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小姐披上肩巾，跑出去迎接来人。跑过走廊时，透过窗户她看到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点着灯笼。她跑到楼梯口，栏杆柱子上的一支松脂蜡烛被风吹得直淌蜡油。稍下一点，在楼梯的第一个平台上站着仆人菲利浦，他一脸惊恐，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在楼梯的拐角处往下，传来有人穿着厚靴子上楼的脚步声。玛丽娅公爵小姐听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
“谢天谢地！”这个声音说，“父亲呢？”
“已睡下了，”可以听到已经在楼下的管家捷米扬的回答。
接下来听到这个声音又问了些什么，捷米扬一一作答，同时穿着厚靴子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接近那个楼梯的转弯处，马上就能看见来客了。“是安德烈！”玛丽娅公爵小姐脑海里一闪：“不，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的话，就太不可思议了。”她想着，就在她有这个念头的当儿，在拿着蜡烛的菲利浦站的平台上，出现了安德烈公爵的脸庞和身影，他穿着一件竖领的皮衣，上面落满了雪。是的，这正是他，但却苍白清瘦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和以前不同了，出奇的柔和却又激动。他走到楼梯口，拥抱了妹妹。
“您没收到我的信吗？”他问道，还没等她回答就又折了回去，其实公爵小姐本来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因为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工夫公爵又回来了，身后跟着那个德国医生（他在最后一站上遇到了医生），他快速跑上楼梯口，又一次抱住了妹妹。
“真没想到！”他说，“玛莎，亲爱的！”他脱下皮大衣和靴子，便向公爵夫人的房间走去。
九
小公爵夫人戴着白色睡帽，靠在枕头上（她的阵痛刚刚过去）。她的发烧的脖颈上淌满汗水，上面蓬散地缠绕着一缕缕黑发。她那张红润的好看的小嘴张着，唇上长着黑黑的细茸毛，她高兴地微笑着。安德烈公爵走了进来，来到她躺着的沙发床前。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激动不安，死死的盯住了他，神情并未改变。“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要我承受这样的痛苦？帮帮我，”她的眼神在说。她看到了丈夫，却不明白此时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有何意义。安德烈公爵绕着沙发床走了一圈，吻吻她的额头。
“我的小心肝儿！”他呼唤她，他从未这样叫过她：“上帝是仁慈的……”她像孩子一样疑惑地看看他，目光里充满了责备。
“我曾那么期待你的帮助，但却什么也没等到，什么也没有，你也不来帮我！”她的眼睛在责备。对于他的到来，她不感到惊奇；她没明白，这是他来了。他的到来并不能让她的剧痛消失，或是减轻这种痛苦。阵痛又一次袭来，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让公爵离开房间。
医生走进房间，安德烈公爵退了出来，正好碰到玛丽娅公爵小姐，就又一次向她走去。他们悄声说起话来，但谈话总是中断，他们期待着，仔细地听屋里的动静。
“去吧，亲爱的198，”玛丽娅公爵小姐说。于是安德烈公爵又向妻子的房间走去，坐在隔壁的屋子里等待着。一个女人从夫人房间里走出来，满脸的惊恐，一看到安德烈就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双手捂着脸，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分钟。门里边传来阵阵悲惨的，无助的，痛苦的呻吟。安德烈站起来，走到门前想推门进去，但房门被人顶着。
198原文系法语。
“不能进来，不能！”里边一个人惊恐地说。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呻吟声停息了，又过了几秒钟，突然一个可怕的叫声——这不可能是她的声音，她是不会这样叫的——从隔壁传来。安德烈公爵跑到门前；叫声没有了，但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婴儿的啼哭。
“为什么要把一个婴儿抱到那里？”在最初的一瞬间他这样想。“婴儿？什么婴儿？……为什么那里会有个婴儿？还是她生了个小孩？”
当他突然明白这声啼哭的所有欢乐意味时，眼泪使他无法呼吸，他双臂支在窗台上，啜泣着，转而又孩童一般大哭起来。这时门敞开了，医生走了出来，他衣服袖子卷着，没有穿外套，脸色苍白，下颚颤栗着。安德烈公爵期待地看着他，但医生只是慌乱地瞅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从他旁边走了过去。一个妇人正要跑出来，一看到安德烈公爵，便在门口迟疑着。他走进妻子的房间。她死了，还是那样躺着，就像五分钟前他所见的一样，虽然她的眼睛已不再转动，双腮惨白没有生气，但那长着黑色细茸毛的嘴唇，在那张美丽的，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脸上，表情依然如旧。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而你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啊，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她那张美丽的，可怜的，已经没有生命的脸仿佛在说。屋子的角落里，玛丽娅·波格丹诺芙娜白净的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红彤彤的小东西，他哼了哼，“哇”地啼哭了一声。
