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绿莹带回云香殿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我和璇玑扶着她在晨光中摸进寝殿,最后将她置在床榻上。绿莹眼下正是人事不知的形容,璇玑小心地将她的外衣褪下来,我接过了捧在手里细细看了一会儿,心像坠进了冰窟。这件天青色的外衣上诚然是不曾沾染上一丝血迹,然而绿莹的脸色却委实是惨白的,若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以绿莹的武功底子,却也断断弄不成眼下这般悲惨的模样。
璇玑看着我手里的外衣,面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我僵着手指将绿莹身上的衣服都解了,只余贴身的肚兜和亵裤。璇玑倒吸一口凉气。绿莹雪白的胳膊上到处是青紫的淤血,肩窝处还留有针孔的痕迹,我虽不做女红,却也知道这些痕迹定是用绣花针刺上去的。要论折磨人的手段,宫里的老嬷嬷若称第二,天下便没人敢称第一了。当然,这个天下指的是女人的天下,男人狠起来只怕也和女人不相上下,然而那个领域我终究不曾涉猎,如此也不好妄下论断。我不敢去看她背上的伤,但想来也是没差的。我闭了闭眼,与璇玑道:“你去打盆热水来给她擦擦,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也是醒不过来的。”
璇玑红着眼睛应了一声,掩门出去了。
我替绿莹掖了掖被角,她平日一张泛红的小脸眼下泛着从未见过的惨白,她是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平日里烫了手也是要呜呜叫上半天的,如何受得住那些老婆子的狠手?眼里不经意滚下两滴泪来,落在夜行衣上,留下一个深色的痕迹。
璇玑端水进来时已经换了平日里的衣衫,她绞着热气腾腾的手巾过来替绿莹擦脸上的冷汗,我觑着她的眼圈也是红的。璇玑在床边坐下来一边动作一边与我道:“你也去将衣服换了吧,不然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呢?”
我默默起身去衣柜里找衣服,又想起绿莹每次翻衣柜定是将半个身子都往里探的,鼻头便一阵一阵的泛酸。换过衣裳,重新坐回床边的时候我平静了许多。璇玑已将绿莹身上收拾干净了,正端着水盆往外走。我叫住她:“叫小厨房备些可口的小菜和白粥。”璇玑应了,我又道:“再出趟宫把小白接进来。”
璇玑讶异地看我一眼,我苦着脸道:“绿莹眼下这个样子也需要找个大夫瞧瞧,他是懂医术的。再说,现在要是不让小白见见绿莹,他以后知道了非得恨死我。”
白子年进来见着我的时候,一把便将我的手扣了,万年冰山的脸上隐隐藏着怒气,一双眼睛里都是焦灼:“她怎么了?”
璇玑在一旁小声道:“白先生你轻着些……”
白子年松了松手指,我右腕上已经被他抓出了清晰的指印,他僵了一下,低声道:“对不住……”
我拍拍他的肩膀,朝着寝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去瞧瞧她,我看她疼得狠,方才做梦哭了一回。”
白子年僵着身子点点头,走了没两步,又转回来看我,语气间有些探寻的意味:“你要出去么?”
我扯了扯嘴角,语气一派轻松:“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八卦?”
白子年不说话,深深的将我看着。我笑了笑:“我有些私事。”
白子年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我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轻声道:“那丫头是个少根筋的,你要是不跟她挑明只等着她领悟,等上一辈子只怕也难有个结果。”见着白子年的眉毛果然如料想般纠成了一团,我贼笑道:“不如趁此机会将她一举拿下。”
白子年红着一张俊脸,有些结结巴巴:“拿,拿下?”
我松开他,摸着下巴严肃道:“此时不拿更待何时?”
他继续结巴道:“怎,怎么,怎么拿?”
