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府里的回廊两边皆挂了灯笼,雨丝飘扬着落到灯笼上,勾得灯心里的烛火细细微微地晃动。
林朝歌提了灯笼走在前头,我在他身后望了望前方灯火掩映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
角门里备了马车,门口立了两个小厮,过来替我们打伞。林朝歌接过其中一个小厮手中的伞递给我,又从他手里接过蓑笠穿戴上,两个小厮便同撑了一把伞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林朝歌瞧了我一眼,伸出手来扶我。我搭着他的手上了马车,他将灯笼在马车棚上搁住了,抬手替我放下了车厢的帘子。
马车里布置得很是舒适,中央点了个小的炭盆,地上铺了毛毯,座位上都用绒布包了,很是暖和。
感到马车开始前进,我悄悄掀了边窗的帘子,望见林朝歌笔直的背影在黑暗中无声前行。这场景莫名令我感到安心。我瞅着座上还置了只暖手炉,便不客气地将它揣到怀里捂了,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然停了,车厢里的壁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衬得目前一片模糊的黑暗,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动静,在车座底下摸去。我记得方才进来时看到这座位底下有个小柜子,里面想必备了火石。我摸索了一阵子,果然摸到两块冰冷的火石,心下一喜,正准备将壁灯点了,马车外林朝歌的声音远远传来:“醒了?”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我手一抖,火石就骨碌碌地不知滚到哪个旮旯里头了。我郁闷地叹了口气,起身掀了帘子。
林朝歌却不在。我夜晚的目力不大好,便有些紧张,轻声唤道:“喂,喂。”
头顶一阵轻笑,我吓得毛骨悚然,壮着胆子抬头一瞧,也只瞧见一片黑压压的树顶。有雨水从树叶间落下来,叮叮咚咚地击着车顶,我颇有些坐不住,便打着伞下了车。
我强自镇定地在原地绕了几圈,愈发地不镇定。树上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眯着眼睛细看了半日,才看出树干上坐了个人。
若不是那人戴着蓑笠,轮廓特征实在太过明显,只怕我当场便要大叫起来,到时本公主的脸便也给丢尽了。
林朝歌无声无息地从树上跃下来,带下一树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伞上,伞被砸得一边倒。我握着伞的手紧了紧,颇有些忿忿道:“林将军你快要吓死本宫了。”
林朝歌手里握了个火折子,笑道:“殿下睡得香甜,臣不敢打搅。”
“那你也不用上树吧。”
他道:“站得高些,目力也远。”
他没继续往下说,意思我自然也明白了,不过是为了护卫我罢了。然而,我仔细将他一瞧,他的感觉很不对。火折子半边被雨水浸透了,将息未息,我在昏暗的火光下看他笑得眉目温和,却正是那日宫宴上他与人客套周旋的形容。
我一个怔忡,问道:“这是在哪儿?”
林朝歌道:“回殿下,是皇城外围的树林子。”
怎么听怎么别扭,我僵着笑脸道:“那本宫如何回去?”
他淡淡一笑:“臣已安排妥帖,殿下不必忧心。”
说罢,便绕过我往前走了。
我跟在林朝歌身后,颇有些心火郁结之兆,磨磨蹭蹭地跟着他行了一路,目力再不佳,我也瞧见了前头明晃晃的琉璃瓦。正是高耸的宫墙。
我一时忘了还在同林朝歌置气这茬,行过去围着那墙走了半天,回头道:“这里没有门啊。”
他轻笑一声,踱到我身边来:“这是外围墙,哪来的门。”
我白了他一眼,这我当然知道,那没门带我来这里作甚,当下便道:“没门本宫怎么进去,难不成要我翻墙。”
雨渐渐停了,林朝歌便将蓑衣斗笠除了,往树顶一抛,望着我作诧异状:“殿下委实聪明。”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过来搂了我的腰,我措手不及地被他抱进怀里,下意识的闭了眼。
睁开眼睛的时候果然是在宫墙上了,我郁闷地往下看了一眼,不由得腿一软。林朝歌托在我腰间的手紧了紧,我后怕地不往下看,原来宫墙有这么高啊。
稳了稳心神,我这才发现我居然还被林朝歌抱在怀里,要命的是,他的一双手还紧紧地扣住我的腰。我一张脸腾地红了个干净,心中扼腕,从前那个云破山倒皆不为之变色的流云公主,总是嘲笑爱红脸的绿莹的流云公主,被璇玑夸奖天上有地上无人间第一厚脸皮的流云公主,算是毁了。
所幸天色漆黑,林朝歌方才又将火折子丢了,脸再红也没人看见。我心下稍感安慰,意识到罪魁祸首还淡定的将我搂着,我便有些急头白脸,思及方才林朝歌一副恭敬疏离的形容,揣摩了一下语气凛然道:“放肆。”
耳边听得一声短促的轻笑,林朝歌作势将手一松。琉璃瓦被雨水一浇,滑溜地像条泥鳅。我蓦地失去倚靠,脚底一打滑眼看着就要上演人间惨剧。电光火石间,我迅速地做了计较,心一横,伸出双手便勾住了林朝歌的脖子。林朝歌也甚配合地重新将我的腰搂住。
