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果成有如此的好心情,自然还与全局干部职工对他的态度有关。大家对他虽然不是毕恭毕敬,可也总是笑脸相迎,凡事都向他请示,事后都找他汇报。岳果成从秦威局长手下走过来没几天,他深知一个领导者搞“一言堂”会使部下产生多大的不满情绪,所以工作上能放手的他尽量放手,让他们在各自的职权范围内大胆工作。这样一来,他果然赢得了人们对他更大的好感与尊重。他布置工作任务,从没有谁推诿,而且都完成得很好。他还注意观察到了,大家不但工作积极,还喜形于色。全局上下,这些日子真是既“团结、紧张”,又“严肃、活泼”哩!他岳果成呢,则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样的局势,对巩固他的地位,对促使区委、区政府早日发文正式确定他为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新港分局局长极为有利。他就不信,有谁能把局长这把交椅从他的屁股底下端走。
岳果成收回视线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眼下没有要急着处理的事,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便静静地等候着上午下班时间的到来,心中想着等会邀谁一起吃午饭去。
岳果成把家安在新港南路的富盛花园,是四室二厅的商品房,装饰豪华而舒适。他妻子姓宋,是本市一所中学的物理教师,因为学校离家远,她只得早出晚归,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和休息。他们结婚二十四年了,可一直没生过小孩。因为家里没人,所以岳果成中午也不回去,走出机关大院,在街上找一家餐馆或饮食店,一顿快餐或一碗东北水饺就把中餐对付了。年轻的时候想吃没有吃,现在有条件吃了,对吃又没有了多少欲望,真是年岁不饶人呀!以前他都是独自一个人上街去吃的,吃过了,就回到他的副局长室,调好空调,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由他主持分局工作后,他便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分别约局里的科室负责人一道去吃。吃完后,作为下级的科室负责人都要争着买单,但都被岳果成拒绝了,他坚持由他付款。席间,他只询问对方家庭和个人方面的事,除非对方主动谈及,这时他不谈局里的工作,更不提敏感的局长人选问题。他清楚,现在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就够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嘛!他拿不准的是要不要叫苗志高去吃一次。苗志高与科室干部们不同,他是副局长,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现在还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苗志高会心甘情愿地看着他坐上局长这把交椅吗?别看苗志高现在对他是言听计从,表面上嘻嘻呵呵的,谁知道他心里卖什么药?他请苗志高吃饭,苗志高会去吗?苗志高心里肯定会嘀咕:他请我吃饭,出于什么目的呀?
岳果成正在费心思,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说局机关准备发放防暑费了,请示他秦威局长的防暑费还发不发?
“发!”岳果成当即回答,稍作思索又补充道,“今年之内,局里搞什么福利,都别忘了秦局长家里。”
“好,我记住了!”办公室主任在电话里回答。
防暑费,福利费,不过是几个小钱,这样处理,他相信干部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却可赢得干部家属的好感。
刚搁下话筒,电话铃声又响了。从来电显示器上看出,这是外线电话,而且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他有意让铃声响了一小会才将话筒拿起来,问:
“请问找谁?”
“找局长!”
“找哪一个局长?”
“是局长就行。”
“请说吧,什么事。”
“药店你们管不管?”
“管。”
“商品广告你们管不管?”
“管。”
“那你赶快到神农堂药店来看看吧,什么广告呀,下流!这里就为下流广告闹事了……”
“谢谢你反映情况—能告诉我姓名吗?”
对方不愿留下姓名,将手机关了。岳果成当即拨了市场管理科。市管科一有人拿话筒,他就问:“是米科长吗?”
“是我。局长有事?”米勉问。
“你马上开车,在办公楼下面等我。”
“好!”
