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路傍着延绵十多公里长的海岸线,海岸线与马路之间是一块连接着一块的草坪,草坪青草厚密如毯。草坪中有金山棕,有美人蕉及各种花卉。每到夏天的夜晚,那里便成了人们的好去处。
岳果成在沿海中路下了的士,穿过草坪来到了海边。海水已经退潮,一钩半月高悬在海的上空。海风阵阵,把月色和海水搅拌成了宽广无边的水银的世界。岳果成两手搭在海边花岗岩砌成的栏杆上,任凉爽的海风吹拂着。他仰望一会月亮,又久久地眺望着海面。这些年来,他一方面忙于公务,一方面时常被职务的升迁问题所困扰,几乎从没想到过要到这样的地方来逍遥自在。
“还是无官一身轻,还是平民百姓自在!”岳果成心中感叹,同时举目四顾。
来这儿乘凉和观看海景的人真多。在这些人中,有不少成双成对的恋人。岳果成发现就在他左侧的不远处,有一对恋人正在无所顾忌地亲热。男的面海坐靠在一条石凳上,女方则两手吊紧他的脖子在他腿上坐着。他们忘乎所以地吻着,发出蛇叫般的声响。
岳果成正想走开,有个人影儿像蝴蝶般无声无息地突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先生,你去哪儿?”
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没引起岳果成的注意,他迈步向前走着。
“蝴蝶”紧走几步“飞”到了他的右前方,扭过头来又问:“先生去哪?”
岳果成这回听出来是在与他说话,便驻足问:“你说什么?”
“蝴蝶”见搭讪上了,立即向他送过来媚眼和笑靥:“先生到哪儿去?”
岳果成明白站在他跟前的年轻女子无疑是“鸡”了,厉声斥道:“我去哪里,你管得着吗?”
“蝴蝶”受了他的斥喝,撇撇嘴离开了。
岳果成自然早就知道,和全国各地的城市一样,他们这里是有“鸡”的。虽然经过多次严打整治,“鸡”少了,但远未绝迹。因为岳果成平日很少独自上街、逛公园或到海边行走,所以还从未遇到过“鸡”,没想到今晚头一回来海边散心,就让他遇上了。在“鸡”们的行列中,据说大多数是来自各地农村的女青年,此外有城市待业者,有外企单位的职工,还有已经毕业和正在就读的大专学生。想到此处,岳果成心里一动:“刚才这‘鸡’不是大学生吧?”尽管这里照明的路灯很亮,可由于他一时气愤,刚才顾不上仔细打量那“鸡”的模样,现在却产生了想弄清她是不是大学生的好奇心。他不由得停步回头,用目光去搜寻那“鸡”的去向,但那“鸡”已没了踪影。
岳果成的这一停步回头,却被人捕捉在眼里。当他再次举步前行的时候,便有人迅速跟上了他,并且紧挨着他同步而行。
“先生,你找谁呀?”这人问。
岳果成扭头一看,是个脂粉涂抹得浓浓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又被“鸡”盯上了,但这“鸡”显然没有半点大专学生气。他立即正色道:“我不找谁!”
“先生一个人好寂寞哟,我陪先生玩吧,包你玩得开开心心……”“鸡”一边说,一边居然用两手抱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岳果成厌恶地一挥胳膊,将“鸡”甩了个趔趄:“臭东西!我叫110了!”他真的取下手机来拨打。
这“鸡”见他要喊“110”,吓得转身就跑,眨眼间便消失在暗处。
“鸡”是被吓跑了,可岳果成也没有了再在海边散步的心绪。他走到马路边,上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新港南路。”
“好咧!”司机应声回答。
的士还在沿海路上跑着,岳果成的手机震动了—这两天,他一直将他的手机置于振铃状态。他忙打开手机的盖板一瞧,来电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
“喂喂,请问你是?”他问,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我是,我是……我是小碧。”
“啊啊,小碧小碧!这两天、这两天我都在等你的电话呢。你现在在哪里?”岳果成大喜,几乎乱了方寸。
电话那端,碧晓波回答:“我在泰然旅社。”
“泰然旅社在什么地方?”
