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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晨起时悬在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开,秋阳越过五楼房顶上的红瓦,渐渐辉亮,把黑色的露台栏杆照得生光。这一对老年燕子,并排站在栏杆上,朝着邻居家的露台门探看。母燕子身边系着一朵红花,她凝视它,如痴如醉,百看不厌。公燕子心想,雌性大抵如此,到老了也一样。

鞭炮骤然炸响的声音,吓得母燕子颤抖了一下。她离开栏杆,飞到屋脊上去,站在最高的地方朝小区大门口眺望。是的,那让她颤抖的急遽热烈的声音,正是来自大门口:红色的、高高低低的鞭炮,在空地上围成一个心形;金色的火焰从红色的鞭炮筒子中爆裂而出,裹挟着青蓝色的烟雾,眼花缭乱地窜向天空。

母燕子兴奋地浑身发抖,回头示意公燕子也飞到屋脊上去,登高远望。婚车啊!她近乎央求地呼唤着公燕子。公燕子觉得她与其站在屋脊上,还不如飞到大门口去看个究竟;但母燕子不愿这么干——她像主人一样占据着五楼上的这片屋顶。

好吧,婚车终究是开过来了,沿着那次第开放着红喜字的路,拐弯,进入车库。不见了!母燕子心跳加快,飞回栏杆上翘首等待那些人从车库上楼,走到邻居家里去。露台上的玻璃门打开了,是系红花的女孩子干的,这女孩!母燕子越来越喜欢她了。

邻居家瞬间被很多人填满,仿佛弥补连月来的空寂。母燕子极尽所能地寻找角度,以期看清新郎和新娘都在干些什么。人类结婚时那些繁琐有趣的仪式,令母燕子啧啧赞叹。公燕子想起他们那寒酸的婚礼:当年他打败情敌后,就和母燕子生活在一起了。他们没有仪式,甚至连婚房都没有,新婚之夜睡在主人的一把太阳椅上。他们依偎着,长久地亲吻,喋喋不休地说着情话。第二天到第四天,他们用唾液、羽毛、草棍、泥土,在屋檐下的壁灯上筑了一个巢……

母燕子低头俯视自己蓝黑色的羽毛。她看清了那件把女孩变成新娘子的雪白婚纱,并幻想着她也有那么一件。她马上又看到新郎,想到公燕子如果穿上西装会是什么样子……母燕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繁琐有趣的程序从室内转移到露台上:先是摄像师扛着机器,找到合适的机位——那脑后扎着小辫子的男人,两腿大大地叉开,架势摆得那么过分;接着是让人们簇拥着的新郎和新娘,摆出各种造型。母燕子真是大开眼界;当然,公燕子也是。只是较之于母燕子,公燕子理性得多。他们在情绪上一生都保持这样的默契。

上午过去了。一对燕子仍旧停在栏杆上,凝望邻居家转瞬清冷下来的露台。都到酒店去了,那里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婚宴,宾朋满座,美酒佳肴。母燕子知道人类的这种仪式。秋日阳光尚好,两只燕子热烈地谈论飞回南方的事。当然,他们终于可以热烈地谈论这件事了——不知不觉,两只燕子生物体内的月历已经翻到十一月。出外觅食时,早在一个月前他们就遇不到其它燕子了。城市里聒噪着的是麻雀,那些长着灰黄色难看羽毛的东西,每次遇到燕子都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仿佛冬天是专属于他们的季节。现在好了,喜事办完,他们可以趁风雪尚未来临时离开北方,飞到遥远的南方。

这对燕子,这些年他们在秋天飞越沙漠、海洋、高山、平原,去到印度和南洋群岛过冬。温暖的南洋群岛……公燕子想念那里了。他扭头看看母燕子,发觉她瘦多了。天气逐渐冷下来后,昆虫也相继消失,他们觅食时往往要飞到很远的地方,早出晚归。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这对燕子反复商量。今天夜里?看天气还算晴朗,夜里或许会有月光。公燕子说。

他们每年都选择有月光的夜里离开,影子一样穿越黑夜。

嗯……我想想……那对结婚的人,晚上还会有节目吧?母燕子说。

这些年里,公燕子很少像今天这样深沉地怜惜母燕子。那日渐衰老的女性。

应该会有吧。我们等等。公燕子说。如果结束得早,我们就今夜出发。否则,就明天早上。

这一对燕子,应该到出去觅食的时候了;但母燕子期期艾艾,久久不肯动身。公燕子知道她担心错过那对新人回来后的节目,就独自出去觅食。他沧桑地飞翔着——衰老的母燕子在今天数度让他想起过去。他为她战斗,和她热烈相爱、生儿育女——这些往事,一件件把公燕子拉回记忆之中。他沉默沧桑地飞翔着,忽然感到极度的伤感,想到不知道哪个时刻,他们中的一个就会突然离世……