岳果成又进洗手间尿了一回,才走出他的副局长室,乘电梯从十五楼到了一楼。米勉已将一辆米黄色凌志车开在办公楼前的坪里等着。为了制冷,车没熄火,马达发出低沉的轰鸣。分局车多,科局长们也几乎个个都会开车,但出什么车,似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局长、副局长们出去是动用凌志,科长和一般干部们则只动用桑塔纳了。
米勉将车开出机关大院,岳果成才对米勉说了刚才所接电话的内容。
“要不要带上稽查队?”米勉问。
本来,这样的事,由市管科或者稽查队去两个人是完全可以处理好的,不必局领导亲自出马。可现在,全面主持分局工作的岳果成信心十足,干劲也十足,往日由下级处理的事他都想找机会亲自去干干,这也是深入实际,掌握第一手材料嘛。所以他对米勉说:“先去看看,我们两个能处理就处理了,不动稽查队最好。”
几分钟后,米勉就把凌志开到了神农堂大药号前面的马路边。见药店门前果然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忙下车走上前去。围观的群众见不是穿警服的警察,以为他们是路过下车看热闹的,就不把他俩放在心上,仍旧围着不散。而那两个烂仔,一听说“110”来了,已经溜之大吉。
药店的彭老板自然不希望在自家店铺门口出事惊动公安部门,所以当听到有人喊“110来了”时,他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见来的并不是公安人员,他便放下心了。
“没事啦没事啦,”他挥着手说,“请大家散散开,散散开,别再堵着店子行不行?”
有人指着碧晓波问他:“这位小姐怎么办?你真这样就开除她啦?”
“这个嘛,我得先问一问。”彭老板瞄瞄碧晓波,似笑非笑地,“碧小姐,你还想不想在我店子里工作?说实在的,我是欢迎你留下的……”
碧晓波心中的火气还未消,见彭老板还想留下她,她真想骂他一句“你这骗子”,可她嘴里没骂出来,泪水倒从眼睛里掉下来了—她感到受了深深的屈辱。
这工夫,岳果成和米勉已经从在场的目击者中了解到了事情发生的起因和全过程,也把这药店散发的传单看了个仔细。这传单上的词语确实淫秽下流,不堪入目。可上面又明明印着“神鞭丸”生产厂家所在省份有关部门的批准文号。就是说,这广告传单是有来由的,词语淫秽下流的问题当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解决,这神农堂的老板还说不上有违法责任。岳果成与米勉对视了一下,两人便一齐走到了彭老板跟前。
“你是这里的老板吧,我们是新港分局的—这是我们的证件。”米勉边说边掏出证件来让对方看了看,“这是我们分局岳局长。”
彭老板吃了一惊:“啊啊,岳局长,岳局长,欢迎欢迎,请进店里坐,请进店里坐!”
岳果成不打算进店里去。他似乎看也没看受了委屈的碧晓波,只是晃动着手中的传单,问彭老板:“这广告是不是你们店子印的?”
“不是不是,”彭老板忙说,“是我们去进货时,省里的总经销商发给我们的。岳局长,这单子有问题?”
在场的群众清楚了岳果成和米勉的身份后,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下来,只是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们要看看工商局的人如何处理这件事。
岳果成这时候看了看碧晓波,然后才又反问彭老板:“我问你,如果你有妹妹或者女儿—你会要她们来散发这样的传单吗?”
“这这……”彭老板被问哑了。
有两个群众就跟着指责道:“他这老板好缺德!”
碧晓波此刻也感到了几分羞愧。她心里在想,传单上的内容自己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呀,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阿玉当街散发呢?
“局长的批评很对,让小姐向顾客发这种传单是不妥,我马上改正。”彭老板认错说,“我愿意给这位碧小姐安排一份最好的工作……”
碧晓波没等他说完,一扭身离开人群,横过街道,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顾客举报到局里了,你这广告淫秽下流!”岳果成板着脸对彭老板说,“别看上面印了批准文号,可是不是真的?我们会向省局反映、询问,你们先自行封存起来。”
“行!行!”彭老板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并且说,“局长,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请二位吃个便餐行不行?”
岳果成没理会他的邀请,转身对米勉说道:“米科长,我们走!”
两人上车后,米勉问:“回局里吗?”
“不,望海楼吃海鲜去。”
“好的。”米勉说,“是不是要去叫上刚才那个女孩子?”
