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持分局工作三个月来,局里除日常工作外,可圈可点的事,自然要算上星期破获非法传销组织那一桩了。可那次本该由他来指挥的行动,他偏偏成了局外人,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他想,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有什么法子呢?他能做的是尽量把这桩事作低调处理,尽可能避免对他产生负面影响。他用一万元重奖了那个四川姑娘,实际上也等于奖励了米勉,米勉也应该感到高兴了。没想到,米勉前天送来一份材料要他审查,说只要他没意见就准备报到市局和省局去,争取能在省局编印的内部刊物《工商简报》上发表。这份材料就是《用智谋,一举端掉非法传销黑窝点》。岳果成一看标题就头皮发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是痛处戳哪处哩!这材料要是报上去,《工商简报》十有八九是会发表的,这对现在仍是代理局长的他,是非常不利的。岳果成当时没有把他内心的顾虑告诉米勉,只是说:“米科长,先把材料放在这里吧,我好好看看!”
“局长,这材料字不多,你挤时间看一下,好及时向上报啊!”米勉说。
“好好,我会抓紧的。”
这样的材料,只要事实没有出入,观点没有问题,岳果成是不好阻拦米勉往上报送的。昨天米勉又催问过他一次,他借口忙还没看,说好今天下午一定把材料看完给他。不到两千字的材料,岳果成前天就看过了,他说“还没看”,其实是还没找到好的对策。无论如何,这份材料是不能让米勉往上报的。可怎么才能阻止米勉不往上报呢?材料报上去,在《工商简报》上发表一下,对他岳果成不利,对米勉、对苗志高却是大有好处的。他知道米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一个劲地催问他。
再拖是不行了,那会惹恼米勉的。硬顶更不行,米勉吃软不吃硬。
岳果成自然是了解米勉的。米勉官不大,能量不少。他可以不遗余力地帮你办好一件事情,也可以不择手段地把你的事搞得一塌糊涂。秦威局长在的时候,米勉总是围着秦威转,与他岳果成的关系很一般。秦威一去世,尤其是上面宣布由岳果成代理局长职务后,米勉马上就围着岳果成转了。紧跟“一把手”是米勉一贯的做法。
岳果成忽然想,只要让米勉相信新港分局局长迟早都会由他岳果成当,米勉就会听他的话,就会答应他不往上报材料。这样想着,岳果成顿感轻松了。他当即给米勉打了电话。
米勉来到岳果成办公室的时候,岳果成已给他倒好了一杯矿泉水在等着。
“局长,材料行不行?”米勉在沙发上一坐下便问。
“行,写得不错!”岳果成说,“苗局长看过吗?”
“还没给他看。”米勉撒了个谎。
岳果成点了点头,“哦”了一声。稍停之后,他很知心地说道:
“小米,我主持局里的工作后,你在工作上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在小碧的事上,你也为我出了不少力。”
“我是成人之美哩!”米勉笑了笑。
“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我很感激你!”岳果成说,“小米,你现在还得支持我啊!”
“那不用说!”米勉哥们义气般拍了拍胸脯。
米勉正中岳果成的下怀。岳果成抓紧时机摊牌:
“小米,早不久郭区长又对我说,任命我的文件就会下了。说是这样说,可毕竟还没下啊!小米,对于我,现在可是个关键的时候!想想看,你的材料在这时候报上去,在《工商简报》上发表出来,上面的人看了肯定会议论:这次行动怎么是苗副局长在指挥呀,这么大的事情岳局长没亲自抓,他干什么去了?小米你说,这对我的负面影响有多大?”
岳果成的推论合情合理,米勉原来可没想这些。
“所以,小米,我要你继续支持我,就是把这份材料暂时放一放,别忙着往上报,好不好?”
岳果成的话落点在这里,是米勉始料不及的。可他已经拍过了胸膛,这会还能表示不同意吗?
