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歌被我拖着行到当铺门口,便再不肯前进一步了。我因着初次进当铺,不晓得里面是个什么光景,是以心里颇有些惴惴,拉着林朝歌原本也是为了壮胆。没想到他竟这般不配合,我皱着眉沉思了半天,严肃道:“那你就在这里,可不许走远了。”
林朝歌点点头,也严肃道:“嗯。”
我揣摩着他这人的可信度,将将放了心,将攥着他的手松了,春风满面地进了当铺。
待我春风满面地出来时,悲摧地发现林朝歌不见了。我记得他方才分明站在栓马的柱子边上,我将那柱子左右绕了一圈,甚悲愤。捏了捏手心里的碎银子,我安慰自己还好有钱傍身。
我慢悠悠地行在道上,望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傻了眼,拿不定主意该往哪儿走。眼神瞟过对街的迎春楼,心里徒生一股怨气,脑门一热,迈步便走了进去。
跑堂的小二忙迎过来打了个千,眼神瞬间将我上上下下地扫了个遍,面上堆出笑来问道:“这位公子,您几位?”
我鬼使神差地报了个“两位”,小二便引了我到二楼大厅靠窗的位子坐了。楼上人也不少,到了店小二殷勤地问我来点什么的时候,我气哼哼地点了一堆的吃食,另外又要了壶香片,把小二乐得见牙不见眼,记下菜单欢快地下楼去了。
我望着店小二欢快的背影,不禁感叹快乐来得真简单。
菜很快便上齐了,我望着满满一桌子的佳肴傻了眼。光鸭子就有三只,外加两只蜜汁童子鸡和零零散散的各式糕点不等。我艰难地举起筷子戳了戳面前的鸭头,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点菜的时候那店小二报了一堆的菜名,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点头说好,委实没想到这菜竟点得这般不靠谱。
所幸菜肴的卖相很不错。我在心里念了声佛,纠结着是先将那只鸭腿拧了还是先喝那丸子汤。不防对面突然坐了一个人,我将四周空得稀稀落落的位子看了个遍,不得已抬起头来望向来人。
我将那人从头到脚地扫了一眼,下了结论,正是那戏文里常跑龙套的,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打扮。
见我抬头打量他,他油腻腻地一笑,抚了抚额前垂落的的一撮头发,装模作样道:“在下兄台可介意我同坐?”
他一副自我陶醉的形容,我不忍再看,只把头低了去研究鸭头,口里道:“介意。”
油头粉面的脸上便不大好看,但我没料到他竟这般不知趣,非但不灰溜溜地走,干脆还将凳子挪了坐到了我身边来。我便很有些不高兴,重手重脚地舀了一碗豆粥自顾自地吃得很是欢畅。
油头粉面将手中折扇收了,在手背上不轻不重的击着,口里轻声道:“小姐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在下好生倾慕,还望小姐不要拒人千里。”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豆粥,凛然道:“一派胡言,我乃堂堂七尺男儿,你休得胡言乱语折辱于我。”
油头粉面嘿嘿一笑,将唇角用手掩了,了然道:“小姐放心,在下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不知小姐能否赏光到我府上一坐。”
坐你个头,真当本公主眼瞎,好你个色鬼,敢打我的主意。我心中忿忿,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他。油头粉面却打了扇子掩住半张脸道:“小姐若再要拿这般含情脉脉的眼神瞧在下,在下委实有些受不住。”
我呆了一呆,委实不晓得他是那只眼睛看到我对他含情脉脉了。油头粉面面皮的厚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便委实有些不好揣摩。
望着他自一副我陶醉的形容,我免不了叹上口气。这厮身上的夹袄料子不错,想来家境非富即贵。我默默地同情了一把油头粉面的亲爹亲娘,有这么个儿子可谓家门不幸,要是根独苗便更是了不得,以我看他眼下这般形容,以后少不得要做些有丧门风的败家事。
所幸来的只有他一个人,一对一,我也算不得吃亏。若是一个油头粉面再加上一堆恶家丁,那我便真是走了狗屎运了。思及此处,我不由地想到目前下落不明不守信用的林朝歌,暗暗地撇了撇嘴。
我调整了一个表情,用一种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的语气道:“公子盛情,我本不该推脱,然我眼下正在等人,公子不妨留下地址,晚点我好去府上拜会。”
这番话说完,我自觉已经很给他面子,这要搁以前,我早让璇玑揍他了。我自认为我那一席话何其明显地表达了我的逐客之意,然那油头粉面只道:“小姐在等的是什么人,在下反正无事,便陪着小姐一起等吧。等小姐忙完了再同在下一同回府,岂不更妙。”说着,凑得离我又更近了些。
大庭广众,他对着我一身着男装的女子调戏,便委实有些过了。我捏了捏手里的舀粥的勺子,琢磨着若将它往油头粉面的脸上铆劲砸上一砸,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精彩的景象。
正准备将方才脑子里想的好好实践一番,一双手臂却突然横过我胸前从后头将我搂了,附在我耳边道:“你在做什么?”