两小时过后，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老人已经都知道了，就站在房门口。他刚推开门，父亲那双老迈的粗硬的双手就像钳子一般，有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
三天过后为小公爵夫人举行了安魂祈祷。安德烈公爵走上棺木的台阶，向遗体作临终告别。棺材里，虽然她的眼睛已不再睁开，但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啊，你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她的脸一直在这样质问人们。此刻安德烈公爵觉得仿佛心里撕下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同时也不能被忘记的罪行。他无法哭泣。老父亲也走了进来。小公爵夫人的双手安静地交叉搭在胸前，他俯身吻了吻上边那只苍白如蜡的小手，看到她的脸也在对他说：“啊，你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看到这张脸，老人生气地转过身去。
此后又过了五天，是小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的命名日。当神父用鹅毛给婴儿皱巴巴的粉嫩手掌和脚掌上涂圣油时，奶妈用下巴轻轻的压着包布。
充当教父的祖父双手颤抖地托着婴儿，生怕失手掉下去。他手托孩子绕过满是瘪印的白铁洗礼盆，把孩子递给了教母——玛丽娅公爵小姐。安德烈公爵担心孩子会被淹死，忧心忡忡地坐在另一个房间里，等待洗礼结束。当奶妈把婴儿抱出来时，他高兴地看了看孩子。奶妈告诉他，那块粘着婴儿头发的蜡199投进洗礼盆后并没有沉底，反而浮了起来，听到这时，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199俄国风俗，在受洗的时候，神甫会剪去小孩的一撮头发并连同蜡一起投入水中，如果它们浮了起来，则是吉祥的征兆。——译者注
十
罗斯托夫参与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的决斗一事，在老伯爵的努力下暗中了结了。罗斯托夫没像预料中的那样被贬，反而被提拔为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同全家一道去乡村消夏，只好整个夏天独自留在莫斯科担任这个新职务。多洛霍夫已经痊愈了，在他康复期间，罗斯托夫与其甚为交好。他住在母亲家里养病，年迈的玛丽娅·伊万诺芙娜深切而又柔情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因为罗斯托夫是费佳200的朋友，老太太也很喜欢他，经常向他说起自己的儿子。
200多洛霍夫名字的指小表爱称呼。——译者注
“是的，伯爵，对于我们现在这个腐化的社会来说，他太高尚了，心地太纯洁了。”她说，“美德不再被人们欣赏，不能为人所容忍。伯爵，您倒是说说，别祖霍夫这样做公平吗，光彩吗？而费佳有一颗高尚的心，爱着别祖霍夫，就连现在也绝不说他一句坏话。彼得堡的捉弄警察的事，还有那些恶作剧，难道不是他们一起干的吗？结果呢，别祖霍夫毫无干系，所有的罪名都落到费佳一个人头上！他背了多大的罪名呀！就算是他恢复了原职吧，又怎么能不给他恢复原职呢？我觉得，祖国像他这样勇士和男儿可真不多见了，好吧，现在向他提出决斗。这些人还有感情和人格吗！明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还要他决斗，就那样直接地朝他开枪！幸好我们有上帝的庇护，可为什么要决斗呢？唉，在我们这年头，谁不耍阴谋诡计呢？他这么爱吃醋，那也没什么，这点我明白，但起码，他事先应该表现出来，可这已经过了一年了。好吧，他认为费佳欠了他的债不会打他，就提出决斗。多么卑鄙！多么无耻！我知道，您是理解费佳的，我亲爱的伯爵，这也正是我真心喜欢您的原因，请相信我。很少有人能理解他。他的灵魂是那样的崇高，神圣……”
在康复期间，多洛霍夫自己常会对罗斯托夫说一些话，这些话让人绝对想象不出竟能出自他之口。
“我知道，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坏蛋，”他说：“随他们的便吧。我谁都不想去了解，除了我所爱的人；然而为我所爱的人，我愿意付出生命，而其余的那些人，如果他阻碍我，就叫他完蛋。我有一个最亲爱的，可贵的母亲，有两三个朋友，你就算一个。而其余的，除非是对我有利或有害，否则我是不会去正眼瞧他们一眼的。基本上都是有害的，尤其是女人。是的，我亲爱的，”他接着说：“我遇到过可敬的，品质高尚的男人，而女人，除了卖身的****外——伯爵夫人也好，厨娘们也罢，都是一路货色——除此之外，我再没遇到过其他的。我还没有遇见过有着天使般纯洁和虔诚的女子，这正是我所苦苦找寻的。假使有一天我能找到这样的女子，我将把毕生都奉献给她。而这些庸脂俗粉……”他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说：“相信吗，如果说我还珍视自己的生命，那也只为了能遇到这样美好的一个天使，她能给我重生，荡涤我的心灵，使我重新振奋起来。但你是不会明白这一点的。”
“不，我很清楚。”罗斯托夫回答，此刻的他已经完全被这个新朋友征服了。
秋天，罗斯托夫的家人回到了莫斯科。冬初杰尼索夫也回家了，中途就住在他们家。一八○六年尼古拉·罗斯托夫在家里度过的这个初冬，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全家人来说，都是最幸福和快乐的一段时光。尼古拉给父母的家中带来很多年轻人。薇拉是个二十岁的美女；十六岁的索妮娅正值少女最烂漫的花季；未成年的公爵小姐娜塔莎，有时孩童一般天真有趣，有时又像少女一般娇媚。