我几乎要晕倒,半晌我扶着额头扼腕道:“你平时的聪明才智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你都快成书呆子了。”
许是“书呆子”三字刺激到了他,他默了一会儿抽着嘴角道:“这同聪明才智有什么相干,想当年我祖父……”
我一个头顿时变得两个大,一说起白子年那位英明神武的祖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忙揪着他的胳膊止住话头,迅速道:“小白你这么聪明搞定一个傻乎乎的绿莹有必要紧张成这样么大踏步的前进吧我看好你哟。”我一口气说完,还冲他做了个英勇无畏的手势。
白子年嘴角抽了抽,抽完了恢复成冰山脸,我看着甚放心,便上前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经过大殿的时候见桌上布了好些吃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夜连带一早上滴水未进了,之前不觉得,现在猛然间看到了食物才觉得肚子饿得不行。我从来就不是亏待自己的人,当下拣了张椅子坐下开始吃东西。吃完了一碟子米糕,又灌了两杯茶,我拍了拍肚皮,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我拈了一块酥饼在手施施然往外走。
我要去的地方是玄阳殿。我要去找暄和。
正是早春三月的季节,宫道两边种满了桃树,枝头上的桃花开得很灿烂,远近望去皆是一片迷人的粉色。有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铺了满地。发上肩头都沾上不少花瓣,我也懒得伸手去拂。路上遇到不少宫人,见着我都是微微一惊,而后便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我听着他们一声一声的“公主万安”,只觉得这称呼从来没有叫我这样难受。
昨晚太后带着恨意的声音还在我耳边不断纠缠,我看见她涂着嫣红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让人完全没有准备:“凌秋意进宫的时候肚子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当时在宫中正怀着暄和,就听人说陛下……在南巡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女子,然后便要带这个女子回京,也有人说这个女子已为人妻,我只是不信,陛下他一向是个以国事为重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呢?等到那女子进宫的时候,直到我亲眼见着她,才知道旁人说的,都是真话。”说这个话的时候,太后自称为“我”,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绝望,甚至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哀伤:“我当时已经快要生产,陛下南巡前答应我只要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回来便升我做贵妃,哪里想到,哪里想到他把凌秋意带了回来,呵,‘凌波荡漾秋意迟’,这个女人她抢走了我的一切,我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的女儿来害了我的儿子!”
记得幼时常常听父皇唤母后“秋意”,他唤母后的时候眼里的温柔满得几乎都要溢出来,纵然十次有九次母后是不应的,他仍旧是乐此不疲。母后从不对我说起自己的事,因此我也只知道母后闺名“秋意”,凌波荡漾秋意迟,原来,我的母后是姓“凌”。
行至玄阳殿前,小顺子侯在门口,瞧见是我还揉了揉眼,满脸不可置信。揉完了确定自己没花眼,忙不迭地跑过来,声音里很惊喜:“公主,您怎么来了?”说完也不等我答话便拍着脑袋“哎哟”了一声:“瞧奴才这脑子,都忘了给公主请安了。”说着便要拜倒。我抬手止了:“不用了,陛下在宫里么?”
小顺子笑嘻嘻道:“在呢,贵妃娘娘陪着呢。”
我对着殿前金光闪闪的“玄阳殿”恍惚了一阵,道:“他今日心情好么?”
小顺子不防我有这一问,愣了一下笑道:“好得很,有贵妃娘娘陪着心情自然好了。”
我扯了扯嘴角:“你去通报,就说本宫来了。”
小顺子笑道:“殿下这是哪儿的话,您来玄阳殿什么时候需要通报了呀?奴才领您进去吧。”
我止住他,坚持道:“你去通报吧,也不知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了。”
小顺子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当下应了:“殿下且等等,奴才这就去。”
我点一点头,回身望了望殿前的长阶,心中愁绪万千。
小顺子办事很麻利,我只略站了一会儿,他便小跑着从殿中出来与我躬身道:“殿下请。”
玄阳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小顺子一路引着我往里走,一边很适时的与我解释:“这是贵妃娘娘点的香,陛下开始虽然闻不惯却也由着她呢。”
我笑一笑,跟着他一路穿过重重明黄的幔帐,在书房前的一个拐角时正碰上王贵妃端着茶盏从里头出来。小顺子看她一眼,对我行了礼便退下了。
她一身淡紫的织锦长裙,头发只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手里还捧着一个放着茶盏的托盘,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贵妃,倒像个平常富贵人家的夫人。
王贵妃见我看她,不由笑道:“我这副没礼数的样子,叫妹妹见笑了。”
我摇摇头,真心道:“你这样真好看。”
王贵妃闻言笑得温婉,有一络头发从她腮边滑落,她抬手将它别到耳后:“我先回去偷懒睡个午觉,妹妹许久不曾出来走动,今日便和陛下好好聊聊吧。晚上就在这里用膳吧,我做点心来,妹妹喜欢吃什么?”
我嘿嘿笑了两声,两眼放光道:“嫂子,我想吃杏仁捞。”
王贵妃笑出声来:“小馋猫,好,晚上我做了带来。”
我看着她过了拐角,才出了一口气。盯着书房的门发了一会儿呆,我鼓起勇气推门进去。门“啪嗒”一声被推开。
暄和听到声响,自一张堆满了文书的长案上抬起脸来,目光沉沉,嘴角含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正是我最为熟悉的样子。他起身走到一张软榻前坐下,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子:“过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