岳果成见米勉没吱声,接着说:
“小米,我知道,这对你暂时是个委曲—做出了成绩,本来是该宣扬宣扬的嘛。所以你非得现在就上报的话,我也不反对。”
“局长,行了,我听你的,不报!”米勉又一次拍响了胸膛。
岳果成向米勉伸出手去:“谢谢你!”
《靠智谋,一举端掉非法传销黑窝点》这份材料,可以说是苗志高研制的一枚多弹头导弹。他估计,让米勉送给岳果成去审阅,肯定会使岳果成处于两难的境地。同意上报吧,他苗志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对岳果成自己却是无形中敲了一棒子;不同意上报吧,那势必会引起米勉的不满。且看岳果成如何来处理它。
苗志高把材料交给米勉后,已经不止一次问米勉:岳局长看过了没有?
就在郭明海“吹风”的这天晚上,苗志高又在家里打电话问米勉了。
“米科长,岳局长该看过了吧?”他说。
“他看了。”
“他的态度怎么样—有意见吗?”
怎么答复苗志高,米勉颇为踌躇。但他很快就想好了对策,他说:
“岳局长没什么意见,他要我在文字上再推敲推敲,向上报就是。”
这是苗志高没有预料到的,他想不到岳果成会有这个雅量。不过这样也好,材料虽然主要是表扬米勉,可也肯定了他苗志高的指挥才干和工作作风,让上面能够了解了解他也是难得的。
苗志高高兴得有点太早。过了两天,他问米勉:
“材料寄走了吧,米科长?”
“没有。”米勉说。
“啊?”
米勉解释:“我又仔细看了一遍材料,感到对我表扬得过火了,我担心如果真在《工商简报》上发表出来,会引起别人对我的反感。”
苗志高像突然呛了一口水,好一会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分析,这一定是岳果成做通了米勉的工作,甚至还许诺了什么,米勉的态度才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紧跟“一把手”毕竟是米勉一贯的作风,岳果成目前又仍在这个位置上,所以米勉这种态度的变化也不奇怪。还可以肯定的是,岳果成绝不会把郭副区长向他们“吹风”的内容告诉米勉。
苗志高望着米勉离他而去的背影,心里说:米勉,我要是把郭副区长“吹风”的事告诉你,让你知道分局局长这把位子并不一定由岳果成坐,你会是什么态度呢?
不过苗志高明白,这会由他来对米勉说这个话是不妥的,他得等待,等待机构改革的到来……
十三
舒欣所在的工厂,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产品订单多了,厂方便让工人加班。为了压减成本,厂方不给工人发加班费,而是采用轮休的办法给工人补假。就是在生产任务不紧的时候让一部分工人休假,让另一部分工人一个顶两个那样干。所以舒欣轮休假期满回厂后,上班便很紧张,连着几个礼拜天都没有休息。这样干了一个月后,他终于迎来了他轮休后的第一个休息日,而这时,碧晓波已经开学两个多星期了。
以往,舒欣去学校找碧晓波的时间,碧晓波和他约定是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今天虽然是星期六,可不符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条件。但他顾不了这个了,早晨起床后,他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吃了,略事收拾,便走出厂区,去搭公共汽车。
这两个月里,舒欣无时无刻不在懊悔之中。
他懊悔他乘车回湖南去休假的那天,不该在车站稀里糊涂地收下碧晓波塞给他的那两千元钱。尽管当时碧晓波的这一举动是他始料不及的,可他完全可以不接呀!即使已经接到了手里,也完全可以追着退给她嘛。
碧晓波当时曾明确地告诉了舒欣,这两千元是她还给他的。一个“还”字,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了碧晓波的态度,那就是:你死了心吧,我们绝没有好下去的可能了。
可舒欣就是不死心,实际上是不知道应该死心。其实从碧晓波进入大学以后,舒欣早就应该从她对他的态度的变化中作出“死心”的决定。他作不出这个决定,所以只好在这情感的误区里忍受煎熬。