此时正像那些有着妙龄美女的家庭一样，罗斯托夫的家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爱情气息。任何一个年轻人来到罗斯托夫家，看到这些年轻的，易受感染的，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幸福）脸上总洋溢着微笑的姑娘们，看到大家四处奔忙，充满活力；听到少女们那断断续续的，对所有人都很亲切的低语声，她们满怀希望地憧憬着幸福，时刻准备着去迎接它；时有时无地忽而听到歌声，忽而听到音乐，此时此刻他就会同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一样，感受到一种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求。
多洛霍夫是罗斯托夫最先带回家来的年轻人之一，除了娜塔莎之外，所有的人都很喜欢他。为了他，娜塔莎还差点没和哥哥吵起来。她坚持认为，这是个坏人，在和别祖霍夫的决斗中皮埃尔是正确的，而他则是错误的，因为他令人厌恶，矫揉造作。
“我没什么可理解的！”娜塔莎固执己见地大喊：“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坏人。而我倒是喜欢你的杰尼索夫，就算他嗜酒成性，可我还是喜欢他，因此，我理解你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我不喜欢这一点。杰尼索夫……”
“唉，杰尼索夫则要另当别论了，”尼古拉回答说，让人觉得跟多洛霍夫比起来，就连杰尼索夫也显得微不足道了：“你应该明白，这个多洛霍夫的心地是多么的高尚，应该看看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情形，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呀！”
“这点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跟他在一起我不自在。你知道吗？他爱上了索妮娅。”
“你说什么蠢话呢……”
“我很确定，你会看到的。”
娜塔莎的预言得到了证实。尽管不喜欢女人圈，多洛霍夫开始经常往他们家跑。他究竟冲谁而来，很快（尽管大家都心照不宣）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索妮娅。而索妮娅尽管从不敢说这个，她心里也明白，每次多洛霍夫来的时候她的脸就像缎子一样红。
多洛霍夫经常在罗斯托夫家里吃饭，他们家去看喜剧他也是场场必到，他还常去参加约格尔家中的青年201舞会，因为在那里总能找到罗斯托夫一家的身影。他对索妮娅尤为关注，看她时的眼神不仅使索妮娅羞涩脸红，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见了也会觉得脸红。
很显然，这个强壮奇怪的男人无可救药地为索妮娅所倾倒，而这个肤色黝黑的美女正深爱着另外一个人。
201原文系法文。
罗斯托夫察觉到，在多洛霍夫和索妮娅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关系，但他不能确定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他们各有所爱，”关于两人他是这样想的。但跟索妮娅和罗斯托夫在一起时，他觉得不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自在了，于是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回家了。
一八○六年秋天起，到处又开始谈论拿破仑之战202，而且比去年更加热烈了。现在颁布命令，每一千人中不仅要征十名新兵203，还要再征九名民兵。到处都能够听到对万恶的波拿巴的诅咒声，而在莫斯科，人们谈论的只是日益逼近的战争。这些战争的种种准备最让罗斯托夫一家关心的只是，尼古卢什卡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在莫斯科，他现在只等杰尼索夫休假结束，好在过完圣诞节后跟他一道归队。即将离家并未妨碍他去逍遥快活，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兴致。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外边度过的，在宴会，晚会和舞会上消磨时光。
202 1806年夏天法俄和约已在巴黎谈妥，但就在俄国正式签署之前，亚历山大一世同普鲁士国王商定发动一场对法战争，组建第四次新的抗拿破仑联盟。八月，在国家会议的闭门会上否决了和约。拿破仑在整整的一年时间里也在筹备着新一轮的战争，普鲁士将成为首要的攻击目标。当极力想促成和约签署的英国外交大臣福克斯逝世后，1806年九月，普鲁士的盟国（俄英）开始支持普鲁士首先发动战争，1806年10月8日，拿破仑下令进攻此前已有普鲁士军队驻扎的德国萨克森。
203在俄国一般在每一千成年人中会征收5—7名新兵，10人表明征兵加重了。
十一
圣诞节假期的第三天，罗斯托夫在家中吃了近来为数不多的一顿饭，这是特地准备的一顿饯别宴，因为他和杰尼索夫在主显节后就要归队了。共有二十人参加了宴会，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也在其列。
这次过节，罗斯托夫家中爱情的气息和恋爱的氛围格外浓烈，以前从未有过。“抓住幸福的瞬间，让自己去爱吧，陶醉在爱情当中吧！惟有这个才是世间的真实存在，其余的都是无稽之谈，而在这里我们也仅仅为此而忙碌。”这种氛围仿佛在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