“你是说那个发传单的碧小姐吧,”岳果成故作矜持地,“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局长,你瞒不过我的,我看得出,你已经喜欢上这个碧小姐了!”米勉善解人意地咪咪笑着,一面开车,一面又补上一句:“你知道碧小姐这会还在马路对面等车。”
“你这个小米呀,真比鬼还精……”岳果成拍了拍米勉的背,不再说什么。
“局长你放心吧,喜欢一个漂亮女孩又不是什么坏事。”米勉接着说道,“我在刊物上看过一篇文章,那上面说,漂亮女孩是测试一个男人的生理和心理年龄的最好仪器—如果一个人看到漂亮女孩子无动于衷,毫无感觉,那就说明他真是老了……”
三
米勉赶在一辆公共车进站之前,将凌志抢先开到了碧晓波的跟前。
“碧小姐,今天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米勉跨出驾驶室对碧晓波说道。
碧晓波认出他是工商局的,但不明白他有何用意,便没答话。
“神农堂的老板太不像话,我们局长狠狠训了他一顿。”米勉说,“我们局长担心你路上不安全,准备用车送你回去。”
碧晓波望了一眼在中午的阳光下烁烁发亮的小轿车,心里十分感动,可她连连摇着手说:“不用不用,我没事,我不怕……”
这时候,坐在车内的岳果成已经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向她招着手:“小碧,上车吧,推辞什么呀!我还有话问你呢。”
岳果成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而且还有话要问她,她便觉得自己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于是说了声“谢谢”,就上了凌志,坐在了岳果成的身边。
“米科长,已经十二点过了。”岳果成说,“这样吧,找个地方,我请你和小碧吃海鲜。我们一面吃一面聊,然后就送小碧回去,好不好?”
“当然好。”米勉笑呵呵地瞟了碧晓波一眼,“碧小姐你说,我们不吃局长吃谁?”
碧晓波抿嘴一笑,没吱声。
说话间,米勉已将车从新港中路开上沿海路。不过五分钟,便到了望海楼大酒店。他们要了五楼的一间包厢。碧晓波是平生第一次走进如此富丽堂皇的酒楼。踏着绵软而有弹性的厚厚的红绒地毯,穿过在无数巨型水晶吊灯下觥筹交错的宴会大厅向包厢走去的时候,碧晓波真是惊诧万分,她觉得自己简直进了天堂一般。很早的时候她看过电视连续剧《西游记》,那金碧辉煌的天宫,她当时认为不过是神话中虚拟的世界,想不到现在人间—她的眼前就有这样的天堂!
他们由一位穿红绸旗袍的小姐引进了所要的包厢。这间四人小包厢,是草绿色的地毯,淡青色的墙布,一面墙上有一幅用镜框装裱的油画,一只巨大的盛着对虾的瓷盘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包厢正中是一张圆形餐桌,临窗摆着茶几。餐桌和茶几都是大理石的。他们刚在茶几两边的沙发上坐下,一侍应生便进来问:
“请问三位喝什么茶?”
“小碧,你爱喝什么茶?”岳果成看着碧晓波。
碧晓波平日并不喜欢喝茶,可这会儿她却回答说:“我随你们好了。”
“那就龙井吧。”岳果成吩咐。
“好喽!”侍应生奉命而去。
侍应生在端上茶来的同时,又呈递上一本食谱。米勉接过食谱,打开,递向岳果成。岳果成一扬手说:“由碧小姐点。”
碧晓波是第一次进如此豪华气派的大酒店,更不知道各种海鲜的味道,一听要她点菜,慌了,连连摇着手说:“不不不,我不点,我不会……”
“碧小姐,”米勉说,“客人为大,女士优先,可是这里的规矩呢。”
岳果成见碧晓波脸颊都红了,忙替她解围说:“这样吧,先由小碧随意点道什么,然后由我们来,好不好?”
米勉见岳果成如此说,马上退让了:“那也行!”