舒欣非常后悔有一次拿钱给碧晓波时说过的一句话—“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既然说是“借”,那就表明了要她“还”嘛,真是一句很伤感情的话!舒欣想,这非得对碧晓波解释清楚不可,向她认错、道歉和赔礼都行。
九点半,舒欣在距校门大约一百米远的公共车站下了车。如果自己有小车,或者打的,可以穿过校门直奔碧晓波的宿舍。舒欣当然不会有小车,他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打的的方便和舒适。这座城市的的士数以万计,可绝不是为工资还不到一千元的人准备的。
舒欣经过校门,往校园的深处走去。
校园风光如画。在路的右边,是一座有百多亩水面的人工湖。学校六层楼高的图书馆和阅览室就建在这人工湖中,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正背着或提着书包从有护栏的小桥向图书馆走去。荷花盛开的湖面上,不时有鱼刷啦啦地跳跃。在路的左边,是大操场,操场里,跑道、球场、沙凼等等应有尽有。操场的尽头,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是花圃,繁花似锦的花圃是生物系园林专业学生实习的场所。
舒欣每次走进这校园,总不免要为无缘进这所大学读书而暗自叹息一番。
中文系的女生集中住在一幢宿舍。碧晓波这个年级的女生都住在四楼。舒欣记得很清楚,碧晓波她们几个同学的房号是402。
舒欣每次一走进这幢女生宿舍,首先听到的便是从设在楼层中间的盥洗室传出来的哗哗的水声。女孩子总是离不开水,她们真是水做的骨肉。伴随着哗哗的水声,还总有一股洗发水、沐浴露以及香皂等等相混合的气味。这气味怪怪的,有点刺鼻,却能使每一个走进这女儿国的男子心旌摇荡,冒出“冰清玉洁”之类的浮想。
舒欣听碧晓波说过,对他经常来宿舍找她,她的同室同学有意见。有意见,当然就是不欢迎他了。前一段,碧晓波只要看见他在402室的门外一露脸,她便会走出寝室,带他到宿舍外的什么地方去说话。现在,他又来到了402的外面,可他不敢贸然往里闯。他装着只是从门外经过,眼睛却睃着门里面。他发现曹多多、柳叶、夏小芸三个都在,唯独不见碧晓波。他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来又走过去,走了三个来回都没看到碧晓波。而他的行动却引起了寝室内的人的注意。她们以为有人心怀鬼胎,想来偷看她们的什么了。她们分别骂了句什么,柳叶便起身想把寝室门关紧。
柳叶刚走到门口,正碰着舒欣又一次走了过来。
“呀,还是碧晓波的同学哩。”柳叶说,“走来走去的,我们以为是什么人呢!”
听说是碧晓波的同学,曹多多和夏小芸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我找碧晓波。”舒欣说。
“你找碧晓波,怎么不进来?”曹多多说,“偷偷摸摸的,我们以为是贼呢。”
舒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心里有几分高兴,这几个同学并不像碧晓波说的那样不欢迎他哩。不过他没进门,只是又说:
“我找碧晓波!”
曹多多争先回答:“碧晓波变阔啦,不屑和我们穷光蛋在一起啦。”
“你说什么?”舒欣没听懂。
柳叶说:“碧晓波‘走读’了。”
“走读?”舒欣问。
“就是只来学校上课,不住校。”
“她住哪里呢?”
“她不是有个姐姐在市里吗?”
“对,是她的亲姐姐。”
“她就住在她姐那儿呀!”
舒欣“哦”了一声,说:“谢谢你们,我走了。”
舒欣离开中文系女生宿舍,走出校园,准备去搭开往郊南民乐村的公共车……
碧晓波的父母从舒欣口里知道,晓波暑假留在她读书的城市里打工。那里有她的姐姐、姐夫在,所以他们不但放心,而且还很高兴—晓波知道要赚钱了。每年上万元的学费他们实在难以负担。
而碧晓波的姐姐碧若波和姐夫许世良,则满以为晓波和舒欣一道回老家陪父母亲去了,近两个月的暑假,他们的心境十分平和。虽然开的士赚钱不多,可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事故,他们也就知足了—平安是福呀!