公燕子像伺候孵育儿女时的母燕子那样,把虫子叼到她的嘴里。母燕子的嘴,在年轻时是那么地娇黄清澈,如今也松垮暗沉了。这样的喂食方式,让母燕子有些难为情,她唇边浮起羞涩的皱纹。

午后不久,邻居家的露台再度热闹起来,先前往栏杆上系红花的女孩,带着另外几个男女,神奇地把露台变成了这个样子:紧靠栏杆摆了一圈桌子,罩上红色桌布,然后用琳琅满目的食物把红桌布盖住。

这是要吃饭,母燕子迅速判断道。她飞越城市,不止一次在掠过那些高楼蓝色的玻璃窗户时,看到里面进行着此类的吃饭场面:人们端着盘子,在餐台上挑挑拣拣;站着聊天,穿梭往来。人类的复杂性,当然不仅仅体现在吃饭上——十年来,母燕子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么近在咫尺地目睹那复杂的吃饭场面,母燕子还是很兴奋的。露台如此宽大,当然适合这么复杂。母燕子不知道人类管这叫派对或酒会,她使用通俗的语言向公燕子解释:这是要吃饭。仿佛公燕子不谙世事。

是了,这就是下一个节目了。按照对人类的了解,这一对燕子知道,这顿复杂的饭可能要从晚上吃到午夜。酒终人散,咱们就启程。公燕子说。

母燕子同意了。

再不回去,天气真要冷了。雪是说下就下的。母燕子说。

他们站着的栏杆旁边,是主人的菜园。狭长的、用砖块和大理石围砌的空中菜园,在盛夏时丰沛到了极致:辣椒、菠菜、芸豆、空心菜、西红柿、黄瓜、丝瓜、小白菜,还有一蓬水红色的马路天使——它们丁林当啷地生长,逗引着嗅觉灵敏的蝴蝶和蜜蜂成群地飞来……

天真是冷了,先是蝴蝶和蜜蜂不知不觉中断了对露台的光顾;接着,一只原本钻在芸豆里的绿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长到拇指般粗,夜里把那蓬空心菜叶子吃了个净光。老主人喃喃自语:我正好也吃腻了。只是那只硕大的虫子让燕子惊怔,从而意识到了秋天的来临;再往后,菜园衰老的速度明显加快,如今,只剩下西红柿和辣椒还有青青红红的果实在枝上摇曳未落,其它的——芸豆蔓盘盘旋旋地枯死在架子上;丝瓜叶子焦干枯瘦,每天都让风刮到露台白色的瓷砖上,旋转、扑跌,茫然无依。

主人对这衰败的空中菜园,也结束了勤勉的照管。啊!一切迹象都表明,燕子到了飞回南方的最后期限。他们何其兴奋!因为在飞走之前,还能看到邻居家这场喜事。说不定,明年春天回来,就能看到新娘子抱着小孩在露台上呢,母燕子畅想着。公燕子嘲笑母燕子,人类繁衍后代可比我们复杂多了——主要是耗时太久——现在十一月了吧?明年三月我们就飞回来了,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孕育出下一代。

可不是嘛……主人的女儿几年前在他们飞走时就大着肚子,来年他们返回时,仍大着肚子……母燕子自嘲地笑了。母燕子年轻时,每年都要在这个屋檐下孕育两批儿女,她下意识地以为人类繁衍后代也如鸟类这么简单。

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母燕子相信自己体内有架很准的时钟,跟人类用的是同一套时间系统——邻居家再度热闹起来,一对新人被亲朋好友簇拥着,在房内嬉笑打闹。两只燕子兢兢业业地站立在栏杆上,尽可能地将那些事情收到眼底。这将是他们南飞路上多么好的谈资啊!又过了一会儿,露台上唰地五光十色起来——系红花的女孩在布置酒会的时候,将一些电线缠绕在栏杆上,电线下面缀着五颜六色的彩灯泡,此刻像萤火虫听到号令,齐刷刷地闪亮。这时候两只燕子才发现天已黄昏。哦,真的是深秋了,天光日渐短暂。

