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师还交待,千万别让瘫痪病人老躺着不动,每两小时就得挪动挪动病人的身躯,一是有利血液流动,二是避免生褥疮。一生褥疮,那将目不忍睹。
宋玉洁德高望重,她教过的学生在本市工作的又多,得知她病了,来看望她的同事和学生络绎不绝。见了她的模样,无不泪如泉涌。
人们见碧晓波在宋玉洁床前给她喂水喂药,抹屎抹尿,开始都以为是护士或请来的小保姆。细看之后,觉得护士哪会如此体贴周到,任劳任怨?而保姆又不可能有这种高雅的气质,惊人的美貌!一打听,才知是宋玉洁不久前认下的干女儿,并且是一位在校的大学生。于是,人们在替宋玉洁痛感不幸中有了一丝欣慰—宋老师毕竟有一个这么好的干女儿护理她。
来看望宋玉洁的人中,有一位就是碧晓波所在学校中文系二年级的年级组长陈老师。陈老师原来也是宋玉洁的学生。碧晓波的学籍自然不存在问题了。
但碧晓波决定暂时放弃学业,因为干妈—宋老师需要她照护。她要等干妈的病完全好了再去上学。
宋玉洁基本上整日处在昏睡状态中,但在碧晓波替她挪动身子或换床单时,她会睁开眼睛,嘴唇还抖动着,似乎在朝着碧晓波笑。这似有若无的笑,让碧晓波感到深深的愧疚,她心如刀割,每回都禁不住要流下泪来。
宋玉洁的病,对岳果成的打击是巨大的,灾难性的。他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爱沉默了,并且抽起烟来。而只要他一在宋玉洁的房里抽烟,碧晓波准会说:
“干爸,你!”
岳果成马上会乖乖地把烟熄灭,或者跑到外面去。
他常常独自坐在自己房里,久久地发呆。在忏悔中,回忆着将近三十年来宋玉洁对他的情义,对他的宽容,他痛心疾首,懊悔不已。
在这次打击之下,岳果成欣然接受了组织上让他当调研员的安排。
不用说,岳果成还是深深地爱着碧晓波的。他不敢想,假使没有碧晓波,宋玉洁怎么办,他的日子又怎么过?
但是这种爱已经与宋玉洁生病前的时候完全不同。他和碧晓波两人都把他们的关系定格在真正的干爸干女的框架里。
而且,他们两人都在极力忘记着过去。尽管不久前的那些日子,是快乐,是幸福,甚至是勾魂摄魄的。
不错,人有时候是应该把曾经有过的快乐和幸福忘记的,而且忘记得越彻底越好!
岳果成还有一盒神鞭丸。整整一盒,十粒。如果退给神农堂药店去,能要回来三百多元,可他没想过去退。他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处置它。
这天早晨,岳果成准备去市场买菜,刚走到离家不远的马路上,又匆匆地跑了回来。他取出那盒神鞭丸,打开包装的纸盒,握着十粒药丸又往外跑。来到马路上,见两只野狗仍在围着马路边的一只垃圾桶觅食,便轻轻地走近前去,手一扬,将神鞭丸悉数撒在垃圾桶前。
两只野狗嗅了嗅,马上抢着吃起来。
望着野狗争食神鞭丸的模样,岳果成自嘲地一笑。
2004年,初冬,初稿于珠海
2011年,深秋,修改于湘潭
福大接亲
天挨黑时分,福大收工回到屋里,正蹲在地上剁猪菜,不想有人突然走进门来,问他道:
“妹子呢?”
他扭头一瞅,不由一愣怔:
“啊啊,秦、秦主任,是您—“秦光轩当大队革委会主任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可福大不但仍然称他为“主任”,仍然像过去那样尊重他,信服他,听他的话,而且也仍然像见了所有在职的干部一样,说话就带点结巴。当下,他撂下菜刀,连忙进灶屋去给秦主任泡茶。到得灶台前面才想起,因为跃香去外婆家了,今日根本没烧开水。
“嗐,嗐,”他又摇头,又摊手,感到无地自容,“嗐,嗐……”
秦光轩淡淡一笑,向他递过来一支香烟。
“要、要不得,要……”
“我和你,见什么外?”秦光轩不悦地。
福大只得把烟接下。秦光轩“咔嚓”揿燃打火机,让他吸着。
“妹子呢?”他又问。
“到—到她外、外婆家去了。”
“做甚哩?”