我从初时的一大惊到认出来人,不过短短眨一眨眼皮的速度。我转头冲他翻了个白眼,觉得眼下见到他这样一张脸很是亲切。
林朝歌转到我身边来,改用一只手搂了我的肩膀,我靠在他腰上姿势很是高难度。
油头粉面呆了一呆,片刻后从凳子上跳起来,一手执了扇子指着林朝歌,手抖得颤颤巍巍:“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当着本公子的面调戏这位小姐。”
林朝歌眼皮也没抬,足下一勾,将油头粉面坐的凳子够到自己面前跨腿坐了,搂着我肩膀的手顺势往下移,改为搂着我的腰。
油头粉面的下巴快要砸到了地上,我瞧着甚过瘾,也就由得林朝歌了,况且,我偷眼瞄了瞄他扬起的下巴,我也不亏么。
油头粉面看了我们半天,恍然觉醒一般,冲到楼梯口死命叫嚷道:“来人哪,给本少来人哪。”
啧啧啧,真面目出来了,方才还在我面前装斯文,眼下立马就败类了。我摇摇头,伸手要去夹桌上的油焖红烧肉。林朝歌见状轻轻巧巧地捏了我的手腕,我力道被他卸去一大半,筷子“啪”地一声掉到了桌面上。
我装委屈道:“银子回去就还你成么。”
林朝歌道:“关银子什么事,你就是把我那将军府一并挪了,你看我皱不皱眉。”
我没细究他这话的用意,索性身子一斜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道:“那你这是为的哪般,早膳你不让我好好吃便罢了,眼下我想吃块肉你都要拦着,忒不厚道。”
正说话间,油头粉面已经招了一群喽啰上楼来。动静不小,加上这帮喽啰手里又各自带了家伙,有眼色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地散了。酒楼老板抖着胡子跟着店小二上楼来,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地冲油头粉面道:“哎哟我的金少爷,您这又是哪不高兴了,可别把小老儿的酒楼给砸了呀。”
油头粉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林朝歌道:“李老板,今天可不是本少爷要找你麻烦,是这不要脸的小子要同我抢美人,我手下都是群不长眼的,砸坏了你的酒楼你就找他赔!”
李老板吓得不轻,仍旧不敢靠近,立在楼梯口上絮絮叨叨地道他这酒楼是祖传多少多少年了,他这生意做得是怎么怎么地不容易,您大少爷千万高抬贵手云云。话语间甚是凄凉。
林朝歌淡定地坐在位子上,给我盛了碗豆粥,道:“这个吃着甚好,你再吃一些罢。”见我依旧委屈地将他望着,他笑道:“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昨天才刚醉酒,不能吃伤胃的东西,进些粥食却是最好了。”
他说话间温言细语,我有些脸红,忙低头捧了粥埋头苦吃起来。林朝歌甚满意地瞧了我一眼,连身子都没动,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的人你也敢动,不想死就马上滚。”
油头粉面气得两眼泛红,李老板在他和林朝歌之间望了个来回,又环顾大堂一周,才将眼神锁在我身上。
“这这,两位公子为的是位公子?”李老板不可置信地自语道。
因他这自语的音量着实不小,我少不得抬头望他一眼,连带着扫了个然也的眼风给他。
李老板一个没立稳,便咕噜噜地从楼上跌了下去,甚顺溜,我听得楼下一声惨叫。店小二见我们皆望着他看,便很大义凛然地闭了双眼,也咕噜噜地追随李老板去了,我便又听得楼下两声惨叫。
这境况,粥我委实是喝不下去了的,便撂了碗。林朝歌掏出绢子替我拭了拭嘴角。油头粉面再是按捺不住,音都抖上了好几层:“给我上,上!上!!”
一群楼喽听话地一拥而上,林朝歌不慌不忙用左手拍了拍桌子,将一只筷筒振起握在手上,轻轻巧巧地将筒内的筷子左右晃了一圈,随后看也没看就将数十双筷子扫了出去。动作洒脱自然,有如行云流水,好看得紧。
一片惨叫。
我望了林朝歌一眼,甚敬佩。我也曾在璇玑找来的话本上看过所谓的“武林轶事”,上面就曾经记载过一少年侠客以筷子退敌的故事。当时看完后我记得嘴角心旌神摇,缠着璇玑演示看看。璇玑甚酷地丢下一句“不会”飘然远去。从此这桩事这便成了我心中一个扼腕的梦。没想到这梦竟还能有一圆的时候,我激动地回忆了一把方才发生过的情景,除了激动还是激动。
油头粉面被一支筷子击中左足,疼得坐在地上大叫。林朝歌搂着我行过他身边,丢下一句:“让金城明日来将军府。”
油头粉面抬起头来震惊地看了林朝歌一眼,面上表情精彩纷呈。
下了楼梯,我问他:“金城是谁?”
林朝歌笑着瞟了我一眼:“他亲爹。”
太狠了,我不禁抖了一抖,心道人才人才。
出了迎春楼,我正准备同林朝歌婉转地提一提回宫的事,远远望见一个白衣美人正朝我们这边奔来。我眯起眼睛细细一瞧,辨出是伴月。
林朝歌显然也瞧见了,不知为何他嘴角一抽,冲我低声道:“不好。”
我还来不及领会他那句“不好”的含义,他便携了我足下发力,一路狂奔。
身后伴月的声音远远传来,有如魔音绕耳挥散不去,甚哀怨甚凄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