这个五楼的空中露台,让母燕子生出瑰丽的幻觉。倘若她懂得人类表达艺术的方式,她会用怎样诗意的语言来抒发此时的情绪!可惜她不会。她只有叽叽喳喳地说着鸟语,来配合这人世的盛典。公燕子配合着母燕子,他们说起年轻时的那场战斗,以及长达十年的婚姻生活。他们惊喜地发现,有很多已经完全被遗忘的往事,此时竟一件件被重拾了回来!原来记忆是这么神奇的事物,遗忘并非真的遗忘。发现了这一点,两只燕子依偎得更紧密了。系红花的女孩指点着他们,让人们看。于是人们都端着盘子面向两只燕子。

接着,人们说起话来,间或看一看两只燕子,仿佛在讲跟他们有关的故事。哦。如果燕子懂得人类的语言,他们就会知道,这些人正在议论他们两个。他们竞相讲着的,是各自听到或看到的有关于燕子是如何坚贞不渝地维护爱情的那些故事。他们频频点头的样子,让两只燕子感到羞涩,差点要飞回窝里去。但是那怎么行!母燕子要全程参与这场纯洁的爱情盛典。爱情,这温暖、纯洁、浪漫、清澈、漂亮的事物,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呀。

——然而,毕竟是深秋了。在两只燕子涉世十年的经验里,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长。母燕子此时一厢情愿地认为,大自然有它许许多多不可破解的秘密;这个秋天格外漫长的秘密之一,或许正跟这场婚礼有关。那冥冥中掌管天气的神,奉上了十足的爱心和涵养,等着这场婚礼。如果它过早地让天气变冷,新娘的婚纱怎么穿,这露台的盛宴怎么进行。

母燕子对那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掌管天气的家伙心生谢意,为此,她宽宏大量地原谅了稍后冷天气的骤然降临。母燕子推测,冷天气是在晚上八点左右来临的;实际上,晨起时天空那沉沉的乌云,已经预示了这一点。那也没什么关系,露台上的盛宴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够了。世上任何欢乐都是有限的,母燕子深知这一点。

她恋恋不舍而又心满意足地坚守在栏杆上,目视系红花的女孩指挥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把露台重新变回一个露台。只是把一朵朵红花留在栏杆上。

先是冷风,接着是飘飞的细雨。打在羽毛上,煞煞地冷。经验告诉两只燕子,冬雨来了。说不定,夜里会转成雪。

必须马上动身了,公燕子说。

然而……邻居家的欢乐转移了地点,在室内继续进行。那里灯火通明,宛若仙境。又过了好些时候,宾客才陆续告辞。母燕子透过玻璃门,看到女的舒适地坐在沙发上,和男的头并着头,窃窃私语。两只燕子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依偎着,长久地亲吻和说话……

一直等到邻居家灭了灯,两只燕子才相伴着回到巢里。这时候,雨更冷了,公燕子感到似乎有不易觉察的雪末夹杂在冷雨中。他们决定准备一下就立即回南方。其实,有什么可准备的呢?他们的儿女一茬茬生下来,有的在刚学会飞翔后就离开他们,到别处寻找爱人,开始独立生活;有的在跟了他们一年后,被他们强硬地轰走。他们并不赞成和儿孙总是住在一起,倒不是因为那样一来,他们每年都要大规模扩建窝巢——而是因为,这一对燕子,他们懂得自由的可贵,并且不想成为儿女的累赘。他们越来越老了。

就在他们准备动身回南方的那个时刻——当然是这世间无数命定时刻中的一个——公燕子忽然提出,一整天没有看到老主人了。母燕子回忆一下,情况的确如此。他们的主人,在十年间相继遇到这些事情:从企业领导岗位上退休,原本家里不断地来人,飞快变得门可罗雀;儿子车祸死去;老伴提早郁郁而终。这些意外和非意外的打击,令他本人身体迅速垮塌,每天都要数次拧开粗粗细细的药瓶子,吃下很多的药片。

在人世间的日子显然余下不多,老主人寂寞地练书法,种菜。有一回,老主人的女儿回家——那女儿想是生了孩子后住在遥远的外地,国外也说不定,因为她生的是一个混血儿小孩。老主人的女儿回家后很是忙活,第三天就不知从哪给老主人带来一个胖胖的老阿姨。公燕子透过玻璃门,看到老主人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里,他脸上那表情令公燕子感到酸楚:那是雄性生物年老沧桑过后的索然、倦怠、平静。胖胖的老阿姨讪讪离去,老主人的女儿翌日又换了一个新的老阿姨带回来;一个星期里,老主人的女儿总共带了四个老阿姨来,收获的都是老主人同样的轻慢。老主人的女儿很不高兴,在家里弄出叮叮咣咣的响声,然后带着混血儿小孩离开了。

这是多久的事了?公燕子回忆了一下,仿佛是两年以前。他们的老主人很少下楼,每天都到露台上来,吸几口空气,就当是到室外转了一下。天气暖的时候,他就坐在太阳椅上,摇啊,摇啊,摇着摇着就睡了。