碧晓波松了口气,接过食谱翻了好一会,点了个香葱煎蛋。岳果成和米勉哈哈大笑。
“让我来吧。”岳果成翻了翻食谱,点了对虾、狮头鱼、海蛎子和宫保肉丁。
岳果成点过菜后便起身走出包厢去洗手间。米勉也相跟着走了出去。
碧晓波靠窗而坐。她趁只有她一个人的工夫,又将包厢里的摆设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沿海路上,不时有各色车辆疾驶而过。而隔着沿海路的不远处,便是蓝色的无边的大海。大海正在涨潮,坐在这里虽然听不到那翻江倒海般的涛声,却能望见海面上的波浪宛如千万只绵羊一齐奋力向海岸冲来。海浪被坚固的海岸阻挡着,在绵长的海岸线上激起了高高的雪白的水花,仿佛粉身碎骨了一般,可后面的羊群—海浪却无所畏惧,照样前仆后继地冲向海岸。
碧晓波由于有了进入天堂似的感受,岳果成和米勉又对她如此热情,便暂时忘了在神农堂受到的屈辱。她眺望着波浪滚滚水花飞溅的大海,突然想起了中学读过的一篇叫《雪浪花》的散文。当时她还没见过大海,怎么也无法将雪和浪花联系到一起,现在她可是心领神会,禁不住在心里说:“雪浪花,雪浪花,真是雪浪花……”
岳果成从洗手间回来后便坐在碧晓波对面。他趁碧晓波观赏海景的当儿,悄悄地打量着碧晓波,那神情,就像在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
碧晓波回过头来,发现岳果成在目不转睛地看她,不由得有几分害羞,红着脸轻轻地喊了一声:“局长!”
岳果成喝了口茶,说:“碧小姐是湖南人,对不对?”
碧晓波点点头。
岳果成笑了笑,又说:“我敢肯定,你的家不在农村,也不在大城市。”
“我们住在县城里。”碧晓波说着,感到奇怪,问:“你怎么知道呀?”
“大城市的女孩子很难有你这样的纯真,而农村的女孩子一般又不够聪颖灵秀。一个人的气质有先天的因素,可也离不开环境的影响……”
碧晓波被他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挺受用的。她不再脸红了,只低了头听岳果成往下说。
这当中,米勉曾回过一次包厢,见岳果成正对碧晓波说得上劲,便又借口说“去厨房看看”退了出去。
“小碧应该是念过高中的吧?”岳果成问。
碧晓波回答说:“我已经在这里读了一年大学了。”
岳果成“啊”了一声,又问:“学的什么?”
“中文。”
岳果成沉吟了一会,显得很奇怪地:“你一个大学生,打工干什么?”
碧晓波被问得有点发窘,忙辩白道:“你不晓得,大学生打工的可多呢!”
“都是为了挣钱?”
“是的,不过有少数同学口里说不是……”
“你自己呢,小碧?”
“我说实话,我是为了挣钱。”碧晓波看了岳果成一眼,“我家里经济不宽裕,爸爸妈妈都下岗了……”
包厢外,说“到厨房去看看”的米勉并没有去厨房,他在一张供顾客小憩的红木靠椅上待着,为的是让岳果成与碧晓波有多一点单独说话的时间。
办事一向干练老成的米勉此刻心里是又诧异又兴奋。岳果成是新港分局公认的“戒色”模范哩,平日同事们的确很难见到他对女性有表现热情的时候,可今天怎么突然对女孩子来了兴趣呀?不错,这碧小姐有脸相,有身材,可往日岳果成遇到的漂亮女子还少吗?这人啊,真叫人搞不懂……
米勉尽管“搞不懂”,但他很为这一“搞不懂”的发现而感到分外高兴!而且打定了主意,要在这上面好好地“帮”岳果成一把。
不多时,米勉便见侍应生托举着盘子往他们的包厢走去。他知道上他们的菜了,忙起身尾随着侍应生回到了包厢。
侍应生熟练地将他们所点的菜摆放在餐桌中央,然后赔着笑脸谦卑地问岳果成:“先生来点什么酒,或者饮料?”
岳果成问碧晓波:“小碧不喝酒吧?”
“不喝不喝。”碧晓波忙摇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