“外婆病了,搭信要她去、去的。”
“你呀,”秦光轩往地下吐了口浓痰, “你还蒙在鼓里。”
福大瞪圆了眼,惶惶惑惑地望着他。
“月桂回来了。”秦光轩弹弹烟灰,说。
“嘿嘿,死、死了好、好多年了,” 福大舒了口气,求饶地, “您莫、莫逗我。”
“谁逗你来?前天有人去县城收粪,亲眼看见他们五个下的火车。”
“五个?”
“月桂,她那个男的,他们养的三个伢子。”
福大又瞄了秦光轩一眼,见他全不像逗他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呯呯跳,血往脸上涌,霎时间透出了一身大汗。虽然烟头上的火早灭了,可他粗硬的手指头,仍然钳着烟,不时抖抖索索送到唇边,嘘嘘地吸着,吸着,直到口水完全把烟纸濡湿了,烟沫撒下来,他才把烟丢下。
秦光轩说:
“月桂和你,不是正正式式的结发夫妻吗?你不晓得去丈母娘家里把她接回来?你光棍不是光棍,可比光棍还可怜—这号日子,你还没混足?”
月桂回到了娘家的消息,无异于九级风暴,搅得福大心里像翻了江倒了海一般。他倒在床上,一夜不曾合过眼皮。没挨到天亮,他便爬起床来,就着黎明前模模糊糊的星光,在菜园里摘了一大篮子鲜嫩鲜嫩的丝瓜—月桂出走以后的这些年,他没少去过丈母娘家,每回去,也从不会忘记捎带上时新的瓜果、蔬菜。然后,他洗了脸,换上了往常只在年节才穿的蓝咔叽衣,出了家门,兴冲冲、劲甩甩地往村外走去。
日头还没上山,东边小半个天空却已被它烧得斑斑烂烂,绚丽多彩。田垅一片青,山上一片绿。路旁竹林里,赶早的鸟雀“吱儿喳,吱儿喳”地叫得挺欢。
福大土生土长几十年,今日才发现他们山冲的景致像画的一般好看,空气呢,就像喷了蜜,又香又甜。
作业组的人在田里踩早稻,远远望见福大在路上走着,便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他们的表情,有惋惜,有怜悯,也有好奇。可福大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自赶路。他像喝了几碗老甜酒,心里透透甜。他想到了他结婚前,由母亲领着去相亲的情景。记得那天他也是穿着蓝布衣,也是赶这样的早,心里又欢喜又不好意思。一路上,母亲不断教他放大方点,别缩头缩脑的,叫女方瞧不起。可一到月桂家,他就像得了勾脖子病,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了。眼睛不管用,耳朵却飞灵。他听得清清楚楚,厢房里唧唧喳喳的, 月桂娘在要女儿出来给他们母子端茶—其实就是要她把自己的模样儿让他们瞅瞅。 月桂经不住娘的鼓励加威胁,只好用茶盘端着两杯茶出来。 福大听得脚步声响到了他跟前,满脸涨得血红,头埋得更低了。只听母亲说:“哎,太客气了! 福大,快接着—月桂端茶给你呢。” 福大一抬头,恰好遇着月桂羞涩的目光。他就像看到了夜空上两颗亮闪闪的星,又深远,又明净。两人的目光接触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可福大只觉脑子发晕,身子发酥,竟像醉了一般。
福大走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两只含羞的眼睛,它们仍像夜空上的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又深远,又明净。那回相亲,其实连月桂是胖是瘦,是圆脸是长脸,他都没看清楚。福大觉得挺有味的是,他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他究竟接了月桂那杯茶没有。
那年月,虽说解放有七、八年了,可乡下老辈子还迷信,双方父母都偷偷地请瞎子算了八字。结果是:合得。福大母亲爱月桂贤惠,月桂娘喜欢福大忠厚。不久,这门亲事对成了。结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连半句口角都没发生过。村子里,婆媳关系好的不多,可福大母亲疼爱媳妇,就像待亲女儿一样,月桂对婆婆,也像待亲娘那般孝敬。第二年,月桂生了个女孩,取名跃香。
可是,他们这种心满意足、和和睦睦的生活,只持续到跃香两岁,也就是农村大办公共食堂的时候。
那是一个飘着雪花的初冬的晚上。福大出晚工挖田回到家里。无休无止的日夜苦战,已经把他累得筋疲力竭。他又饿又冷。想吃,一天六两大米的定量已经吃了,想洗洗热水脚,家里的锅灶早拆了。月桂是炊事员,这会还在食堂忙着社员第二天的早饭。福大疲劳已极,爬到床上,倒头便睡。隔壁房里,不断传来母亲微弱的呻吟声,他明白,母亲也是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