“中山路……”
司机插话说:“我知道,在中山路三民街。”
“小碧,是中山路三民街吗?是哇,那好,我就来!你是几号房间?”关了电话,岳果成马上要司机改道:“去泰然旅社!”
“知道。”司机答应着,似乎还笑了笑。
岳果成从司机的无声的笑容里一下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他在心里嘲讽自己:平日里,你在别人面前—不论人少人多,不论下级上级,你都没失过态啊,怎么这个小碧,就把你弄得如此慌慌的呢?
车到泰然旅社门前,岳果成付款让司机开车走了。这旅社档次不高,门口也无保安。岳果成穿过接待室径直上楼,找到了307房间。
他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门开了,碧晓波身穿藕白色短袖衫和浅黄色长裤站在房间里。
他们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僵立着,四目相视,突然间都无言语。
过了好一会,碧晓波才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但已经羞得满脸通红。
岳果成毕竟老成,他笑了笑,跨进房门,然后打量着房间。
这是没有装饰过的房间,摆了两张床,床边有床头柜;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没安空调,一台吊扇在不快不慢地旋转着。
“你怎么能住这样的房子呢?”岳果成皱了皱眉头说。
“我住了两天了,这里只要六十元一天。”碧晓波回答。
“还住了一个?”
“是的,可她不到后半夜不会回。”
“她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她每天上午睡死觉,连服务员进来搞卫生都不让。一到晚上化妆打扮好就出去了……”
岳果成马上想到了他在海边碰到的“鸡”。他断定与碧晓波同住在这里的,不是“鸡”就是歌舞厅的三陪小姐了。他还断定,这做“鸡”或做三陪小姐的,是刚来此地不久的内地女子,尚未站稳脚跟。来得久的,对这里熟了,又有了一点积累, 就会自己去租房的,不会再住旅馆了。
碧晓波慌乱的心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说:“岳局长,喝水吧?走廊里有饮水机,我给你去倒。”
“我不喝水。”岳果成说,“小碧,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走!”
“今晚的住宿费我都交了呢!”碧晓波说。
“别在乎这点钱。”岳果成说,“你没想到,跟你同住的,不是‘鸡’就是三陪小姐吗?”
碧晓波吃了一惊:“不至于吧?”
“你想想,如果不是,她怎么总是昼伏夜出?”
碧晓波一听自己是和做“鸡”或做三陪小姐的住在一起,就像害怕得上传染病似的增添了几分紧张,她不再说什么,立即动手捡拾自己的东西。
半小时后,他们坐的士到了玉宇宾馆。岳果成选择玉宇宾馆,是因为此地已不在新港区属范围内,他一般不会遇到熟人。玉宇是星级宾馆,其条件自然不是泰然旅社所能比的。从旋转门进了大厅后,岳果成要了碧晓波的身份证,让她坐在大厅侧面供旅客小憩的沙发上等着,他自己则往服务台走去。
他们的到来,碧晓波的美丽,吸引了在大厅里的所有旅客的目光。有两个蓝眼睛“老外”还跷着大拇指对碧晓波晃动着,显然是在夸赞她的美丽。宾馆的工作人员则见怪不怪,对碧晓波和岳果成连一眼都不多看。
岳果成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他朝碧晓波招了招手,碧晓波向他走过去,两人乘电梯上了十六楼。
楼层服务小姐将他们领进所订的房间,开了顶灯和空调,然后说:
“先生小姐有什么吩咐,请呼叫就是!”说罢,走出房间,掩紧了房门。
这是一个相当豪华的单人间。深红色的地毯,淡青洁净的布纹墙,空调、电话、电视等设施应有尽有。宽大的席梦思床头,一边是床头柜,一边是控制柜,只要按一下控制柜上的按钮,就可呼来楼层服务小姐,就可开关电视机和各种灯光,就可控制电视机音响和灯光的强弱。卫生间里,有大浴盆,有坐式便桶,有洗发露、沐浴液、浴帽及牙膏牙刷等等。
岳果成进了一次卫生间出来,见碧晓波仍无所适从地站在房中间,笑了笑说:
“小碧,坐嘛,干吗老站着呀?”
