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敬称都顾不上,陆天枢连忙就想反驳,然而“没有”这两个字却久久卡在了喉咙之中。
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
——被“贪狼”选中的人,必然死于争斗。
——传说“贪狼”会教唆使用者……直至其完全沉溺于杀戮与战争之中。
这些……不是诅咒,是陆天枢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传闻……只是没想到这样道听途说的东西竟然是事实。
“知不知道你上次有多危险……发现你的时候,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
“……”
“而且‘百夫长’也完全损坏了,请工匠来鉴定,得出的结论也只是古代神机所为,我想也是,只有同为神机的存在,才能将‘百夫长’破坏得这么彻底……”
陆天枢知道,这不是责备,却胜似责备,而这责备和自己的能力却没有任何关系……更多是发自内心的不安与担忧吧。
想到这里,陆天枢只好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曾瑜佳交待了一遍。
关于逃跑的残党、关于机关傀儡、关于身着黑色斗篷的银色铠甲。
“电热剑还好说,唔……但银色的铠甲……”一时间,曾瑜佳静静地托起下巴,沉思起来。
这样的思考,陆天枢不难理解。说实在,既然自身为神机之人的话,那么,对于“神机”自然是有一定的认知,可能比不上职业的匠人,但还是多少能分辨其中的奥妙。
银色……银白色……对于作为兵器而言的神机,实在是太招摇了,这样仿佛是自诩为救世主一般的存在,无疑会招致横祸。
“好吧,这件事情我先记着……不过乱党有这般兵器,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据你所说的话推测,那副神机肯定和操纵者结缘了。”
“嗯,确实……无论是本身的武艺还是和神机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那就更要提防了,这件事情我回头再交给情报部门处理,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头绪。既然这么招摇的话,多多少少会留下一点痕迹。”
“那么……剩下的残党呢?”
“除了少部分逃跑以外,大部分都被城郊哨卡给拦下来了。”
看来自己提前知会曾瑜佳的决定没有做错。在那种情况之下,没有比两面夹击更有效的办法了。
“少部分逃跑了?”
这样的转折,让陆天枢想到了那天银色铠甲放走的那个人。就从时间顺序而言,他不大可能逃离自己设下的围捕网,但下一刻,陆天枢就明白什么叫“自以为是”了。
“就当大家以为全部抓住的时候,突然又出现了新的车辆……结果被他冲卡成功了。”
“然后呢?”出乎自己的意料,陆天枢感到了些许的惊讶。
“虽说逃跑是逃跑了,但因为雨天,再加上他们车速实在是太急的关系,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大概是完全刹不住了吧,那辆车就这么撞破栏杆冲下了山。”
“……”
这样的结局,倒是陆天枢始料未及的。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吗?没想到最后连“雨天”都没放过这群人。
“因为暴雨持续了一晚,那座山也发生了泥石流,我是第二天早上才敢派人去搜山的,发现了几具尸体,也抓到了几个还有气的。”
“这样说的话,那不是功德圆满了吗?”
确实,按常理而言,任务已经完成了。死了的死了,该抓的也抓了起来,不应该再节外生枝才对。
“如果真的是功德圆满,那倒是让你姐姐我省心了。”微微叹了口气,曾瑜佳苦笑着说道。
这么说来的话,在这意外之上,肯定又是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你昏迷的这两天,情报部门连夜审问残党,别的不知道,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其中一个人是逃跑了。”
“不是发生了泥石流么?这样都能逃跑?”
在发生此等天灾的山上逃亡,不用说也是九死一生。
“他们的口供里面,确实是不约而同地提及到同一个人,无论是侧面还是正面说法。”曾瑜佳皱着眉头,忽而又舒展开了,继续说道:“不能排除那个逃跑的人,是不是被泥石流给掩埋了,如果是的话,那样还好,搜山行动继续,总会找到的……但如果不是,就比较麻烦了。”
“为什么?”