碧若波知道,大中小学每年都是九月一号左右开学。就是说晓波来上学已经半个多月了,可这鬼妹子,这么久了也不到姐姐这里来看看!莫非晓波还在使性子,和姐姐赌气?碧若波很想从妹妹嘴里了解爸爸妈妈的情况,还想知道妹妹这回的学费是怎么筹集的……
碧若波一听舒欣说晓波并没有跟他一起回湖南,开始简直有些不相信。
舒欣说:
“晓波在车站对我说,她早就打定主意了,要利用暑假这段时间打工。”
碧若波心里便想,晓波暑假可能就在市内一家宾馆打工了。因为晓波曾跟她说过,当时有两个地方愿意聘用她,一个是神农堂药号,一个是宾馆。她在神农堂碰了钉子,后来就去那家宾馆了。碧若波正这样想着,不料舒欣问道:
“若波姐,晓波为什么要‘走读’呀?”
“什么叫走读?”
“走读就是只在学校上课,不住校。怎么,晓波不住在你这里吗?”
“她的影子我都没见,怎么说住在我这里?谁告诉你的?”
“与她同寝室的同学呀!”
这下,他们两个不仅是同时感到惊讶,而且都慌了。碧若波目瞪口呆了好一会,还是不相信,又问:
“舒欣,你没听错吧?”
“没听错。”
“她的同学肯定说她是住在我这里?”
“她们是这样说的。”
“她们知道晓波为什么要走读吗?”
“这个我没问。”舒欣说,“只听有个同学说了句什么晓波变阔了。”
碧若波越听越糊涂,真个满头雾水。情急之中,她想到了许世良。她抓起话筒,拨通了许世良的手机,开口便说:
“世良,晓波出事了!”
“什么事?”许世良问,伴随着汽车行驶的声音。
“晓波不见人了。”
“你说清楚呀,怎么不见人了—是在家里不见了,还是来学校不见了?”
碧若波便结结巴巴地把舒欣讲的说了个大概。
许世良听了,有好一会没哼气。但他没关机,因为听筒里仍然有汽车的行驶声。
“你说话呀,哑啦?”碧若波心急火燎。
“你急什么急?晓波这么大个人,真的会被人拐走不成!”许世良这么说了两句,“啪”地关上了手机。
碧若波明白,许世良的话是宽慰她,要她别着急。可当姐姐的能不急吗!她想了想,对舒欣说道:
“舒欣,走,我们到学校去问个明白!”
当舒欣跟着碧若波再次来到学校的时候,402室的柳叶和夏小芸已结伴上街,只有曹多多一个人在了。
曹多多见舒欣去而复返,不知是怎么回事。
舒欣指着碧若波介绍说:
“这是碧晓波的姐姐。”
碧若波向曹多多点点头。
舒欣又指着曹多多:“她是晓波的同学。”
“我叫多多。”曹多多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后,便上上下下打量着碧若波说:“哟,碧姐,你们姐妹长得怎么不像呀,晓波可比你漂亮多了!”
碧若波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然后问:
“晓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多多?”
“什么怎么回事?”
“她真的不和你们住在一起啦?”
曹多多指着靠里的一张床铺说:“你们看,那里还有她的东西吗?”
碧晓波上学年睡觉的床铺上的确什么也没有,成了一张空床,床头的衣箱架上也空无一物。
曹多多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问:“碧姐,晓波走读住不住在你那里呀?”
碧若波摇了摇头。
曹多多一下子变得又惊讶又兴奋起来。她首先想到的是碧晓波现在所穿的高档的衣服和崭新的手机,还有一次她见碧晓波坐的士赶来上课的潇洒气派。
“我明白,碧晓波肯定傍了大款了!”曹多多说,声音里既有羡慕也有妒意。
碧若波和舒欣听了,有点面面相觑。然后两人几乎是同声地说:
“不会!晓波不会!”
曹多多哈哈大笑—笑碧若波和舒欣是死心眼!
“不会,干吗不会呀?”她说,“要我长得有晓波那个样子呀,早就去傍大款了,早就不会花钱念这鬼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