碧晓波面对电视机,随着岳果成在一张双人真皮沙发上坐下。
“岳局长,好贵吧,这房子?”她问。
“标价五百元,打了个八折,每天四百。”岳果成回答。
他们面对着彩色电视机,却都没有要看电视的意思。两人一不说话,房间里就异常的寂静。这寂静,让碧晓波又有了几分紧张。她记得听人说过,越高级的宾馆,公安部门就越不去管那里的事情,有钱的人就爱带女的到那里去过夜。这岳局长要我退了泰然旅社的房子,带我到这宾馆来,莫非今晚他就想在这里和我……想到这里,碧晓波的心通通地跳着,脸又红了。她瞅着脚下的红地毯,再不敢看岳果成。
岳果成打量着她紧张害臊的样子,笑了笑,显得很随便地说:“晓波—以后我就不叫你小碧叫晓波了,你呢,就别再叫我局长了好不好?”
“那我叫你什么?叫岳先生吗?”碧晓波轻轻地问,仍没抬头。
“也别叫我先生。就叫我岳叔—岳叔,行不行?”
“行。”
“你叫一声看。”
“岳叔!”
“要看着我叫。”
碧晓波抬头看着他:“岳叔!”
岳果成笑了:“好!好晓波!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瘦了些,这样吧,你今天就早点洗澡休息。明早服务员会给你送早点的。我走了,明天再来!”说罢,起身往房门口走去。
碧晓波见他就走,感到非常突然。她愣了一下,赶忙起身送他。
岳果成走至房门跟前,又转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说:“晓波,我们明天……再见!”
碧晓波也伸出一只手去让他握着:“再见,岳叔!”
岳果成久久地握住碧晓波温热柔软的手,爱意切切地瞅着她。
碧晓波满以为他会把她拉进怀抱,可他终于将她的手放开了。他拉开房门,踏着走廊里的红地毯向电梯间走去。电梯刚好降至这一层楼,他来不及向碧晓波挥手就消失在电梯里。
碧晓波立即关紧房门,疾走几步,俯身扑在席梦思床上。
是紧张、害怕?是快乐、幸福?碧晓波自己也不清楚。两行清亮的泪水,却悄然滴落在洁净的枕巾上……
岳果成回到新港南路富盛花园他的住所,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分了。他不但毫无倦意,倒感到浑身欢愉,精神十足。他找出裤衩和背心,准备进浴室洗澡,可一考虑,他又把衣服丢在了沙发上。他拿起话筒,很快拨通了米勉的手机。
“小米啊,”他说。
“局长,”米勉抢断他的话,“我猜出来,一定是你要告诉我好消息了!”伴随着米勉的话音,听筒里还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唱歌声。
“你怎么知道我有好消息?”岳果成笑着问。
“我别的本事不大,交朋友的事我可拿得准呢。局长,你与碧小姐现在在哪儿潇洒?”
岳果成马上声明说:“我不是在用家里的电话与你通话吗?我安排晓波住在宾馆,自己就回家来睡觉了。”
“你的修养真好,局长!要是别人呀……”
“小米,不管怎么样,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晓波知,你可得替我—”
“绝对保密!”米勉又一次抢断了他的话。
给米勉打过电话,洗了澡,岳果成躺到了自己已躺了多年的床上。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在盯着他。她穿着朴实无华,紧紧地倚靠在他的胸前—这是挂在床头上方结婚照里的他的妻子。一阵内疚,几丝歉意袭过他的心头。他闭目定了定神,将手伸向床头柜上的电话分机—他要给本市优秀教师暑假旅行团成员、这几日正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首都北京观光的妻子打一个电话,嘱咐她旅途千万要注意安全,嘱咐她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
可一想,他又缩手了。时间确实是太晚啦!
六
岳果成一觉睡得这么香这么甜,真是前所未有。昨晚他计划今早七点前一定要给妻子宋玉洁打电话的,没想到倒是让宋玉洁打回家来的电话把呼呼大睡的他吵醒了。
“果成,你好吗?”
“哦哦,老宋!你好你好!”岳果成握着话筒,坐在床上回答,“昨晚我就准备打电话给你,一看,十二点多了……”
“我晓得,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忙,所以我也不轻易打电话干扰你。”宋玉洁停了停,又说:“别忘了注意身体哇!”