到底是区区一人而已,无组织无同伴,怎么想都是难成气候。
“他身上带着神机……而且不巧还是当时我们用于参照设计的古代神机……”
听到这里,陆天枢总算是明白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古代神机,由古老的刀匠一族所打造的神奇兵器。
相比较起之前的“百夫长”……姑且是做个不恰当地比喻吧,以纯粹战力计算的话,“佩刀”为一的话,那古代神机大概是八十、九十、一百……甚至是一千都不出奇。
总而言之,即便是外形再怎么相似,动作再怎么接近,“冒牌货就是冒牌货”这个事实永远都别想撼动正品的地位。要说优势的话,仔细想想看,除了数量以外,与倾尽工匠一生努力与心血打造的神兵利器相比较而言,实在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就是这么一个兵器……被人带走了。这无异于让一个身怀定时炸弹的恐怖分子混迹于平民百姓当中,一旦他决意要与特定目标玉石俱焚的话,可不是死几个人就能解决的程度,而这座城市之内,能对付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那么,总督大人呢?”
忽然联想起那晚所发生的事情,陆天枢自觉不能保证那种事情仅此一次。
“那晚以后,她也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所以第二天上午就坐飞机回京了。”
“……果然……是这样子吗?”
一时间,陆天枢不晓得自己该高兴还是失望。
说高兴的话,总督的离去,无疑让乱党暂时失去了目标。
说失望的话,无疑,那晚发生的袭击事件,让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难免打道回府报告时候让曾瑜佳难以下台……若是四将军府亲自问责的话,她就更没有立场了。
“怎么……你和她之间……”好像觉察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曾瑜佳再度露出狡黠的坏笑。
“我是说……瑜佳姐姐……你就不怕总督回去打小报告吗?”
“这倒不怕。”曾瑜佳脱口而出说道,不带一点犹豫。
想必,她真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这么说吧。
“但毕竟发生了那种事情……”
“就是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情,才让她意识到了神机的威力!再和你说条好消息吧,今早,京畿已经做了决定了,决定拨款给开发计划。”
“诶?”
这戏剧化的展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下子让陆天枢有些无所适从。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但想想看,这确实于情于理之内的发展。
倒不如说……人造的痕迹太过严重了。
“什么啊什么啊,你该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吧?”似乎觉察到了陆天枢疑惑的目光,曾瑜佳的声音顿时高了几分。
“瑜佳姐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诶,你这小子,好吧,你说吧,我要听真话。”
“稍稍、一点、有点怀疑……”陆天枢慎重地拿捏着自己的措辞。
“也是呢,确实会让人生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觉得我看准时机私下买通了乱党然后让他们袭击仓库抢夺神机然后让你拿上一具神机再让乱党袭击到访的总督从而在那位大人面前上演一出精彩的战斗来获得她的认可最后我再登场来个渔翁得利然后就是可喜可贺的功德圆满了,是这样的吧?”
全中。
陆天枢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的苦肉计戏码,确实是大工程呢……可惜的是,直到刚才我才想到这个不错的点子。”曾瑜佳苦笑着继续说道:“但是不要忘记了,还是不可能呢——”
“他们啊……可是我的仇人呢。”
古有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怎么想,在乱党自杀式炸弹袭击中丧失了父亲的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仇人结盟吧。
“要说操纵的话,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啦……但那个都是发生在仓库被抢之后的事情了,让你拿上一副神机,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保护总督大人……而且,乱党会不会用神机袭击,能不能获得总督大人的认可,这种事情,也绝非是我一个人能操控的吧。”
这话倒是在理。
没错,无论如何,以近距离观战来寻求总督大人的认可,实在是太过“冒险主义”了。如果能留下深刻印象倒是好事,然而,若是留下阴影的话,那也是在自然不过的发展。
