你这小子有超能力。”王列说。

我认为,王列身上有富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麻木不仁。

9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

洗浴城所在的街上一直飘荡着奇异的中药味道。李荒对老中医说,他认为汤药的苦度、酸度、甜度、香度都跟他记忆中的丹丸所差无几;也可以说已经吻合。老中医翻看那本黄兮兮的汇编,闭目思忖,微微点头。我认为,李荒是老中医此生最难解的一个病例;或许,这难题将伴随老中医入土。

李荒是秋天回到我们生活中的。三个季节过去了,夏天来临。李荒在这期间又出了不少的事,都是因为没有痛觉造成的。那次在洗浴城和娃娃脸的小前打架,他右手腕子是因为明显外歪,才知道是脱臼了。后来他陆续出现过多次类似症状,都因为没有外歪等明显症状,而被忽略。及至炎症很严重了,才有所察觉。我们分析了一下,长此以往,假如李荒不幸患上癌症,他岂不是只能听任那些瘤子繁衍,而不自知?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疼痛的不可或缺。它让我们不舒服,但又是极具保护性的。我甚至打算谈恋爱了。一个避谈恋爱的人,这方面的痛觉长久压抑,得不到激发,是不健全的。李荒之所以到今天这地步,难保不是多年压抑恋爱而丧失对爱的痛觉,进而波及到其它痛觉神经。

李荒自己也意识到状况的不妙。他有点忧郁症的前兆,开始发错拖鞋了。把蓝色的拖鞋发给女士,而把红色的拖鞋发给男士。王列因此训斥了他几次。有一次他无助地对我说:“我很后悔。”

我说:“后悔去海岛游历吗?”

他不再说话了,眼睛躲躲闪闪地移到旁处。

随之而来的是,我们的朋友李荒经常失踪。第一次是一天。那天他休班,我去洗浴城的单身宿舍没找到他,就在药店里和老中医聊天。老中医那里也熬好了药汤,只等他来服用。但李荒一天没露面。到傍晚时分,他才姗姗而来,恹恹地喝掉汤药,到洗浴城换上工作服,值夜班;第二次他失踪了两天,甚至误掉了他的班。王列不得不骂骂咧咧地临时找别人替班。李荒回来后,王列不免又呵斥了他一顿,扬言要扣他工资。

以后,这样的情况又发生过两三次。我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就找赵小妮商量对策。李荒不在洗浴城里住,能去什么地方?他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我很严厉地批评赵小妮,说她应该对这一切负责任。眼下弥补的唯一途径,就是想办法让李荒恢复痛觉。赵小妮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李荒和我;他让李荒出车祸那血糊糊的样子吓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给他喝半年中药了,都不顶用。”赵小妮委屈地说。

我说:“我认为,李荒忽然丧失痛觉,并非物理病症,而是一种精神病症。我们应该从精神上着手。”

赵小妮说:“那我们找个心理医生吧。我认识一个。”她干记者那么多年,认识各行各业的人。

我说:“我不同意。心理疏导,那还用得着心理医生吗?李荒的过去,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

我的意思是,带李荒回大学校园去。旧地重游,让过去的那一幕重演。说不定能从根子上解决他的苦恼。

但是赵小妮不太愿意合作。让过去的那一幕重演,就意味着,她还要在那黑漆漆的煤渣跑道上,经历一次被李荒压在身下的羞辱。况且,她也不愿再去扇李荒的耳光。

我死盯着赵小妮,缓缓地说:“赵小妮。你别以为,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你瞒过了王列,也瞒过了我!我压根就不相信李荒会有那天大的胆子,把你扑倒在操场上!倒是你,赵小妮,你的性格、你的世界观,我太了解了!初中的时候,你为了和我争一个男同学,就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

赵小妮的嘴越张越大,一颗龋齿发着黑洞洞的光。片刻,她沮丧地低下头,说:“我只不过是为了刺激一下王列嘛!我哪知道李荒那么一根筋。”