我颜面尽失,偏又听他道:“臣失礼了。”我红着脸低了头不去看他,心中暗道你个小气巴拉的。
我们沉默着在宫墙上立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倒也不尴尬。我俯身望向脚下那片庄严的建筑,偌大的皇城自中心至外围已然零零星星地点起了火烛,宫灯的水晶罩被雨水浸润过,烛火一点,俨然一片光影璀璨的景象。
林朝歌却突然出声:“你脸红了。”
我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他却突然松了扣在我腰间的一只手,手指轻触我的脸颊。
他的指尖冰冷,触在我面上却徒然点火一般,刚刚褪去的红色立时又烧了起来。我顾不得将他的手拿开,直接回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喊殿下了,方才不是喊的挺欢的么。”
林朝歌的手指仍停在我面上没有挪开,低低笑了一阵,悠然道:“我现在不想喊了。”
我气结,将脸一转:“你这是在同我耍着玩么。”
他的手停在空中一瞬,便放下了仍回到我腰间扣着,声音柔和,如水波荡漾:“你我本是君臣,自然不能没了礼数。”我脸上的红潮已然褪了干净,冷笑着正待接话,又听他道轻语道,“然而殿下若不喜欢臣这般称呼,以后我便只以‘你我’相称。”顿了一顿,又添了一句,“希望殿下亦能如此。”
一番话说完,我一腔冷言冷语就这般被他温言温语地给堵了回去。我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感受,乱得很。
愣了一会,我猛然间回神,颇有些郁郁:“哎,我们上来这么久了,怎么还不下去?”
林朝歌正经道:“你方才没说要下去呀。”
我勾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语气森森:“那你还不赶快送我下去!”
他突然间笑得很愉悦,柔和了眉目,很是好看。我略略把持了一番,强装淡定道:“那我现在说了,你送我下去罢。”
林朝歌点了点头,我便将环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松了。见他半天没动,只是看着我,我只道他又在耍我玩,脑子一热,一拳头便已经自动自发地过去了。
拳头在半路上被毫无悬念地截住,林朝歌一双桃花眼危危险险地上挑,突然间喊我的名字:“流云。”
这一唤让我一瞬有点恍惚,自从父皇母后相继离世,暄和是一向只唤我“云儿”的,自此宫中便只有太后一人唤我的名号,而每每当她这般唤时,我又需得小心提防她不知用意的阴谋,反倒成了噩梦。如今听林朝歌这般轻柔地唤来,竟有股久违的亲和感,我有点想哭。
林朝歌又道:“为防着你又以为我是同你耍着玩,一桩事我需得同你说清楚。”
我忍着发酸的鼻头,闷声道:“哪一桩?”
他低声道:“宫宴上我同太后所说的,你我婚约一事。这事我可不是同你开玩笑的,你需得明白。”
见我张了张口,半天没出声,他笑着将我搂了一搂,道:“余下的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办妥。你只消别在这事上和我唱反调就成了。不然我可太没面子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笑道:“这你可放心罢,想要嫁给你做将军夫人的,这皇城里是不会少了的。”
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将我望了:“那你是答应了?”
我严肃道:“父母之命,哪里容得我不答应呢,我孝顺着呢。”
下了墙头,我仍是被林朝歌牵了猫在角落里听动静。形容委实有些猥琐。避开一队巡逻的侍卫,林朝歌轻轻巧巧地拉着我在官道上小跑一阵,我便认出前头正是晚清湖。
云香殿正是位于晚清湖南边的,我心下一喜,那手肘顶了顶身边的人:“你对皇宫倒是很熟悉么。”
林朝歌“嘘”了一声,拿手掩了唇角,故作神秘道:“好说,好说。”他平日里都是一副清冷淡漠的形容,即使见过他常常温和谈笑的模样,我也仍是知道,他骨子里其实是个性子极冷的人。故而见得他这般滑稽的情态,教我很是愉悦。
林朝歌一直送我到云香殿门口。我本想推脱说不通,毕竟这是在宫里,万一一个不小心叫旁人瞧见了,便又是一桩事端。奈何他十分坚持,又道万一遇上旁人可以将其直接击晕,我便只得由得他去。
所幸回云香殿的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旁人,便是平日里宫娥扎堆的小道旁,也没瞧见一双宫娥的影子。回宫的道路甚顺畅。
迈过高耸的宫阶,到了正殿门口,我瞧着守夜的两个小婢躺在地上睡得很欢畅,近前一看,像是璇玑的手笔。心下了然:“璇玑知道我今晚回宫的事罢?”
林朝歌笑着点点头,过来将我松松搂一搂,道:“进去罢。”
我将殿门推开一道缝,回头见他一袭月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直至完全瞧不见了,这才推开殿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