真是孤注一掷的赌局呢。
不过,还好,终盘还是赢回来了。
“然后袭击事件的后续,我会继续跟进的了,你就好好养伤吧,不晓得几时那家伙会忽然蹦出来,到时候,能阻止他的人,也就是只有你了吧。”曾瑜佳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她没有神机,也不懂任何武术。原本必修的武学也因为幼时身体原因而被迫放弃,到今日为止,已然丧失了敬爱的父亲的她,除了雷总管的辅佐以外,都是在依靠自己智慧与乱党作战、管理这片地区、保护自己的子民,而剥开所谓“身居高位的两江巡抚”一职,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普通女孩子罢了。
这个年龄,本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的东西……
如果自己所尽的一点绵薄之力,可以帮到她的话,那总归是不辱武道之名。
“我明白了。”一下子,陆天枢低下头表示肯定。
“啊啊,不要搞到这么严肃嘛,也不是第一次拜托你这种事情了。”说着,曾瑜佳伸出手去掐住陆天枢的脸。力度掌握得很好,倒不至于疼痛。
但……就这样忽然间不知所谓地打破好不容易才营造起来的肃穆气氛,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就是……千万不要这么拼命……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有多远跑就多远,有多快就跑多快,跑到姐姐这边,姐姐总会帮你。”曾瑜佳静静的说道,随即把手搭在了陆天枢的头发上胡乱地摸了一下。
“别忘了,我现在……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不知不觉之中,陆天枢已然成为了他人的精神支柱,即使本人没有自觉也好,这也是既定的事实。
“我明白了。”
——要放弃玩命的战斗方式……
——为家人更好的活着而活着,绝不轻易放弃生命。
——这样,就行了吧?
陆天枢默默想到。
“好了,今天时间也不早了,看你这么精神,过两天能自己出院吧?如果没武器在身边不放心的话,这把短刀就拿去防身吧。”话音刚落,曾瑜佳从雷渊阁手中接过一把黑鞘短刀。
从造型看上去,倒是和扶桑浪人常备的胁差没什么差别。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如要要紧的话,明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这是实话。神机的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赖主人的心理变化的,若是情绪良好的话,就连恢复能力都会显著上升。
毫无疑问,经过和曾瑜佳的一番“人生谈话”以后,陆天枢的心情确凿是好了不少。
“别乱逞强,伤口裂开的话,可是相当麻烦的,要是觉得一个人不行的话,打电话给我,我再叫派人来接你好了。”
三十秒不到的时间……两次改口……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好了,今天我先走了,明天还要开早会呢。”稍稍伸完懒腰以后,曾瑜佳露出疲态说道,随即转身离开。
“那……”
“嗯?还有什么事情么?”
倒是陆天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想要离开的曾瑜佳放不下心。
“怎么了?”
“瑜、瑜、佳姐姐……”像是挤牙膏似的挤了半天,陆天枢方才红着脸再次说出这个令人难堪的词组。
“是是、请问天枢弟弟有什么事情呢?”
“那个……就是说……”
“姐姐正听着呢,嗯嗯。”曾瑜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头,夸张地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万事小心,总督大人离开以后,乱党最大目标就会是你。”
“诶,搞了半天,原来是这种事情啊。”听到了如此严肃的告诫,曾瑜佳仍是一副轻松的模样继续说道:“放心好了,你姐姐我命硬的很,没这么容易挂掉的。”
虽说陆天枢所知道的,就有好几次针对曾瑜佳的暗杀行动,这还只是近两年的份而已,要算上作为贴身护卫第一人的雷总管所知道的……那可是大数目了。不过,不知为何……陆天枢总觉得这种自说自话的行为好像会为她今后埋下什么祸根的样子。
“还有就是,你也要好好休息,要是雷总管输了,姐姐也快挂的时候,还指望你来就我呢。”
这是自嘲还是戏谑呢?陆天枢不知道。只是这样带着阵阵嗤笑的她,却让陆天枢心中感到了别样的悲凉。
医院中,一天之中,属于“热闹”的时间总是短暂的,钟表上所印刻的“流逝”,更多属于“冷清”。
恢复了清静的病房,空无一物,唯是窗外些许虫鸣让此处的幽静更为深邃。
已经整整昏睡了两天的陆天枢,无意再度入眠。
反省也好、思索也罢,他只是让大脑保持清醒。
目光随意地在病房中飘荡,最终落在了那本挂在墙上的日历。
永乐六年七月廿一。
离接回“贪狼”的时间,还有两天。