我说:“你算准了我和王列买开花豆回来的时间,故意把人家拉倒在操场上,对不对?李荒那么老实的人,那么爱你,你真好意思!你利用了李荒十八年,不还是没跟上王列?真是报应。这个案子,到今天终于水落石出了。我看,还李荒一个公道的时刻到了。”

“你要干什么!”赵小妮霍地站起来,挡在我身前。眼里竟扑簌簌掉起泪。

我有点心软。我说:“算了算了,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夏天到了,大学操场上三三两两的毕业生又在那里吟诗畅谈了。我们不能再拖了,今天晚上就带李荒去一趟。”

“那……还需要我扇耳光吗?”赵小妮垂头丧气地问。

“当然了!要扇得像十八年前那么理直气壮。”我说。

我费了好多唇舌,才说服了李荒。在一个夏夜的晚上,我们来到大学校园。十八年过去了,操场还在老地方。主席台的位置、操场边上环绕的老树,都没变。唯一遗憾的是,过去的煤渣跑道变成了塑胶跑道。粗重的压路机隔三差五把新鲜的煤渣在操场上压来压去的场面,可能早就成为历史了。

对这一点改变,赵小妮很高兴。她不必担心再把后背擦得黑兮兮了。按照我的要求,她仍然穿了一件白衬衣。只不过样式比过去新颖了很多。她是一个臭美的人。只要形似就可以了吧,我默许了她的臭美。

李荒对跑道的遗憾,很明显地写在脸上。那次车祸多少损伤了一点他的面部:鼻软骨挫伤,使得他的鼻梁看起来比过去稍稍下陷;左颊多了一块无法消逝的疤;重点是左眼角,因为左颊缝了几针而受到牵扯,微微下拉。我强烈地感觉,他左眼里那纯净的稚气随之减少了许多。

跑道的改变,让李荒大为受挫。我安慰他说,至少跑道还在。

那天晚上,除了跑道,其它的都跟十八年前所差无几。学生们三三两两,畅谈吟诗。另外还喝酒。吃的零食比过去多样化许多,但我们注意到里面仍有开花豆。唯一不满意的是跑道,因为坐上去后,接触面放射给大脑的信息很强烈。好在夜色徐徐加重,掩饰了跑道的砖红色,我们就尽力忽略不计了。

按照计划,我们四人像过去那样坐在跑道上聊天。为了逼真一些,我们事先背诵了一些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还带着一台MP5,冒充过去的随身听。幸好,网上下到了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和老狼的《同桌的你》。我们毕业那年,这两首歌是我们的最爱。李荒尤为喜欢郭天王的那一首,比较符合他当时苦楚的心境。

实话说,我们坐在那里,格外的不伦不类。只有李荒的气质跟周遭的环境比较符合。余下我们三人,尤其是王列,怎么看都像是潜进大学意欲行凶的不法分子。夜色逐渐掩盖了这种不协调。但我们心里在隐隐作痛。

不管怎样,必须进入角色。我抛砖引玉,开始背诵席慕容的诗。十八年前,也是我开头的。接着,轮到王列。他吭吭哧哧背了两句,就从鼓鼓囊囊的皮包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我们假装没看见,由他照着纸念。月色昏暗,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然后,轮到赵小妮。因为有先前我揭她老底的经历,她不敢怠慢;虽然错了几个地方,还算是完整地背下一首诗。最后轮到李荒。他很无辜地说:“我全忘了。你们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不知道我们事先温习过。

“我真的……一首都背不下来了。这些年,在海岛上,根本就不背诗。要不,我去给你们买开花豆吧。”他歉疚地说。

我马上说:“不对。应该是我和王列去买。不对不对,应该是抽签。我和王列抽到了签。”

于是,我们现场制签。找到四根长短不一的草棍。我握在手里。当年就是这样。他们三人每人抽了一根,剩下这根是我的。赵小妮忽然说:“万一你们俩没抽到呢?”