“谢谢你关心,我会注意的。你们现在到了哪里?”
“这会我们正在去八达岭的车上呢!”
“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啊!”岳果成大声叮嘱,“还有,你别舍不得花钱……”
“我想花,可不知往哪里花呢。好,再见了!”宋玉洁笑着关了手机。
宋玉洁说自己不知道往哪里花钱,并不是假话。她可以多次五百一千地向“希望工程”,向边远贫困山区失学的儿童捐款,却不会为自己去商店选购一件高档时髦的衣服。像现在已经很普及了的手机,她的态度是:“我一个当教师的,要那玩意干什么呀!”借这次她参加市优秀教师暑假旅行团的机会,岳果成不由她分说,硬是强制性地给她购置了一台诺基亚手机。岳果成放落话筒,一看时间,已经九点过了。
岳果成与妻子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
多年来能够一直相敬如宾的原因,只有他们夫妻自己才清楚!
岳果成和宋玉洁也都是湖南人。他们两人同时毕业于两所不同的大学,岳果成分配在湘中一个行署机关工作,宋玉洁则在该行署所在地的一所初中当教师。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们相识,不久他们便相恋了。他们的恋爱之路坎坷而漫长,且幸福与痛苦相伴。
那年—1977年,岳果成已经年满三十,宋玉洁也是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他们终于在“五一节”前领取了结婚证。当晚他们便带上行李,乘火车前往杭州。第二天他们在西湖游览了大半天,晚上便住宿在西湖之畔的一家旅社里。
当时旅行结婚很盛行。
但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出了问题。
宋玉洁首先洗澡。她从卫生间出来,仍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她趁岳果成进卫生间去洗澡的工夫,在房间里洒上了香水,这是岳果成很爱闻的栀子花香型的香水。她又在床单中间铺上了一条洁白柔软的毛巾,然后关熄了房间一面墙上方的日光灯,只让床头灯亮着。她还别出心裁地在床头灯的灯泡上贴了红色的糖果纸,使灯光变成了红色。这位二十九岁的有大学文化的新娘,不但从书本上看过有关男女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而且很会营造气氛。
眼下,他们这对旅行结婚的新婚夫妻下榻的房间,气氛温馨而迷人。
岳果成洗罢澡走出卫生间,几乎怔住了。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打量着房间。
“新郎公,怎么样?像不像洞房?”宋玉洁笑嘻嘻地问。
“像!像!”岳果成兴奋地,“啊,不是像不像,它千真万确就是我们的洞房嘛!”他边说边向宋玉洁走去,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宋玉洁也马上作出回应,用两手紧紧箍着他的腰。
他们如同两个互相拥抱着的醉汉,左摇右晃前退后进地移向床边。
“果成,你会永远爱我吗?”宋玉洁问—这是她已经问过了千百次的问题。
“会的,一辈子!”岳果成回答—他已经这样回答过了千百次,回答后,他每次必定会这样反问:“你呢?玉洁!”
每当岳果成这样反问时,宋玉洁就不再用言语来回答了,她会将他搂抱得更紧,同时使劲地去吻他的嘴唇,仿佛是要用她的双唇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提出这样的傻问题。
现在,这对旅行结婚的新婚夫妻已经坐到了床沿上。他们紧紧地搂抱着,长久地热吻着。此刻,在他们的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唯一留有的就是他们两个的爱。
不知过了多久,宋玉洁说道:“亲爱的,我们睡吧。”她动手为他解衣服上的扣子。
“好的,我们睡!”岳果成回答,并且也去解宋玉洁的衣服。
当脱得岳果成只剩一件白背心时,宋玉洁问:“都脱掉吗?”
“由你!”岳果成说。
宋玉洁抿嘴一笑,很快把岳果成的上身脱光了。
岳果成脱宋玉洁的衣服却没那么顺利,好一会才解开她外衣的纽扣。他正要解她衬衫上的扣子,她把他的手捉开了:“同志,你好笨!”她带羞地笑着,三下两下就脱掉了衬衫,余下来的就只是胸罩了。
“还要脱吗?”宋玉洁情意绵绵地瞅着他。
“当然!”
宋玉洁背过身去,将胸罩解下放在枕边,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岳果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