……今天,这么热闹,老主人干吗躲在家里?燕子很遗憾,他们只能透过玻璃门看到有限的空间:主要是看到客厅和餐厅;还有几间房子比如卧室和卫生间,都在他们视线不及的地方。

两只燕子默契地呆在巢里,没有往外飞。他们本来是准备飞走的。又一阵更冷的雨丝斜飘过来,打在巢上。母燕子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公燕子立即把她抱在怀里。

我有不好的预感,母燕子说。

当然,岂止是母燕子,公燕子也有不安的预感。同样作为年老的男性,他和老主人之间仿佛更容易发生感应。

一段长长的沉默过后,这一对燕子,再次推迟了回南方的行期。

2

小两口睡得很沉。白天那些复杂的仪式,实在是令他们疲倦不堪。

所以,第二天都到半上午了,他们才醒。女的耳灵,推推身边的丈夫,说,听听,露台外面好像有什么响声。

男的听了听,起初没听到什么,外面很安静。刚想搂着新婚的妻子再睡个回笼觉,就听外面果然有什么声响,仿佛小石子击打着门玻璃。门里垂着浅咖啡色的布帘,男的穿着睡衣睡裤,走到门口拉开帘子。

外面竟异常地亮。男的揉揉睡眼,看清是一层白雪铺在露台上。

下雪了,快来看。

女的一听,也立即穿上衣服,光着脚跑到门口来。小两口还没长大呢。

燕子!女的夸张地叫了一声,指着刚刚倏忽而来、在门玻璃上迅捷地啄了一下的燕子。是昨天那只,一直在露台上看咱们狂欢。女的推断道。

男的也同意。

天都下雪了,燕子干吗不飞到南方去?女的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白皑皑的露台。我要出去,看看雪景。她撒娇道。

于是,这小两口穿上厚棉衣,推开露台门,到外面去赏雪。男的拿着一把笤帚,扫出一条曲曲弯弯的道,让女的可以在露台上随意走动,四下里观望。然后他把雪往下水道口扫。女的走到和西户相邻的栏杆旁,凝视站立在栏杆上的燕子。

这两只燕子很奇怪,不怕人。女的回头对男的说。

嗯,昨天就一直在这上面站着。男的说。

小燕子,你们不冷吗?女的还在新婚的甜蜜之中,对世上万物都怀有爱怜之心。她听到两只燕子中的一只叽喳叫了一声,她为这来自鸟的应答所鼓舞,更温柔了,喋喋不休,说着那些泛滥的代表好心情的话语。

真傻。它们听不懂的。男的宽厚地说。

谁说的。动物最聪明了。女的反驳道。不久女的发现这两只燕子神色焦虑,她反复问它们,为什么这么焦虑,是不是跟没飞回南方有关。但说实在的,女的听不懂鸟的语言,这令她很无奈。

天空依然没有完全地晴朗,太阳一会儿一会儿地出现,像个捉迷藏的孩子。男的担心冻坏了新婚的妻子,催促她回到屋里面去。我们还没吃早饭呢,男的说。

是啊,还没吃早饭呢。女的也说。他们俩揽着彼此的腰,回到屋里。女的坐在沙发上懒懒地打开电视机,男的卷起袖子去厨房给女的献殷勤。女的坐在沙发上,差不多正对着露台门,她再次看到两只燕子中的一只,朝门冲过来,在上面啄了一口;不久,它又飞过来,再啄了一口。燕子如是三番,啄那玻璃门,仿佛要进来一样。女的起身过去打开门;她怜惜它们在这么冷的天还留在北方,打算请它们进来暖和一下。必要时,可以允许它们在她家里重新搭建一个窝。

但是燕子不肯进来。两只燕子,其中一只站在栏杆上;另外这只啄门的,看到女的打开门出来,立即飞回到西邻的屋檐下;站在栏杆上的这只,漆黑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女的,和站在巢穴边上的那只一唱一和,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意思。女的觉得燕子可能是在害羞,就温言款语地,邀请它们到她的家里去。外面实在太冷了,仿佛从昨天的秋天猛然过渡到了今天的严冬。女的不免庆幸他们两人选择了昨天那样一个好日子结婚。她缩着膀子跑回屋里,关上门。

男的做好了饭,女的坐到餐桌旁,和男的一起吃饭。这次她听到门那边的响动大了许多,仿佛玻璃要碎掉一样。女的跳起来去探看,发现燕子中的一只整个身子撞到玻璃上,立即被反弹回去,跌落在露台上。