当然,我也忽略了这个问题。但这没有什么难的,我说:“不管抽没抽到,都是我俩去买开花豆。”

“那就没必要看了。”赵小妮说。于是我们四人都把各自的草棍放在操场上。我和王列起身去买开花豆。

10

那晚证明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重来。

先前是操场上的煤渣跑道变成塑胶跑道;接着是抽签。我们只是走了一个形式;然后是买开花豆。因为记挂着操场上的进度是不是如期进行,我们在走到中途时,截下两个女生。她们怀里抱着一纸袋子开花豆,被王列用十倍的价钱买下来。这主意是他出的。我也急于返回操场,就默许了他对这个环节的篡改。

半路截下开花豆,为我们省下不少的时间。我们提前回到操场,躲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树后。老树越发地老了,粗壮无比。

接下来的一幕,我万分没有想到:我们的朋友李荒,先是呆呆地坐着,两条瘦弱的胳膊环抱膝盖,就像十八年前一样。赵小妮也两臂环抱膝盖坐着。她已答应我,真实再现多年前的一幕,主动把李荒拉倒在自己身上。我觉得,他们二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接着,反常的一幕出现了:我们的朋友李荒忽然一跃而起,拽住赵小妮,一下就把她掀翻在地。赵小妮显然很惊讶,因为李荒篡改了事实。她本能地蹬腿挣扎,遭到李荒更为有力的打压。李荒把自己扑在赵小妮身上,死死地摁压着她,让她不得动弹。

“错了!”我很着急,手里的袋子掉到地上,开花豆咕噜噜滚出来。

“怎么错了?”王列问。

“就是错了。不应该是这样。这不是事实。”我说。

“事实不就是这样吗?当年不就是李荒把赵小妮摁倒,欲行不轨吗?”王列奇怪地说。

“不是那样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气急败坏地说。接着,我绕过大树,跑到他们身边。

这时候,赵小妮已经恼羞成怒了。李荒听到我们的声音,一下子蔫了。赵小妮趁机把他蹬倒,坐起来,朝着他的脸就扇起耳光。

赵小妮左右开弓过完手瘾,意识到犯下了大错。她抱膝坐着,头深深埋进两腿中间,猛然呜呜痛哭起来。

我疲惫极了,什么都不想说。王列被这阵势搞糊涂了,见我铁青着一张脸,也识趣地闭着嘴巴。因为没事可做,又不明就里,他只好百无聊赖地去看地上的四根草棍。有两根草棍方才被赵小妮踢蹬得有点挪移,但不影响整个格局。我也看到了,如果按照方才的抽签,应该是我和赵小妮去买开花豆。

完了。我沮丧得要死。所有环节都被现实所篡改。我们回不到过去。

我不记得那晚余下的事情了。只知道,我们的朋友李荒再度失踪了好多天。我每天都到洗浴城和药店里,等候他几个小时。我们的朋友李荒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几天后,他出现了,在洗浴城上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班,又一次发错拖鞋。他挨了王列更为猛烈的训斥。

垂头丧气的李荒,孤独地走到大街上。我因为不放心,就从药店出来,开车去追赶。等我把车开到大街上,正好遇到一个红灯。李荒低着头,在我前面穿过街上的斑马线。绿灯亮起,我快速驶到前面可以掉头的地方,掉头回去寻找李荒。谁知却找不到他了。我急出一身汗。

又开了一段时间,终于见到李荒。他站在街边买了一根雪糕,放在嘴边,拿舌头舔。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接着他忽然招手打了一辆出租。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没有打电话给李荒;而是开车紧紧咬住了那辆出租。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城市北郊。海腥味逐渐浓郁起来;出租车在一个村落口把李荒放下。我把车隐蔽在一栋房子后面,发现这是城乡接合部。从这里再往北,就没什么人家了;一个土码头,林立着一排渔船。

这个地方由几个村子组成,统称北岛,我多少知道一些,但从未来过。我下车步行,沿着刚才李荒走进去的胡同,悄悄潜行进去。房子都大同小异,我找不到刚才李荒走进了哪扇门。但可以肯定,他走进的是这条胡同里的其中一扇门。我数了数,一共六户人家。

要不要挨户去找李荒,这件事让我颇为犹疑。最后我决定尊重李荒,不去打扰他。我不知道他走进那扇门后,在里面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但他既然选择瞒着我们,一定有非瞒不可的理由。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周。李荒这次失踪长达一周。王列骂骂咧咧地在洗浴城发脾气,让他的副经理重新安排一下值班表,暂时先把李荒开除掉。我在药店都能听到王列的咆哮。他气哼哼地到药店来找我,问我是否知道李荒那孙子去哪了。我慢条斯理地说,不知道。他绕着我转了一圈,说:“你一点都不着急。这不像你。你一定知道李荒在什么地方。”

我说:“不就少上了几天班吗?至于吗?自己兄弟,养起来又怎么着了?他会回来的。”

我跟王列夸了海口,说李荒会回来;夜里我思忖了一下,觉得这海口夸得有点不负责任。这事让我失眠了。好歹熬到天亮,我开车去了北岛,找到那条胡同。天刚亮,有两户人家开门提出两桶脏水;我上前去询问了一下,没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在胡同里溜达了五趟,不得已,只好一户户去敲门。当我敲到第三户人家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那户人家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我向他描绘李荒的长相,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给我看他家一间西厢房,并殷勤地带我过去看。

“走了。”老头带我走到门口,抖抖索索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说。

“走了?什么意思?”我问。

“退租了。走了。”老头子说。

我走进西厢房,四处查看。李荒的很多东西还在,被褥,一些衣服,书籍,毛巾香皂,拖鞋,相架——里面镶着我们四人在大学时的照片。还有其它日用品。

“他什么时候租的房子?”我问。

“十多年了。”老头子这句话让我大为惊讶。

“不可能吧?”我说。

“十八年了。”老头子说。“我记得很清楚。”

我手里拿着那个相架,因为过于惊讶,不小心掉到地上。玻璃碎裂。

按照老头子的说法,李荒在十八年前就租了这个房子;并且,十八年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糊口的工作,就是到渔船上帮人打渔,只在附近海域。休海的时候,则到附近工地上打零工。去年秋天,他在市里一家洗浴城找了个活干……我们的朋友李荒,当我担心他失踪时无处可去的时候,他原来好好地躲在他住了十八年的租屋里。

我粗暴地打断老头子的话:“他去了哪里?”

老头子不满地看我一眼,说:“这谁知道。”

当我走到院门口时,老头子又喊住了我:“看你是个姑娘家,告诉你吧。他走之前,说是去找他家祖上。”

我冷丁想起他的无痛症,就问老头子:“他是不是不会疼?”

老头子感到我的问题很奇怪。他的眼里写着疑问,仿佛我是一个精神病人。“没听说过。还有不会疼的人?”他说。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我们的朋友李荒。关于他的去向,我们三人意见不一。但他们二人在一件事上步调一致,那就是:他们坚信李荒是个骗子,精心设计了一场大骗局。

我实在不愿苟同这个说法。

我还是时常到药店里去,和白须白眉的老中医聊天。关于李荒的事情,老中医闭口不谈。但他还时常研究李荒的脉象。老中医秉承旧习,用鹅毛笔蘸墨水开方子。有一次老中医新开一瓶墨水,瓶盖放在一页处方签上,印下一个不甚清楚的圆。我心里忽然一动,马上开车回家,翻找那封十八年前李荒寄给我们的信。

十八年间,重点是刚毕业那两年,我们没少看那封信,还有那张海草房的照片。但因为当时那封信寄到我们手上时,邮戳就已经异常模糊,看不出是从哪寄的,所以,关于他去向的猜测,就一直进行到了现在。那天我忽然想:也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枚邮戳?而是一个诸如墨水瓶盖之类的东西,蘸了墨水,随便印上去的一个圆?

现在,我重新研究那封信的所有疑点。感到整个世界都写满了问号。

我又找到多年前的那篇小说《失踪者李荒》,看到我是这样写的:

当年在操场上,李荒就是那样趴在赵小妮身上,用温和的目光不解地看着赵小妮;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们。那时候他像个天真而弱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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