你,出去看看。女的吩咐男的。

男的重新穿上棉衣,到露台上去探看。另外一只燕子已经在那里了,男的看到落在露台上的那只受了伤,一只翅膀软趴趴地耷在雪里。

男的站起来走到栏杆旁,看西邻家的门。门紧紧地关着。他哎了一声,希望西邻能出来一下,以便他们两人商量商量怎么安置这两只燕子。西邻家的露台门静静的,没有回应。男的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女的也跑了出来。她主张把燕子带回他们家,外面太冷了。女的蹲下去打算去捧那只燕子,谁知它却扑棱扑棱翅膀,忍着疼站起来了。

它不想到咱们家。女的说。

燕子花了不少的时间,在伴侣的帮助下,勉强颤颤巍巍地飞到栏杆上;歇息了一阵,又勉勉强强飞回巢里去。女的很焦急,她朝它们摆着手,说,快回到南方去!后来,她竟打算从栏杆空隙里拔下西邻家菜园中用来搭架子的一根树枝,去捣掉屋檐下的那个巢,强制性地把燕子逼走。但树枝太短了,够不到。

受伤的燕子,有一阵子工夫没出来焦急地叽喳叫;健康的那只也呆在巢里,想必是在照料伤者。小两口相伴着回到家里,女的说,你去,到西邻家敲敲门。男的听话地打开家门,站在对面敲门。这小两口的婚房是父母托中介公司买的,装修也是父母负责,所以小两口基本在婚前没怎么来过,也就无从知晓对门邻居是户什么样的人家。男的敲了一会儿,没应答,就回去了。

新婚嘛。男的和女的依偎着各自捣鼓手机。远在外地的大学同学啊、客户啊、亲朋啊,没来参加婚礼的,不停地发来短信表示祝贺。小两口玩了一阵子手机,女的忽然想去逛逛商场。明天是结婚第三天,要回娘家的,得去买点礼品。两口子下楼,相伴着去逛商场。午饭是在外面吃的,麻辣香锅。把胃和身子都吃得冒热气。傍晚时分,女的又想看电影。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好不容易休了婚假,得充分利用。

小两口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洗了澡,快快地钻到被窝里去,忘掉了那两只没有南飞的燕子。

接下来的事情,离这一天又过去了两天。小两口新婚第三天回娘家,在那里住了两宿。他们回来以后,就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日子,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包括露台。雪在这几天每天都时断时停地下着,这一天终于完全地停了。天空竟透着一丝貌似春日的瓦蓝。

女的忽然想起那两只燕子。她看看西邻家屋檐下面的巢,那里无声无息。女的有了心事,觉得这几天在娘家住着,忘了燕子,太没心没肺。为了弥补,她勒令新婚丈夫立即想办法看一下那个巢。

男的找到两根装修房子时剩下的木条,用绳子捆着,接起来,很长,拿到露台上。他用木条轻触那黄泥色的巢,没动静。如此几次,脚底滑了一下,手上加了力,竟然把巢给捅掉了。

两只燕子的尸体相伴着掉了下来。

3

冬雨果然转成了雪。公燕子毕竟是老了,受了这么一伤,形式上只是断掉了一只翅膀,实际上,他感到那玻璃门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撞碎了。

他非常失望,因为没把他和母燕子的想法,充分地表达给东邻那一对显然很有爱心的小两口。他们的老主人到底怎么了——这件事情,想要了解清楚,惟有人类才能做到;作为两只燕子,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连一面薄薄的门玻璃都撞不破。

两只燕子第一次认清了这个严肃的问题:他们和人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双方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虽然都喜欢诸如爱情这类美好的事物。

冬雨转成雪之后,有一只麻雀不知道打哪飞来,以为是空巢,打算钻到里面来取暖。母燕子一改温良的性格,凶神恶煞般地和那傲慢的麻雀展开殊死搏斗。公燕子心疼极了,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命令她停止战斗。把巢给他吧,我快死了。就算我们没死,飞回南方,八成这次就死在南方了。还留着这个巢干什么用。我们太老了。

但母燕子根本就不听他的。她必须捍卫这个巢。喷薄的精神力量帮助了母燕子,她胜利地赶跑了傲慢骄横的麻雀。

当然,母燕子经此一役,也和公燕子一样,奄奄一息。

弥留之际,母燕子在幻觉里看到了她一生的事。

他们两个差不多是同时死去的。母燕子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死之前,向公燕子喃喃描绘的场景,是他们每年飞回南方途中那浩浩荡荡的队伍。

啊!成千上万只燕子,在南飞途中,栖宿在城市街道两边的电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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